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我不需要你的报答。”然后摸了摸他的发,像是哄一只猫咪一样,声音低而温和,“尤其是这种。”
刺客的眼神骤然一亮,慑人至极。
修却丝毫不在意,从宽袖之中取出药剂,看着他身上纵横的伤痕,道:“手伸过来,我帮你上药。”
将夜一愣,然后道:“它会自己好。”然后小声道:“这样很浪费药。”
在深渊中,药品是最为奢侈的东西,尤其是可以治疗神体的,更是千金不换。
他与野兽、与堕神与魔人搏杀时,从来都是熬着伤,等它自己结痂,然后等待下一个对手。
修摇了摇头,道:“你还只是个孩子。”
他的口气温和,宽容而慈悲。
如今的第五代主神中,他是最神秘的一个,稍微年轻一点的神明,甚至都不知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就待在神山了。
第五代主神,陨落了几个,被流放了几个,最后又补上了几个,才组成如今的七大主神。
而近万年了,他的地位却从未动摇过。
将夜反驳:“我不是孩子,我是刺客。”如鹰一样凌厉的目光,仿佛薄薄的雪。
而法师却安抚地笑笑,带着些年长者的纵容。
他道:“好,不是,那请刺客先生把手给我,我替你疗伤。”
他的声音太过温柔,将夜一怔,仰头望着他,金发在暗淡的灯光下,仿佛流动的阳光。
太明亮了,深渊从来没有这样的光,仿佛要刺痛他的眼睛。
将夜不太会接受好意。
在他的世界观之中,世上只分两种人,能杀的,不能杀的。
他没有师长、同伴或朋友,他接触最多的,除了腐臭的鲜血与狰狞的怪物,就是给他任务的人,他是如此活到现在的。
而修却是个例外。
他不清楚该把他划分到哪个领域里,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他的地位,当他选择接受他的教导,接收那道相当于求助资格的传音符时。
一切都变了。
欺瞒神王的法师为他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能够伤到神的只有神,他这些日子,替神王除灭异党,做的很干净,却是自己缩在暗处舔舐伤痕的。
修的手拂过他紧绷的小臂,而他臂上一直撕裂的伤口,却在魔法药剂的治愈之下渐渐愈合。
将夜看着他,目光深深。
修用光了一瓶价值连城的药剂,却毫不心疼,道:“我是你的主神,也是你的教导者,你要学会向我求助。”然后浅浅弯起嘴角,补充:“不需要报酬,世上除却‘交易’,也还是有别的关系的。”
“什么关系?”
“还有朋友。”修说道:“朋友之间,互相帮助,是不需要‘交易’的。”
将夜对这个概念很新奇。
他生于杀戮,生命里从来没有朋友这一概念,于是追问:“什么是朋友?”
修对朋友的概念,也来自于书本,他也没有这种东西。于是他思索了一下,答道:“我愿意帮助你,对你好,不需要你的报答,那么,我就是你的朋友了。”
将夜顿首,然后看着收拾好东西的法师,迟疑地道:“那我们现在就是朋友了?”
修一愣,然后笑道:“是的。”
将夜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法师其实是个很怕麻烦的神。
他宁可自己窝在宫殿里搞他的研究,也不愿与神山之上的神明有过多来往,除却偶尔应神王之邀,参加几场宴会,发明几个法术之外,从不多言多语。
但是他却是个很受下界欢迎的神,是因为在诸神把人界当做游乐场的时候,他却在教导下界法术。
他所研究的东西非常实际,足以让人类过得更好些。他的法神殿祭司,每一个都是他的学徒,将他的成果教给人们,最后演化出最初的法师组织。
人类的法师,具有旺盛的好奇心,渴望知识,具有追求真理的精神。他们形成了最初的法师组织,松散,却为真理所维系。
人们称他为“万法之源”,他却从未在意过。
他只在乎,怎样才能让他们过得更好。
当然,现在多了一件,怎样教好他的小朋友。
他的小朋友,眼里没有对错是非,没有黑白善恶,仁慈、博爱与道德,在他那里,都是不值钱的废纸一张。
没有欲望,没有梦想,他对自己的定位简单又明确,他是个刺客,是神王最好用的一把刀,而他所换来的,是生存的权利。
最初只是被他雪一样的目光打动,起了恻隐之心。
修知道神山容不得干净的事务,他直白又冷寂,虽然满手血腥,却有种非同寻常的洁净气息。
他的小朋友是不同的。
法师把书放在膝上,在灯光之下,讲故事。
他道:“……半神的赫利斯王为了救他的朋友,劈开了山崖,将被神王惩戒,卡在山石之中接受无尽风吹日晒的摩比斯救了出来,赫利斯王抛下了他的王位,与他一同逃往流放之地,他们在无尽海前停下,而死神出现了,他给了这一对挚友一个选择,只有一条独木舟可以渡过死亡之海,他们要谁过河……”
将夜听的很专注,修生存在神界多年,他的口中讲述的,都是这些年来神界的故事。
他不想社交,却并不是不懂神与神之间的关系。
将夜问道:“死神只有一条船吗?”
