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理解与接受又是彻头彻尾的两码事。
古德白将那部私人手机丢给余涯处理,如果真有要事,这群人知道怎么联系他,他们跳过古夫人,无非是想寻找个更好下手的人物,显然因为父亲去世而一直闭门谢客的古德白看起来就比笑里藏刀的古夫人要稚嫩得多。
余涯对古德白的拒接有点担忧,古德白倒是颇为平静,现在的行动只不过是决定重大事件前的小手段,要是真因为一通电话耽误了什么要命的事,那不是电话的问题,而是事情本身就有问题。
人有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无关紧要的垃圾信息,甚至美其名为社交,而这部分社交本身是没有意义的。
不过真正让古德白出乎意料的倒不是这群与他毫无瓜葛的亲戚——他们自有合适的人去应对,古德白只需要在要事上露个面就足够,他感到吃惊的是武赤藻居然真的毫无消息。
余涯真是个乌鸦嘴。
又过了一个月,连遗产问题都已经解决完了,古德白对着杜玉台烧了四次咨询的钱,去法庭跟公司里走个流程,世界终于想起来原来还有武赤藻这么个人,并且安排他进入古德白的视线。
研究所传来消息,武赤藻想见见老板。
负责接手的苏秘书忍不住在心里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一通:又是见老板,怎么什么人都想着见老板!
好在武赤藻的名字在名单上,苏秘书跟古德白谈了谈具体情况之后,在当天晚上将年轻人直接带进了庄园里。
“为什么不花卡里的钱?好歹买身新衣服。”
当这个青年人被带到书房里时,古德白注意到他身上是一套老运动服,在长大的肢体里缩得紧绷,不是时尚潮流里那种特意露出手腕脚踝的设计,单纯只是洗到缩水,球鞋染尘到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他拘谨地站着,寂静无声,如同幽灵。
“啊——”
武赤藻如梦初醒,他小心而谨慎地看着古德白,至今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这么轻易达成了目标,只读过几年书的墨水在肚子里翻滚,他看着对方手上亮晶晶的袖扣,藏在沉重木桌后的身形,脸上的笑容冷如月光,却觉得自己眼皮被刺到发烫,话在舌头上挣扎片刻,说不出来,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还能穿。”
那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单肩包被武赤藻抱在怀中,像孩童寻求安全感的大型玩偶,又像一把新型武器,他站在这个与他全然隔绝的新世界里,焦躁不安。
“既然不缺钱。”
古德白垂着眼皮,他靠在椅子上的模样像是下一秒就要睡过去,声音仍然沉稳又耐心,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那你去研究所干什么,是我那天说得不够清楚吗?项目已经中止了。”
这声音有点扰人心神不宁,武赤藻皱着眉,沉默了会儿,又说道:“你那天看了我好几次,而且米姨也说你是个有办法的好人,所以我想……”
武赤藻本来就是武慈朝的替代品,当正品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他的一切被理所当然地取代,十几年的成长烟消云散。他没在小村子里停留,而是用零钱坐车重新回到这座住了小几年却完全不熟悉的城市里,靠着打零工跟身上仅剩的现金勉强生活了一阵子,犹豫多时才回到研究所。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冲动地回到研究所去提出那个冒失的要求,更没想到的是居然会被准许。
“所以你想找我解决你的麻烦。”古德白抬起头看他,哑然失笑,“要是我只是随便看看呢?”
武赤藻紧紧皱起眉头,他下意识摇摇头,又很快点点头道:“对,我是来找你解决我的麻烦。如果你只是随便看看,我也不吃亏,总要试一试,再说,要只是随便看看,我就不会来这里了吧。”
“对?”这下古德白是真的笑出来了,他睁开眼睛,颇为仔细地打量着武赤藻的脸,笑声又轻又细,那目光像是观察一件物品,让武赤藻感觉到点羞愤,不过又很快忍耐下去。
他想在古德白手里从幽灵变成真正的“人”。
“那你想怎么做?”
“我不知道。”武赤藻摇摇头,“不过你知道,不然你不会让我来这里。”
古德白这才正眼看他,好像说出这句话之后武赤藻才真真正正算是个人了一样,赞叹道:“脑子倒是不差,还算灵活。”
这让武赤藻忍不住感觉到一阵欢喜,不过他没表现出来,暗暗跟什么较劲似的,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跟什么做抗争。
“你现在这样还不够。”古德白重新闭上了眼睛,他没有显得很累,看起来也不大疲倦的模样,仿佛只是懒得睁眼看武赤藻,他的手指仍在桌子上弹奏,如同谱曲,又如同伴随钟声走着点,好半晌才停,“去上学吧,你想去哪所学校?”
