第一件:百花盛开,经三月不落。
第二件:边城方圆百里,凡有水的地方,忽地水势大涨。
第三件:江家大夫人四十高龄,怀胎七月,产下一子。虽早产,母子平安。
这三件事看着不搭边,细想却令人毛骨悚然。水势大涨同高龄产子一事暂且不提,寒冬腊月百花盛开,怎么想怎么觉得诡异。
百姓人心惶惶,守城将军王忠义也觉得事情不对。辗转三夜,他花重金请了个云游道人。
云游道人俗姓不知,号水镜,人称水镜道人。
王忠义将这道人请入府,道,“城中怪事不断,人心惶惶,道长一路走来,可有看出什么?”
水镜道人是个极其年轻的男子,听了王忠义的话,他先是抿了口茶,“妖气冲天。”
王忠义一时间魂不附体,追问道,“能降否?”
“自然。”水镜道人微微一笑,拂袖起身,径直往府外走。
王忠义跟在他身后,待水镜道人停下脚步,他抬头一看,心头一跳。
面前这府邸,牌匾上不偏不倚,写着两个大字——江府。
第114章 伏火(二)
江家祖籍洛阳,富贵六代,在边城是出了名的大户人家。
水镜道人臂上搭着拂尘,他回头道,“有什么问题吗?”
王忠义小心地道,“……道长可是来错地方了?江家常行善举,府中怎会有妖作祟?”
“有没有,进去一探便知。”水镜道人并未做解释,径直上前敲门。
江府下人见来人是王忠义,忙请进来。另一人去偏厅禀报老爷夫人。
两人进了府,喝了茶,未多做寒暄,直接了当开口。
江老爷官场多年,养就了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虽心底惊涛骇浪,面上却神色无异。
他缓缓道,“道长的意思,是我儿的来历有问题?”
江家大夫人高龄产子一事,在边城传得是沸沸扬扬。
产婆出江府那几天,精神恍惚状如疯癫,逢人便说:江家小公子生来古怪,不是常人。
有好事者问如何不寻常?
产婆便答:大夫人生产时,房中异香萦绕,园中百花盛开、金光大作一夜不绝。
好事者道:天降异象,岂非不凡。
产婆哆哆嗦嗦回:万蛇朝贺。
天降异象,万蛇朝贺,前所未闻。只怕这个江小公子,是妖孽托生。
城中流言蜚语传到江家大夫人耳朵里,她不以为然,抱着小儿子哄睡,“我儿就是我儿,哪怕他真是妖孽托生,现在也是我儿。”
水镜道人笑了笑,“有没有问题,想必江大人心中很清楚。”
江老爷静坐片刻,开口,“是什么托生不重要,他现在是我的儿子,这一点无法改变。如果你们想劝我交出去,那你们打错主意了。来人,送客!”
王忠义起身急道,“江老爷误会了,我们并无此意。”
水镜道人放下茶盏,不紧不慢地开口,“府上确实有妖。此妖性狡,以食人血肉为生,入江府半月,欲取江老爷幼子性命。”
雪刚停不久,水镜道人同王忠义见到了江家刚满月的小公子。只一眼,他的目光就凝住不动。
江老爷让侍女退出去,只留一个心腹奶娘。见水镜道人脸色不对,他心里咯噔一声,“道长看出了什么?莫非是那妖——”
“北斗第七星叫什么名字?”水镜道人忽地问。
江老爷同王忠义一愣。
水镜道人看着榻上刚刚满月的孩子,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摇光。北斗第七星,名叫摇光。”
江老爷瞬间明白过来,他深深一揖,“多谢道长。”
于是江家小公子有了字——摇光。
江绫月,字摇光。
水镜道人执拂尘转身,“你这小儿子确实来历不凡,却非流言蜚语所言。走吧,去院子里看看。”
江老爷按住心头激动,让奶娘把孩子抱去给妻子,自己带着水镜道人和王忠义去后院。
后院青松积雪,却仍挺拔。
水镜道人漫步在雪上,一身白衣将他衬得犹如天人降世。他走到一棵桂花树下,抬头,“这棵树?”