修微笑,道:“不,他如果想,他可以有无数条。”
将夜擦拭着他的刀,皱着眉道:“死神原来是吝啬鬼。”
修叹了口气,笑道:“并不是因为吝啬,而是他想这样。”
将夜不解,但他也不发问,一双璀璨的银眸凝望着修,仿佛雪光,照出他的影子。
修叹息,他的小朋友一用这种眼神望着他,他便没法再卖关子了。
他垂下眼睫,翻开故事书的下一页,道:“……最后,赫利斯王说道:朋友啊,我既然带你来到这里,就不会打算丢下你,你上船吧。而摩比斯答道:我的王,我忠实的朋友,你抛弃王位与我逃到尽头,我已经心满意足,如今,我不可再拖累你了。然后,他向死神祈求:神啊,请把船让给他,然后跳下了无尽之海……”
将夜听完,评价道:“愚蠢的人类,他都逃到这里了,为什么不渡海?”
修揉了揉眉心,道:“因为他想把生存的机会让给他的朋友。”
将夜不解:“可这不是他朋友的愿望吗?”
修想了想,道:“人类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物,极其勇敢,却又极其卑怯,他们可以为大义而死,也会为利益残杀,会为朋友两肋插刀,亦然会反手推他下地狱。”
将夜摇了摇头,他又无法理解了。
他问道:“为什么死神不给他们两条船?”
修说道:“因为他是神,人的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而死神当时,也只是想看一出戏罢了,他想恶心神王,也想捣乱,反叛神王的男人与他的朋友,对他而言,只是路边的砂石而已。”
将夜想了想,说道:“如果是我们两个,你会把我推下海吗?”
修无声地摇了摇头。
将夜看他,银灰色的眸里,仿佛有微微的光。
修的神情温柔平静,他道:“我会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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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这个时期是真的,好可爱啊。
想揉一揉捏一捏,他的少年时期还好跟了对的人,不然就是彻底黑了,救不了的那种。
将夜这么多年也没黑化,还执着地去寻找修,九死不悔。
是因为修真的对他很好很好,好的他一想起来,就会觉得特别扎心,特别想他。
他的主神,他的朋友,他的教导者,他一切的一切。
修是那种献祭型的人格,在万年之前尤其。
他是真的慈悲,但是这种慈悲非常一视同仁,也是真的冷心冷情,若是把生命与大义摆在他面前要他选择,他也不会犹豫的选大义。只是对将夜有点不一样,因为他是他的小朋友。
听起来挺温柔的,他的小朋友,多柔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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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传说之三
将夜沉默半晌, 忽然沙哑着嗓子,轻声道:“不要骗我。”
修已经把书合上了,修长的手指搭在膝上,闻言掀起眼帘, 笑意淡淡:“我没骗你。”
将夜道:“没有人会把别人的性命看的比自己还重。”神色桀骜而冰冷。
修也不欲与他争辩,他所思所想,从不需要旁人去理解。他起身, 长袍拂地,冰冷而沉暗,仿佛沉重的枷锁。
他依旧用柔软又平淡的口吻,道:“只要那筏子上载着生灵, 我都会跳下去。”
他此言似有所指, 其中对万物生灵一视同仁的悲悯,如浩浩江水,辽阔天穹, 只言片语, 却不可全然囊括他宽广心胸与无言心志。
将夜忽的被一捧冰水浇透,看着法师孤寂如一潭死水的身影。
他盯着他,心里像是被抓了一样, 刺的很,于是哑声道:“你是神, 谁的命比你高贵?值得你以身殉之?”