武赤藻受宠若惊,他迟疑道:“可是我错过时间了,分数也不够。”
“不打紧。”古德白的手指顿了顿,他似笑非笑地告知武赤藻,“捐一栋楼的事而已,如果你喜欢的学校足够凑巧,我正好还认识些校董,说不准吃顿饭,连楼也省下了。”
这下武赤藻只有惊吓了。
第17章
等到对话结束,已经晚上六点了,黄昏在山与天的相接处蔓延,橙色的云霞染得青山成赤,被即将袭来的黑暗慢慢吞噬。
双肩扛着一栋教学楼跟数十位校董的武赤藻抱着自己的单肩包跟在古德白身后战战兢兢地往外走,他已经明白过来这场对话早该发生,只是仍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对自己抱有如此高的期待。
这种陌生的期待令武赤藻战栗,又令他感觉到一种兴奋的恐惧。
时间已经不早,古德白人情做足,不想刚聘用小弟就落个周扒皮的名声,诚恳邀请他吃饭留宿,殷勤得令人怀疑有潜规则在房间里等着。
不过按照老板的本钱,很难说会不会是赔本生意。
苏秘书虽然人帅腿长,但显然无福消受,只好哀怨地接受被顶头上司抛弃的命运,默不作声地开车离去,才开出半路,手机上发来餐厅座位预约成功的消息,就在两个小时后,位置有钱也难求,他曾帮老板预约过几次,知道有漂亮夜景与浪漫乐曲作陪,要是带上女友,能大幅度增加求婚的成功概率。
尽管苏秘书至今单身,可不妨碍他看到这则短信后,当即重拾起工作热情,迫不及待想为老板跟公司奉献自我。
话从山道上拉回庄园,吃饭的过程不算愉快,他们在长得望不到尽头的桌子上一起用餐,饭菜一人一份,甚至有张让人眼花缭乱的菜单,武赤藻只敢点自己能看懂的食物,不过最后上来的食物华丽地远远超出他的认知,好在食物总归要塞进嘴里,他无端庆幸起不同阶级的人类在吃这方面还保留着同样的进食方式。
古德白进食如同蟒蛇,迅速而无声;倒是武赤藻磕磕绊绊,用不习惯一大堆餐具,一双筷子走天下,可惜那些面黏在酱汁里,搅动时有些费劲儿,难免弄出不少声音,分明没人看他,他却不自觉红了脸,倍感煎熬地吃完这顿晚饭。
“吃好了吗?”
古德白询问他,用苍白的手指指向自己的嘴角示意。
武赤藻完全没意识到,只是茫然地盯着他,后知后觉地放下餐具,老实点头:“吃好了。”
他刚打算站起来时又被喝住。
“先坐下。”古德白的声音不怒自威,他淡淡道,“稍微等一等。”
武赤藻听话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看着满盘狼藉,准备好等会去厨房里洗碗,他想古德白大概是要说些什么。
古德白却没看他,甚至没张嘴,直到空气里传来甜腻的香气,意味着正餐到此结束,接下来是饭后点心。武赤藻眨眨眼睛,看着托盘上的甜品,才明白过来等一等的意思,不由斟酌起来自己该挑选水果蛋糕还是焦糖布丁——前者他很久没吃过了,后者实在新奇,只在蛋糕店里看过类似的,他实在想尝尝味道。
不过大概要对方先选吧。
名叫“小鹤”的女孩子直接将两样都放在了他眼前,顺便收走了盘子,她没显出什么讶异,神态平静而冷漠,如同一尊精致的人偶娃娃。
奶黄色的布丁在小碗里流露出香甜的气味,银质的小勺子摆放齐整,这一切都让武赤藻头晕目眩,他突兀想起研究院的塑料餐盒,饭后研究员们偶尔也会抱个纸箱子过来,里面装满果冻。有个爱撒娇的小姑娘特别喜欢,其他人大多会把自己的那份给她,而米姨不喜欢吃这个,也不喜欢那个小姑娘,就总把自己的留给武赤藻。
那时候武赤藻以为研究所的福利已经是极致了。
大楼终于具象化地碾压在武赤藻的头上,他用勺子敲碎焦糖,褐色的糖浆化开,削下一角布丁,每一块砖头的粉末都顺着柔软的布丁塞进他的咽喉里,大楼在唇齿间粉碎坍塌,除了奶香跟甜味,他什么都没感觉到。
晚饭过后,武赤藻跟着小鹤进到厨房里,他还没来得及显露自己的洗碗功夫,就看见对方将所有碗碟塞进洗碗机里,一时间感觉到了莫大的挫败。
倒是小鹤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他,很快就了然道:“您不知道房间在哪儿是吗?”
