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龟很聪明,会认人,自小被小若谷和长乐公主一道喂大,能分辨出他们两个的声音。
长乐公主会托给小若谷照顾,不是指望他天天喂吃喂喝,这些活有大把宫人抢着干,是让他给龟精神安抚。
安顿好豆芽,南若铺开纸张,开始预设自己与男女主见面时要说的台词。
他承认自己有些紧张了。
他对男女主的印象八个字概括: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几乎所有和他们站在对立面的,都没有好下场。
小若谷记忆里的帝后形象就更高大了,堪比偶像天神。
他怕自己被两人的光环扫射到不幸GAMEOVER,提前预演一下,多做点准备总没错。
总算他的专业又有了用武之地,台词他能写出N种不重样。
两日一闪即逝,恰是五月初二,帝后船驾到了京郊码头,而后改换马车。
太子带领百官于城外亲迎,到了地方,又独自带护卫往前十里再迎。
南若混在队伍里,只当自己是在参加欢迎领导人莅临巡查活动,如果手里拿个小红旗或者小花束,就更像了。
这么一想,心情平和了不少。
只这世的皇帝并不像大大和蔼亲民,坐在御驾里全程没有下车,来凑热闹的百姓连个后脑勺都没看到。
不过这已经够他们激动许久。
南若策马前行,看着人群如浪潮般跪下起来,凡御驾走过的地方鸦雀无声,所有人盯着御驾,目光炙热崇敬,像是在看一个神。
胸口砰砰砰跳动,一种无法言喻的心情悄悄涌上来。
他阖了阖眼,掩去所有该有不该有的情绪。
百官接驾到宫门口便结伴散去,回各自办公室继续上班,南若则按往年惯例,先跟大部队回东宫,然后等待小公主或者皇后召见。
果然,没等多久,就有眼熟的宫人来报,长乐公主要见他。
南若便叫张显和钱川找几个小太监,抬上豆芽一起去椒房殿,小公主和荣王都还住在皇后殿中。
严格说起来,皇后的椒房殿并不属于后宫范围,它和皇帝的紫宸殿以及前朝两殿在同一条中轴线上,椒房殿后头过一个内城墙夹道,才是宫妃住的殿群。
如今皇帝独宠皇后,后宫如同虚设,只剩下十来个不愿意出宫另嫁的嫔妃结伴养老。
椒房殿前后四进,后来随着荣王与长乐公主长大,又左右各扩建了一个三进院子,给荣王和长乐公主住。
南若直接从右偏院进去,进门先瞧见铺了满地的箱笼,长乐公主站在中厅廊下,指挥着宫人收拾安放。
“……这个摆到屋里去,我要用,那一箱先挪到一旁,待会儿我送礼用……”瞥见南若,立时露出笑来,欢快道,“谷哥儿,你来了!快过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新月、如月,快把我给南宫公子准备的东西搬出来。”
南若便笑着上前:“多谢公主惦念,公主这一路可还顺畅?”
张显钱川带着小太监在宫人的指挥下将豆芽放到角落,快速顺着墙根离开。
出了门两人相觑舒了口气。
他二人原是詹事府跑腿的小太监,寻常只在东宫转悠,哪里来过正宫,还是皇后的椒房殿,生怕出错,现下完好无损出来,提着的心总算能放下一半。
令一半到他们顺利回到园舍,才完全放下。
进了院子关上门,钱川语带憧憬道:“显哥,你说我们求求公子,让他跟公主说说好话,将咱们送去公主御下,公子会答应吗?”
张显目光一利。
钱川没看到,还在说:“公子一准是要回家的,届时咱们又得回詹事府去,不知下回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出来,若能去椒房殿就好了,哪怕只跑腿也行——”
“慎言!”张显呵斥打断他,“你若不想要命便去!宫里背主是什么下场,教你的师傅没跟你说过?!”
钱川没料到他会发怒,愣愣道:“我只说说……”
张显厉声道:“说也不行,咱们做奴才的,多做少说才是正道,主子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要多问不要多言,便是对着其他宫人也不能说,你就没想过,若我将你方才说的那番话去告诉太子,你会如何?!”
