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挑挑眉,脸上的笑依然带着愤世嫉俗。
这时候,宁响身边的特警轻轻的扯了一下他的衣服,对宁响小声说了一句话。
“船现在已经被控制住了,”宁响抬起头,表情严肃的对宁远说,“你在底舱放的东西都已经被清理了,上面也没有找到老爷子,你究竟把爸藏在哪里?”
他们早就知道宁远之前买了一批燃油,所以在这三人和宁远说话的时候,另一批人已经在船上排查危险,顺便找老爷子的下落。
那边很快就把宁远设置的简易□□排除了,但是老爷子依然不见下落。
“啊,你们的人还挺厉害的,”宁远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模样,好像什么都不在乎,“我也只是按照网上的方法试一试,能不能爆炸还不一定呢。”
“我爸究竟在哪里!”宁响彻底不耐烦起来,他感觉自己完全没办法和这个诡异而疯癫的家伙再继续对话下去。
“你怎么这么激动呢,我不是做了你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情吗,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宁远状似惊讶的看着宁响,“你中学时候的日记我还留着呢,那里头你巴不得老头子早点死掉。”
宁响虽然一点都不记得自己写过这些,但是他年少叛逆的时候,还真的诅咒过老爷子。
“我那时候还小,说的话不能当真。”宁响说。
宁远哼:“老家伙也是这么说的,在他眼里,你永远都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可我呢,就活该屁点大的时候就变成一个大人,每天抱着砖头一样厚的书去上课!”
他越说越气,狠狠的一挥桌面,酒瓶和杯子都被挥到了地上,酒液混杂在碎玻璃片里,四处飞溅。
宁响微微后退一步:“逼着你上学这事该怪你妈吧,和老爷子有什么关系?”
对两个孩子的教育老爷子几乎完全不插手,全都丢给了宁远的妈管。
“你以为我没求过老家伙?要不是他,我妈会这么逼我?”宁远依然还在激愤之中,“你知不知道我从小有多羡慕你,你从来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逼着你去上那些该死的补习班,没有人会逼着你什么都要争第一,就连考这个该死的游艇驾照都是!”
“结果现在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属于我的,我压根就不是老头的儿子,我从小到大经历的全都毫无意义!”宁远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他甚至想冲到宁响身边,但是被特警一把控制了起来。
宁响对他的愤慨却没有丁点的同情。
“我从小也特别羡慕你,羡慕你有一个会为你的成绩高兴或者生气的妈,老头子也一直把你当成他的骄傲。”宁响说。
刚做了那个梦的时候,他还曾经懊恼过自己年少无知的时候没有好好努力,才会落到被这对母子玩弄得团团转的地步。
宁远被人控制住,情绪反而镇定下来:“不用担心,我没火器,对你们来说,我现在就像是一只鸡仔一样无力。”
他自嘲的笑起来。
他看特警不肯松开对自己的桎梏,依然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转而对宁响说:“难怪我们从小就看对方不顺眼,要是能够交换人生说不定会好得多。”
宁响看着这个他厌恨了很多年的人:“不,就算交换,我也不可能会走到你这个下场。”
“你嘴可真毒,”宁远还在那里笑,“我说了,我就是赌徒心态,赢就是大赢特赢,一旦失败,就是满盘皆输。”
“从小你运气就比我好,”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很多时候,就算我……”
“老爷子究竟在哪里!”宁响直接打断了他的啰嗦。
“爸啊……”宁远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恍惚的神色,“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
宁响的神色一凝。
“我的运气太差了,实在是太差了,”宁远还在喃喃自语,“外海突然起了台风,我根本出不了海,老家伙还醒来了,我明明下了足够的药……”
他又恍惚起来:“老家伙质问我想做什么,想做什么?当然是要你的命,我本来不想弄死老家伙的,但是他竟然想要阻止我,还想把我抓起来——他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小孩子?”
宁远浑浊的双眼看向大海:“你看,老家伙明明宠了我一辈子,可最后还是偏向了你,你说,你的运气是不是比我好?”
宁响急促的喘起气:“然后呢?爸怎么样了?”