武赤藻的目光在洗碗机上游移片刻,尴尬道:“是……是啊。”
不过他初来乍到,小鹤也不知道古德白是什么安排,就泡了花草茶请他等一等,自己寻找古德白询问房间去了。
花草茶的味道略有些奇怪,不过还不到难以忍受的地步,武赤藻握着杯子被送到了外头沙发上等待,他就坐在玻璃窗边,眼前是一面嵌墙式书柜,上面的书籍挤得满满当当,叫人担忧抽出一本就会让所有书全都掉下来。
这会儿已到晚上了,山间的圆月降下来,掩在山头边,为山野蒙上层清澈而柔美的轻纱,地上反射出来的光芒斑斑点点,仿佛是星光化作破碎的宝石洒在地上。
武赤藻进过山,在十来岁那会儿,跟着邻居进去找些柴火,或是翻些药草,老人家们有不少能辨识出山野里的草药来,可以治些病,不需要到镇上的卫生所里去。那些草药大多都很苦,有些是治外伤的,有些是治内伤的,味道都不太好闻,就跟手里这杯花草茶一样,只是没有这么浓郁的香气跟甘甜。
他还记得山上浓郁的植被,记得无处不在的黑暗,记得山间的兽吼跟风的呼啸,危险如影随形,勒紧喉咙,叫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才是武赤藻熟悉的深山。
这是一片与此处截然不同的山景,远离尘世与人烟,它寂静美丽,毫无半分危险,嶙峋的树木都显露出种灵动的幽雅,带着难以言喻的生机。是人类匠心下巧妙的造物,将建筑与自然融合在一起,利用截然不同的材质互相衬托,塑造出梦幻般的场景。
月光就在武赤藻的脚下,他疑心自己置身于梦中,正被热腾腾的花草茶与满地星光蒸得微醺。
这应当不是梦。
武赤藻恍惚地抱着杯子,热意不断灼烫着他的手心,却置若罔闻,宽大明亮的玻璃窗映照出他的面容。
他压根造不出这样的梦。
第18章
捐一栋楼没有那么快,武赤藻还得补上课程,他人并不蠢,否则也不会逃了大半个学期的课去打工还能考上大学。
这些小事都能解决,第二天老师就登门拜访,古德白没问武赤藻愿不愿意,直接留他在庄园里长住,毕竟身份需要一定时间解决,这种事并不困难,不过用不着急切。国家一直盯着异能,古德白的研究所就报备过项目,现在突然结束项目,他不信没人会找上门,到时候说不准还能让对方帮个小忙。
即便那头真的毫无反应,等到时候需要再慢慢处理也不迟,反正离武赤藻的开学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节俭是美德。
武赤藻对古德白的盘算一无所知,他一直没能有机会拥有非常多的书,加上对楼上井然有序的豪华房间并不感冒,因此最终定下书柜墙后的休息室当做卧房。那里其实连书房都算不上,只是摆着装饰物跟沙发的休息场所,不过古德白仍是充分尊重他的选择权,让人临时添了张单人床。
庄园里的人很少,武赤藻偶尔会抱著书四处走走,这是他打工时养成的习惯,熟悉环境总没错,而且这里实在是很偏僻,需要一定时间了解。那栋轻易许诺的大楼过于沉重,让武赤藻下意识避免去思考为修建这样一座藏在深山里的庄园需要花上多少金额。
他觉得不考虑金钱会让自己面对古德白时更有底气。
今天格外晴朗,通常要是武赤藻起得够早,他甚至会爬山去看日出,然后再回来吃早饭,慢跑回来的时候他发现前门井井有条的草坪上闯入了不速之客,鲜红色的甲壳虫从石子路上歪斜了车身,不慎碾过草坪,很快就状若无事地开回正路上,同时响起两声喇叭。
停下脚步的武赤藻不由得呆了呆,偏僻意味着访客不多,这辆红色的甲壳虫他从没见过。
余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武赤藻身侧,家庭医生会定时给武赤藻做个检查,里面有个别研究所的成员,今天是约定好的时间,他看起来对那辆甲壳虫视若无睹。
“他是……”武赤藻迟疑片刻,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该询问,于是调转话头,谨慎询问道,“我该认识的人吗?”
“唔。”余涯沉吟片刻,“不算。”
“哦。”
陌生的客人从车上下来,看上去懒洋洋的,仿佛等着完成一件无聊的任务,他看见武赤藻的时候忍不住嗤笑了声,这让武赤藻下意识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