钱川霎时白了脸,两股战战,拉住张显的衣袖扑通跪下:“哥哥帮我,我不是有意的,是我鬼迷心窍想岔了……”
他也不知怎的,瞧着椒房殿里来来往往的宫人,突然就有了歪念,他只是不想回詹事府继续给那些老太监们跑腿,他也想像太子身边的刘爷爷和周爷爷一样威风神气。
张显失望地看着他:“平日见你稳重,没料想倒是我看走了眼,往日白提点你了,以后你自己顾着自己吧。”
“别,我知错了!”钱川哀求,“我再不乱想了,我知道哥哥是为我好,以后我都听哥哥的……”
张显叹了口气,弯腰将他扶起来:“起来吧,别怪我训你,咱们太监活着本就艰难,稍不注意便丢了性命,难得咱们一道被选中出来,便是缘分,我想着以后彼此关照,你刚刚那般说,我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这要是有旁人,咱们两都得完。”
钱川满面愧色,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虽瞧着比同龄小太监稳重,其实也才十三岁,带他的师傅又去的早,平日没人指点他,全靠自己琢磨,自被选来园舍服侍南宫公子,张显没少照顾他,他今日却险些闯下大祸,心中一时羞愧难当。
张显面色和缓,替他抹去眼泪:“行了,知错就好,我就怕说多了,反倒招来怨念。”
钱川连忙摇头,他谢还来不及,哪里有怨。
“你不怨便好。”张显露出笑来,“你放心,我瞧着公子还要在宫中住一段时日,即便不住下,也时常要进宫来,咱们用心伺候公子,公子心善,会记着咱们的。”
“我都听哥哥的。”钱川应道。
东宫。
刘端徒弟刘玉柱听完心腹太监的汇报,笑道:“这个张显倒是聪明,会来事,去告诉他我会跟师傅提,平日该如何还如何。”
心腹应声退下。
刘玉柱又将这件事仔细在心里琢磨了一番,决定先不着急告诉师傅,今日陛下回宫,师傅跟着太子有的忙,待过两日师傅得闲再跟他说。
可惜椒房殿他们难插手进去,南宫公子进殿做了什么无法知晓。
他得想个法子。
他就不信钻不进去一点空子。
若这差事办好,师傅几个徒弟里他便是头一份,说不得便能被师父收为干儿子。
·
长乐公主一声令下,宫人们很快将她要的东西找了出来。
整整一大箱。
她一样一样挑拣出来给南若展示,大都是玩具和各种手工小玩意儿,宫中也有,只不过宫里的东西素来精美,尤其给主子用的,连马桶都要雕花镶金,不像这些一瞧就是从民间买来的,透着质朴,以及浓浓的当地特色。
相当于在景区买了纪念品,区别在于前世大多是义乌统一批发,这里确实是当地人当地出产。
南若心道。
面上挂着温和的笑,认真倾听公主挨个讲来历,时不时应和几句,不知道是否错觉,长乐公主似乎对他热情了一些。
莫非是因为他先前表现冷淡的缘故?
唔,这么猜测一个女孩不太好。
南若打住想法。
长乐公主只十岁,又长得秀丽可爱,人对长得美的事物总会不自觉多偏向些,下意识觉得她不是那样的人。
但等长乐公主从箱底捧出一个音乐盒时,南若就有点没法为她开脱了。
“这是十三行献上来的八音盒,原是从海外西夷传过来的,十三行重新做了样式,听说在西夷,八音盒是送给心上人的礼物。”长乐公主拿起音乐盒递向他,歪着头天真烂漫,“虽说我没有心上人,可想到谷哥儿,就选了一个回来。”
小时候长乐公主叫小若谷谷哥哥,日渐长大,她忽然说叫谷哥哥显得生分,和父皇母后一样叫谷哥儿才亲昵,便改叫谷哥儿。
她叫谷哥儿的时候甜甜一笑,叫人忍不住也想跟着笑。
南若却有些笑不出来,心情有些许微妙。
见了真人,他发觉小若谷记忆中的长乐公主,与他见到的有些许出入。
“快打开听听,里面有玄机!”长乐公主催促。
南若接过来,不免为八音盒精美的外形赞了一声,虽只是最普通的长盒形状,但四周镶边一圈精致的镂空雕刻,正面用贝壳宝石等镶嵌出一幅蝶恋花图案,配色美而不艳,整体叫人眼前一亮。
仔细看那镂空雕刻的花纹竟是前些年从西夷传来的向日葵。
“殿下说它叫音盒,又说听听,想来这玄机便是掀开会发出乐声。”
长乐公主就啊了一声,一脸说错话的懊恼,嘟了嘟嘴,天真又可爱。
南若掀开八音盒,叮叮咚咚的乐声响了起来,八音盒里面简单,下面遮得严实,也没雕花,只掀开的那面里头嵌了块镜子。
“是不是很有趣?”长乐公主凑过来,伸手戳戳镜子里他的脸。
“是。”南若耷拉下眼皮。
他现在确定,长乐公主确实是在向他示好,或者说在笼络他。
且这种示好充满了强烈的目的性,不是因为朋友生气疏远,因情感上的难过想要挽回,而是我需要这个人。
南若一时不知是该震惊一个十岁的女孩竟然有这样的心思,还是该为小若谷难过。
他对公主是真心真意的!
