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凉虽然不在意父亲将计就计的利用,但也不想当这个饵,更不会参与这场畸形的博弈。
母亲要他顺其自然,顺遂己心也是一种自然。
似乎有块沉甸甸的巨石从心头移开,张玉凉身心放松,再也没有任何顾忌。
把笔推开,他端起砚台倒扣在名字也没写的试题上,然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甩袖离去。
角落里,数名衣着寒酸的考生匆匆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隐隐露出讥讽之色,继而低头接着写他们的策论。
他们并不知道,在不久以后,这个被他们暗自讥讽的人会成为他们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张玉凉走出考场时,天还未全亮。阴云后透出的阳光朦朦胧胧,人群就像一团巨大的阴影向他笼罩过来,让他浑身一冷。
但下一刻,他看到了站在车上向自己挥手的程澹。少年灿烂的笑容如同刺破云层的光芒,阳光也好,月光也罢,都是那么明亮温暖,顷刻间平息了他不正常的心绪波动。
两日煎熬的疲倦席卷而来,张玉凉撑着一口气快步走到车前,拉住程澹伸出的手。
盈风掀开帘子,笑盈盈唤他们二人入内,陈墨在一旁合上书卷,对张玉凉微笑颔首。
……
回到临初居,张玉凉饭也不吃,直接倒在床上昏睡了半日,好不容易从交替闪现的梦境挣扎着苏醒,已是临近黄昏。
坐起身,他扶着有些昏沉的头四处查看,发现屋里没有程澹的身影,便披头散发地走到门外。
迎着夕阳余晖,张玉凉看见正在院子里给花浇水的程澹,脑子还迷糊着,人已经不自觉笑了起来。
“这些花是谁送的?”赤足踩过沙土地,张玉凉戳戳程澹的侧脸,声音略显沙哑。
程澹循声回头,双眸亮晶晶的,脸上带着他找到好玩的事时才会露出的兴奋神色。
“花是盈风送的,种类很多,她说不是什么名贵品种,我就收下了。”程澹拨开几片因缺水而蜷缩的叶子,兴致勃勃地道:“以后你出门办事的时候,我就在家种花。嗯……先定一个小目标,把这些花苗全部种活!”
张玉凉扫过角落一百两一株的兰花苗,掩唇轻笑,又在程澹发觉之前敛起笑意,正色道:“无妨。未来半载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儿陪你,你想种花,我们便一起种。”
程澹疑惑地转头看他:“哪里也不去?这月二十一年不是要参加殿试?殿试之后你就是举人了,张大人不给你安排官职吗?”
“殿试?今年不会有殿试。”张玉凉拿起地上的另一只浇壶,灌上半壶水,一边浇花一边说:“雍朝立科举以来最大的乱子将要诞生了。”
程澹讶异地眨眨眼,没想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却意外发现一向最注重仪容的他披散的长发。
青丝如瀑,白衣若雪,再好看不过。
“怎么,看我看呆了?”张玉凉戏谑地眯眼笑道,不待涨红了脸的他回答,又凑上前吻住他。
“你比我好看。”
程澹:“……”
过分了,好好的一个天才少年,当什么情话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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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踏红
春试结束次日,府衙有书生击鼓报案,揭露考场舞弊之事,证据确凿,牵连甚广,一时惊动四方。
短短一天时间,参与考试的学子下狱的下狱,接受调查的接受调查,京中考生一下子去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要么是确定没有作弊,要么是家世过高,府衙无权拿人,涉案之广触目惊心,令朝堂众臣人心惶惶。
张玉凉却是个中例外,因为他不但没有受到牵连,反而得到了圣上一句“非天骄也,实高士也”得称赞。
“高士”与“大儒”一样,都是位于文坛顶峰的美誉。张玉凉刚过束发之年就能得此美名,而且还是从陛下口中说出,他的名声顿时更上一层楼,几乎睥睨整个年轻一辈。
自古文人相轻,张玉凉年纪轻轻,又与舞弊案相关,许多并未参与科考的学子及一干留京的举人自然对陛下的评价颇为不满,只是不敢与陛下理论,只能在城内各处茶楼酒馆里大加驳斥。
然而,他们上午刚驳斥完张玉凉,下午张玉凉受到称赞的理由便从宫中传出,狠狠给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此次舞弊,主要原因在于试题泄露,其中泄露最广的莫过于策论三题。很多偶然拿到考题的考生泼墨挥毫写了满满一页,除个别遣词用句之外,答案几乎完全相同,而张玉凉,虽也有一份试题,却在看到策论题之后第一时间明了舞弊之事,竟不作答,而是以墨糊卷,甩袖离去,并一手安排了之后的揭露事宜。
在一众妄图瞒天过海,走捷径登仕途的考生内,张玉凉的做法显得尤为可贵。他本可顺水推舟,拿一个光明坦途,却偏偏选择更艰巨的道路,他不称“高士”,何人称“高士”?