“一个老东西,怎么制得住我,”宁远指了指大海,“然后他就翻下去了,一个浪打过去,什么都没了。”
宁响终于忍耐不住,狠狠的抽了宁远一个大巴掌。
宁远依然毫无反应的看着海面,又像是突然被打开了一个开关,开始疯狂的扭动起来。
只可惜他根本挣脱不了特警的控制。
“完了,我已经彻底完了,”宁远嘴里不断念着,在咸腥的海风里,就像是无数再也拼凑不起来的陶瓷碎片,每一片都能割下人一块肉来。
然后,他忽然就嚎啕大哭起来。
但是这时候,没有任何人会在乎他的心情了。
宁远之前曾经把船开出去过一段时间,而且他根本就说不清宁老爷子掉落的具体位置
海事局的人在附近搜寻了一圈,但是就像宁远之前说的,台风已经逼近这片海域,所有的船舶和飞机都必须尽快避风回港,短时间内很难开展更大的搜救行动。
宁响之前的不祥预感果真成真了,在这样的天气下,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很难生还。
宁响回头,又狠狠的踹了宁远一脚。
但是那家伙就像死尸一样摊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脸上所有的精神气好像一瞬间全都被抽光了——虽然宁响一点都不同情这家伙。
他只对宁远说了一句:“我最后一次见老爷子,他还心心念念的想着你,只期望我以后会好好照顾你。”
“放心我亲爱的弟弟,”宁响咬着牙,从牙齿缝里一个个把字挤出来,“我肯定会好好照顾你的,你未来的监狱生涯肯定会特别愉快!”
从来都是笑脸看人的青年脸上终于多了一丝阴狠,就像是游走在荒原的秃鹫。
纵然宁远已经神志恍惚,依然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海面上原本只是飘洒着细雨,但是风浪转瞬即至,就算停泊在港湾里,原本体积不小的游艇依然被不断的抛起又落下。
担心有危险,几个人带着宁响下了船,这一回女特警没有再拎着宁响的后衣领,而是把他直接扛了下去。
但是宁响已经顾不上抗议了。
他现在的情绪非常低落。
老爷子的生死不明当然是一个原因,还有另一件事,才是他情绪跌到低谷的主因。
今天,就是他梦里得到老爷子死讯的那天。
一切兜兜转转,好像依然回到了原点。
他之前的努力和改变,好像一瞬间全都失去了意义。
不管怎么样老爷子都会死的,那他自己呢?
宁响安静的眨动了一下眼睛。
梦的最后,并不是毫无征兆就结束的。
他当时被赶出老宅,身无分文,正准备去向他那群狐朋狗友求助。
走在半路上,他忽然被一架倒塌的吊车砸中,当场身亡。
就像一幕荒诞剧的结尾,突兀而夸张。
所以宁远说他运气好完全就是无稽之谈,死得这么不同凡响,运气好才怪。
宁响依然盯着风雨不宁的海面,愣愣出神。
上辈子,老爷子是开车的时候意外从悬崖上冲了下去,三天以后,在一处海滩上发现了他的遗体。
这一回……宁响打了一个哆嗦,又觉得自己的想法自私冷漠得可怕。
老爷子才死,他没顾着伤心,反而马上担心起自己的安危了。
或许就像宁远说的,他们两个其实天性都挺薄凉的。
就在这时候,一个温暖的身体忽然从宁响的身后紧紧抱住他。
就算没有回头,从那股叫人安心的檀木香味里,宁响也能分辨出身后的人是谁。
他依然没有动,甚至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宁响忽然发现,死亡都没有离开这个人叫他更加害怕。
如果他真的死了,江城徽又要怎么办?