有对妹妹的疼爱,也有一丝未来共度的期许。
即便厌烦父亲总催他亲近公主,也嫉妒过父亲对公主和荣王好过他们这些亲生子女,却从未将这些不满迁怒到长乐身上,连荣王也没有。
他几乎看着长乐公主长大,从她跌跌撞撞开始走路便陪伴着她护着她,对她的感情,比对自己的亲妹妹都要深厚。
南若胸口一窒,油然而生义愤之情。
不论是渣爹,还是那一帮弟妹,他都可以保持平和,甚至玩笑似的调侃,因为小若谷自己没有怨恨。
纵然生气父亲忽视母亲让她郁郁而终,但不影响他仍然对渣爹心怀孝顺,且关爱手足,这是他接受的教育,成长环境如此,南若尊重他的想法。
原主本人自己都不怨不想报复,他一个外人,没有理由替他做决定说什么报复不报复的话,那不是替原主报复,单纯是自己想做。
所以南若对渣爹没有什么感同身受的深刻恨意,因为小若谷本身就没有,他顶多是作为旁观者的气愤。
说到底,渣爹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也不对,应该说像是电视剧里讨人厌的角色,叫人想揍一顿解气,恨不至于。
唔,现在还是立场不同的政敌。
他会尊重小若谷的想法,将来给渣爹养老送终——过程不论,当然他若意外早逝怪不了他,也会照顾弟弟妹妹。
可长乐公主不同。
小若谷对她奉上了所有真意。
无关利益。
他并不是因为驸马这个头衔才对她好,他想过长乐长大另有心上人的结果,也心甘情愿接受。
他想要找个差事,有一半原因是想配得上她,他不是觉察不到长乐公主的不情愿,所以想努力一把,做点成绩出来,改变长乐公主对他的看法。
南若可以接受长乐公主的不情愿,他们本就门不当户不对,可以理解,却不能接受小若谷对她来说是盘恒算计的附庸。
哪怕她颐气指使将他当下属当仆从都好过现在这样。
可他什么都不能做,眼下不能。
南若将郁气吞咽下去,抬眸,脸上眼里盛满笑意,微微弯腰,温柔道:“我很喜欢,谢谢殿下。”
长乐公主怔了下,旋即笑开,嘟囔道:“喜欢就好,我还以为你生我气了呢,隔了好久才写信给我。”
南若:“抱歉,是我的错,我那几日心情有些不好。”
“怎么了?”
南若垂目:“不是公主的原因,是我自己的缘故。”
长乐公主眨眨眼:“是不是傅卓他们又欺负你了?我都听桃月说了,他前两日还害你受了伤。”她愤愤不平,“你放心,我帮你教训他!”
南若便摇头:“公主千万不要,他是太子表亲,公主是太子亲妹,他便也是公主表兄,不好为我一个外人伤了和气,叫人看笑话。”
长乐公主想说他才不是我表兄,又叹气南宫若谷怎么还这般胆小,回回都被欺负,她才不想要一个只会被欺负的驸马,可气母后不这么想,只会说什么好拿捏,她不要好拿捏,她日后的驸马,得让她由衷服气才行。
但想到母后,她只能泄气。
心道先糊弄着母后,待她真有了中意的驸马再说。
“我不找傅卓,我找父皇。”她神色狡黠,“表妹不能教训表兄,姑丈教训侄子天经地义。”
南若就说:“圣上朝务繁忙,何必用这种小事去烦他。”
顿了顿,他蹙起眉轻声细语:“我比不上傅公子出身显贵,他瞧不上我不怪他,世情如此,也不单只他一个,公主不用为我忧心,所幸有公主替我撑腰,寻常也不会有人故意来找麻烦。”
长乐公主就蹙了下秀鼻,险些忘了,外人瞧着南宫若谷是她的人,她若真不管,外人还当是她好欺负。
这不行。
思考了一会儿,道:“他既仗着身份,我便去求父皇,让他赐你个官职,比他还高,让他以后见了你给你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