法师反问他:“你认为命有贵贱之分吗?”
将夜的神情愈加冰冷, 甚至带着些嘲意。
当然有, 他手下死过那么多人, 有生来高贵的神,有卑贱到土里的魔人杂种,他看尽炎凉冷暖,屠刀举起的时候却冷到极致。他是刽子手,不是裁决者,做出决定的人要他举刀,他便杀,割他们的喉咙,结束他们或许辉煌或许苦难的一生。
有的人活的风生水起,有的人死在寂静的长夜里。
这就是命运。
法师:“我知道你想对我说,当然有。”
将夜一顿。
法师却阖上双目,眼帘一挑,划过像蝶翅一样,轻而漂亮的弧线。他道:“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没有区别。”
他说道:“有人生而高贵,有人生而低贱,这只是身份的差别。但是在死神的天平之上,衡量生死的并非是生前权势滔天还是富甲一方。灵魂有多少重量,那便是多少,每个人都是均等的,死亡不会为之宽容半分。”他顿了顿,又道:“当然,我指的并非是淌过冥府之水,去死神面前受审讯的那种‘死亡’。”
而是真正的寂灭。
而他说的很轻松,很平静,就像是赴一场平凡的邀约。
他为将夜披好外袍,整了整衣领,然后轻声道:“我是主神,你是从属,但若是有朝一日你有危难,而我认为救了你……对世界是一件好事。”
“那时候,我的命就换不得你的命了吗?主神与从属,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呢?因为我的地位更高,或是资格更老吗?”修道:“生命的权重,从来就不是这样丈量的。”
将夜道:“我不要。”却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少年的眼睛里,冰雪融化了,火烧起来了,“我不要你这样的施舍!”
他不止是属于我的。少年刺客想,换上众生,换上万物,他都会这样做。
他在万神殿中伸出手只是个偶然,教导只是偶然,换上别的神子也是一样。
这不是独一份的情深。
因为他爱的是辽阔的世间。
修看着他,眼神有一瞬间的暗淡,但是依旧道:“你还是个孩子,等你长大了,成为真正的神,你就会明白了。”
少年沙哑的嗓音,带着冷厉的雪与风。
他道:“说到底,我只是你捡回来养着的一个打发时间的宠物,你教我,是因为任务,也是因为你怜悯我,同情我。”他垂下眼,冷冷地道:“这种同情,刺客不需要。”
修摇了摇头,他不想与将夜争辩。
他只是离去了,身影仿佛一阵温柔的晚风,暖热,却又并不是独独拂过他的身侧。而是一视同仁地,看顾着辽阔的世间。
少年试着去碰他的主神,却只触碰到了一段滑凉的衣摆,漆黑的衣料从他指缝中溜走了。
他抿紧了唇,眼里闪过一丝灰烬中燃烧的火,一瞬的炽烈。
似乎是因为上次的不欢而散。
将夜没回法神殿,而是用烈酒洗去了刀上的血痕,在外游荡。
酿造美酒的神祇见了他,有一瞬的讶然,进而笑了,他道:“将夜呀,这个时间,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他头顶戴着垂着葡萄籽和新鲜花朵的冠冕,胸口大开,露出凌乱的痕迹。他刚刚结束了一场夜宴,从美人的膝盖上醒过来,还是衣衫凌乱的。
将夜看了他一眼,嫌恶地道:“把你衣服穿好。”
他与酒神的确有些交情,对方是个享乐派,但他却是实打实的与神山格格不入,却因为对方自来熟的性格,能够说上几句话。
酒神开玩笑道:“怎么像个弃猫一样在这游荡,你的主神不要你啦?”
将夜的短刀穿过他的发丝,把他的衣领钉在了墙壁上,少年的眼里带着森冷:“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会死。”
酒神举起手,道:“唉,我不说了,你这臭脾气什么时候能磨的圆滑一点?也就法神殿下性子好,不会追究你,若是在战神殿……啧啧啧,被打断腿都是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