宁响不敢去想。
第49章 抚慰
太阳已经落山,只有天边一点余晖,海风比刚才吹得更烈了,带着冰刀一样的雨点,往宁响脸上打过来。
然后他就被江城徽一转身抱在了怀里。
“抱歉,我来晚了。”江城徽低声说。
刚才江城徽忙到一半,忽然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告诉他宁响的爸爸出事了。
他忙放下手中的事情,急急忙忙赶过来。
一过来,就看见宁响站在海风里发呆。
现在岸边的风雨也已经很大了,伞也打不住,几乎所有人都弯着腰遮住脸躲避风雨,只有宁响恍然不觉,呆呆的站在风雨里头。
他的身材本来就比边上的人更纤细,就这么突兀的站着,感觉像是要被风雨吹走一样。
江城徽快步走过去,一把把他揉进怀里,才松了一口气。
宁响全身湿冷冰凉,几乎没有活气。
江城徽索性用大衣把这个依然木木的青年整个裹住,对着旁边的女特警道了一声谢,就带着宁响离开了。
女特警看着两个人紧紧挨在一起远去的模样,自嘲的笑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了。
另一边,江城徽依然紧紧的搂着宁响,就算里头的衬衫也被打湿了也不以为意。
他很快就把宁响带到了车上,然后打开暖气,又开始扒宁响身上的衣服。
宁响依然呆呆的,就这么乖乖的让江城徽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
因为是秋天,所以宁响只穿了一件薄外套,里头是衬衫,全都湿透了,一拧能滴水。
江城徽给他快速解开扣子,露出了清瘦白皙的上半身,然后用一条大毛巾把他整个人彻底包起来,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黑脑袋。
宁响在宽大柔软的毛巾里乖乖的看着江城徽,眼神依然还是游离的。
然后开始扒裤子。
裤子可没有上衣那么好脱,宁响穿的是薄绒长裤,因为打湿了所以紧紧的贴在皮肤上,只能一点点的往下扯。
宁响忽然就抖了一下。
江城徽停了手,抬眼看他。
宁响垂着头,局促的想要遮住双腿。
江城徽又带着毛巾揉了揉他的头:“你要是不愿意就自己脱,我车里正好有衣服,可能不太合身,你先换上。”
这还是他上回出差时候放的,一直没收回去,没想到刚好用上了。
宁响飞快的看他一眼,低低的答应了一声。
换好了干衣服,宁响终于觉得身上渐渐回暖,活了起来。
江城徽帮他换好了衣服,一句都没有多问,只是安静的开车。
宁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一时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其实,我和我爸的感情一直都不太好。”他忽然说道。
他觉得自己的眼眶好像有点发酸,又可能只是错觉。
真是奇怪,梦里他好像并没有多伤心,得知了老爷子的死讯,他只是按部就班的帮老爷子准备丧礼,接待来访的吊谒者,却连眼眶都没有红一下。
可是这一次,明明都是第二次接到老爷子出事的消息,他的眼泪水却好像关不住了,哗哗想往外流。
车里温暖干燥的空气,江城徽身上的檀香味,反而刚加重了他的泪意。
宁响努力的眨了一下眼睛,看向车外。
雨越来越大了,斜飘着砸在窗玻璃上,映出一个个水斑,然后凝成一条条条泪痕,交错着留下来。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街灯和商户的霓虹灯次第打开,透过被雨水流过的车窗,变成无数迷离的彩色光团。
宁响怔怔的看着那些模糊的光影。
“我跟我爸唯一一次的回忆,就是他带我晚上出来,那回那两个人不在。只有我和我爸两个,”他低哑的说,“我那时候应该还小,走累了,我爸就一把把我扛在了肩上,我紧紧的抱着他的头,觉得从来没有的高大过。”
“但是这也是唯一的回忆了,一般时候,他都是这么扛着宁远,我都是跟在后头看的那个。”宁响歪着头,又细细想了想,“说不定这个记忆也是虚幻的,谁知道呢。”
宁响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种刻意冷淡的疏离感。
“但是你依然爱着他,所以真真假假也不重要。”江城徽说。
“是啊,他毕竟是我小时候崇拜的对象,把我养大,也从来没有在金钱上苛责过我,”宁响笑,“人啊真是奇怪,活着的时候怎么埋怨都理直气壮的,但是一旦埋怨的对象死了,能想起来的又全都是他的好处。”
然后一个管不住,他的眼泪终于留了下来。
江城徽慢慢把车子靠边停了下来,转过身。
“我一直觉得他偏心,只喜欢宁远,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宁响的语速渐渐加快,“就算后妈被抓了,他依然还是一副老好人样子,我当时真的很生气。”
江城徽伸手,把宁响抱在了怀里。
“可是他真的死了,我还是很伤心,比我想的难过多了。”宁响把脸用力的埋在江城徽的手臂里,一动不动,闷闷的说。
他的眼泪又一次把江城徽的袖子给打湿了。
宁响觉得丢脸,想要扭过身子,但是被江城徽用力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