“天宝十五年栽的,距今也有十二年了。”江老爷回答。
水镜道人笑了笑,对身后两人道,“贫道要在这院子待上一阵。”
王忠义同江老爷心头一跳,心知这水镜道人是打算除妖了,忙转身离开。
一盏茶功夫不到,水镜道人踏雪而回。他身上白袍仍纤尘不染,拂尘冷剑,飘逸若仙。
走得近了,两人才看见他剑鞘上斑斑血迹,如红梅点雪,诡谲非常。
“幸不辱命。”水镜道人停下脚步,他伸手在腰上解了解,递给江老爷一个布袋。
“这是什么?”江老爷接过来,疑惑地问。
水镜道人面色淡然,“妖丹。”
他道:妖丹穿线,给小公子作配饰,可保一世平安。
说完,转身离开。
王忠义跟在他身后出府,“那江小公子是什么人转生?”比起什么妖什么魔,他更好奇江小公子的身份。
街道上白雪未融,行人三三两两。
水镜道人笑了笑,“贫道也不知道。”
王忠义不信,“方才在江府,道长可不是这么说的。”
走到一巷子前,水镜道人停下脚步,“王将军若真想知道,不妨等。”
“等?”
“对,等。”水镜道人不再开口,他走进巷子深处,将一个倒在地上,蓬头垢面面色蜡黄的小女孩抱进怀里,走出来。
“有缘再见。”他对王忠义点点头,抱着怀中女孩离开。
王忠义目送水镜道人的身影,许久像是想起什么,匆匆回府。
朝来暮去,秋去春来。
又是一年春季。
惊蛰日刚过,雪便彻底停了下来,虽积雪未融,日光却开始变暖。
柳瑟瑟在几个仆从的带领下,从街巷左拐右拐,走到一座荒废已久的宅邸门前。
她看了眼院墙上肉眼可见的蜘蛛网灰尘堆,抱臂往石狮子上一靠,懒懒开口,“我说王大公子,这就是你找的别院?蜘蛛网多成这样,你这是想与蛇同眠还是以蛛网作被?”
正打量着府门牌匾的王公子王修远悠悠地打开折扇,“你这就不懂了,越是荒废已久的宅邸,到手价越低。你猜我这宅子,盘下来花了多少银子?”
柳瑟瑟道,“这么爱钱,早晚死在钱窟窿里。这宅子阴气重,一看就死过人,你还是别住了,省得怎么丢掉性命都不知道。”
王修远命手下推开宅门,不以为意,“这不是有你吗。有柳道长在,哪个不长眼敢来招惹我。”
柳瑟瑟翻了个白眼,见他不听,转身就想走,“随便你,我走了。”
王修远见她真要走,哼哼开口,“走也可以,先把本公子付的两千两银子还回来。”
柳瑟瑟心道:到了我口袋里的银子,想要回去,除非做梦。
她走没两步,身后王修远传来一阵惨叫声,同这惨叫声一起的,还有他几个手下被扔出去的声音。
“江绫月!你好大的胆子!”
王修远半边脸磕到地上,肿了好一块。他爬起来,边捂着脸边怒骂,“你知道我是谁吗?敢打我,我让我爹收拾你!”
“王大公子这话,我家公子听了没有一百遍,也有八十遍了。你倒是请王将军来啊。”江绫月尚未见身影,一个少年模样的年轻人着黑色劲服从宅邸中走了出来。
第115章 伏火(三)
柳瑟瑟回头一看,脑海里不禁冒出几个词:容貌姣好,身量颀长、似笑非笑。
这个从荒宅中走出来的少年,模样约莫十五六,束着高高的乌发,踩着黑色长靴。步履轻快,抱臂而来。
他走到王修远面前,一只手摸上腰间的长鞭,一边嗤笑,“好久不见啊王大公子,你这张嘴还是这么欠打。”
王修远心里发怵,面上却强撑着,“又是你,江绫月呢,让他出来见我!”
“着什么急,我还没寒暄够呢。”沭衣右手搭在他肩膀上,微微用力,同时压低声音开口,“上个月在江月楼,王公子您走得急,把贴身玉佩给落下了。我正寻思着是送回您府上好,还是送回您手中好,没想到在这儿遇见您了。怎么样,要不要找个地方喝喝茶听听曲儿?”
江月楼虽名字风雅,却是边城实打实的风月场所,第一销金窟。
王修远脸色一变,也顾不得鼻青脸肿,带上倒在地上的几个手下,招呼也不打,灰溜溜离开了。
柳瑟瑟在一旁看得直呼有趣,抱臂摸下巴。
沭衣收起嘴角边的笑,转身往荒宅走,走了两步,警告道,“那边那位小姐,看戏请去梨园,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
柳瑟瑟饶有兴致道,“比起去梨园听戏,我更想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沭衣闷声笑,“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她好奇。
“好奇心害死猫啊。”话音未落,一道鞭影迎面袭来。
柳瑟瑟拔剑一挡,被震得手臂发麻。她心道:练家子,难怪这么有恃无恐。
两人过了几招,她一个躲闪,道,“你一个大男人,对个弱女子打打杀杀,真是没天理。我不跟你打!”
说完,纵身一跃,翻墙跑了。
沭衣嗤笑一声,收回鞭,信信往荒宅里走。
荒宅里杂草丛生,瓦破墙塌、蛛网遍地、暗无天日。
他走进其中一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卧房,在床榻边半跪在地,“公子,人已经走了。”
刚才王修远没有看错,站在宅门后看着沭衣将他们扔出去的那个少年,的的确确,是江绫月不假。
江绫月“嗯”了一声,又低声去哄怀中少女,从始至终,没有给过沭衣一个眼神。
“十四娘,别怕,我一定会接你入府。”他再一次保证。
十四娘泪珠如线,她那张美艳的脸上泪痕清晰可见,叫人看了便心生怜惜。她靠在江绫月肩膀上,“七郎,我相信你。”
两人无声地抱了会儿,眼见傍晚来临,江绫月推开十四娘,“我该回去了。”
沭衣跟在他身后出府,十四娘站在门后,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
江家小公子之名,即便在边城外的荒山野岭,也如雷贯耳。古往今来,落地时天降异象者,无一不来历不凡。
山中精怪认为他是妖,“他受万蛇朝贺降世,定是只蛇妖。”
狐族不这么认为。
因为江小公子降生时,有金光作半。
狐族长老道,“我们需要一个人,一个美人。”最好是能颠倒众生,迷住江小公子的美人。
众妖垂涎江绫月已久,只有狐族付之行动。于是十四娘领命下山,走到了江绫月面前。
然而事情很意外。
十四娘没有迷住江小公子,反被江小公子拿了真心。
因为能颠倒众生的人,不是十四娘,而是江绫月。
春寒料峭,傍晚冷意更甚。
街道上没有多少行人,三三两两站在铺面前买米买面,有说有笑。
江绫月一走过,这些有说有笑的人就停了下来,用自以为偷偷摸摸实则光明正大的视线去看江绫月的脸。
沭衣冷笑一声,右手去摸腰间上的长鞭,“这些人真是活腻了。”
江绫月摁住他的手,“不可惹事端。”
“是。”沭衣嘴上答应,右手却没拿下来。他打定了主意,要是一会儿有不长眼的凑上来,他就把对方打到全家都不认识。
两人回到江府,刚踏入府门,迎面就看见江家大夫人。她脸色铁青,由几个侍女搀扶着走过来。
“母亲。”江绫月愣了愣,低下头。
“夫人。”沭衣抬手行礼,站到一旁。
江家大夫人已年过五旬,虽白发苍苍,一张脸却保养得体。她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般剜过沭衣,落到小儿子身上又变得温柔起来。
“儿啊,累了吧,快跟娘进来。娘煲了你爱喝的莲子羹。”
沭衣目送江绫月离开,转身去自己的院子。没走两步,一个侍女匆匆走来,福了福身,“大夫人有请。”
碧落院,青松挺拔,泉水潺潺。
江家大夫人站在游廊上,身后站着几个恭敬的侍女。沭衣半跪在地,低头道,“大夫人。”
“沭衣。”大夫人转过身,目光如利刃,“我将你带到绫月面前的时候,说过什么。”
沭衣握紧拳头,“护公子无忧。”
“好。那你告诉我,今天公子去了哪里?”
沭衣内心挣扎,“公子约了几个同窗,出城游猎。”
“游猎?”江家大夫人冷笑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
沭衣猛地抬头,“夫人,公子真的没有去见十四娘!”
“还敢跟我提那个贱人!”江家大夫人气极,拿起一旁侍女准备的长鞭就往沭衣身上挥。
“我让你好好保护公子,你就是这样保护的!欺上瞒下,带着公子去找那贱人!”
沭衣一言不发任她打,背上血痕斑斑,看得人心惊胆战。
“沭衣!”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从廊角传来。
江绫月扑到沭衣身上,看着自己的母亲,“母亲,为何要对沭衣下此重手?”
江家大夫人来不及收鞭,险些挥到江绫月身上。她往后退了两步,似被气得狠了,“你还护着他!绫月,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