此事一出,众多义愤填膺的秀才举人哑口无言。他们扪心自问,如果当时他们也在考场上,脑海中存着三道策论题的答案,他们能否忍住诱惑,能否做出和张玉凉一样的选择?
答案不言而喻。
为此,张玉凉的名声再次迎来激增,“少年高士”的名头越传越响亮,隐隐有将他奉为雍朝年轻一代第一人的架势。
但当事人自己却全然不在乎,无论是闹得满城风雨的舞弊还是引人议论纷纷的名声,都入不了他的耳,也进不了他的心。
甚至就连得到陛下的赞扬,张玉凉也不曾亲自入宫面谢,而是作一幅泼墨山水画请父亲代为转交。画上山高水远,清傲幽静,不仅是画山水,亦是借山水表明志向。
陛下得了他的画,愈发赏识他的才华,但不急于一见。天下学子尽是他囊中之物,他想见随时都能召见,现下还是解决舞弊案更为要紧。
外界的纷纷扰扰并未打搅临初居的宁静,听雨阁内仍然一派悠然闲散的氛围。
程澹说要种花的话并非只是说说而已,昨天把花都移植到院子里之后,他便抱着本《岁时经》看个不停。
《岁时经》是前朝丞相秦申之作,专门讲如何把花种好。因语言简洁明了,涉及的鲜花种类又多,故而程澹不辞辛劳地硬是将它从书柜最低部翻了出来,昨日看了半宿,今早起床给院子里的花施肥浇水后,又窝在桃树下的软榻上看了起来。
见状,张玉凉差人把书案搬到他旁边,一侧支起木架烧水烹茶,另一侧搁置笔墨纸砚,茶烟袅袅,桃花芬芳,这不仅是读书,也是一种享受。
倒水研墨,张玉凉提笔在纸上落下“试策尚书”四字,正准备继续写自己那篇未完成的关于《尚书》的文章,忽然听见程澹在一旁笑了起来,转头望去,就见他看着《岁时经》笑个不停。
程澹鲜少有这么开怀大笑的时候,那寥寥数次中也没有一次是因为张玉凉。虽然有些荒谬,但张玉凉看到他冲著书籍哈哈大笑的场景,心里还真有些不是滋味。
见程澹专注看书,久久没有察觉自己的目光,张玉凉心头更是堵得慌,随手倒了杯热茶饮下,把舌头烫得生疼,这才勉强忍住与一本书争夺程澹关注的冲动。
将只写了个题目的纸移到一旁,张玉凉重新铺纸舔墨,一笔一划写下了《花典》二字。
不就是种花心得吗?他也有,而且必定能比秦申写的更好!
软榻上,正看到有趣之处的程澹莫名打了个寒战,抬头茫然四顾,不明所以。
任他想破头也想不出,他看书大笑这样一件小事,居然催生了一部被后世爱花人奉为圭臬的典籍,而该典籍的作者,便是酷爱拈酸吃醋的“少年高士”张玉凉。
《岁时经》不长,将将六万字,程澹再不舍还是花一个下午的时间看完了。
合上书的那一刻,他想起高中时期追一部数百万字网文的心情,一章章追着看的时候毫无自觉,直到看到章节末尾的“完结”两字,才不由得感到怅然若失。
搂着《岁时经》仰躺,阳光穿过树上艳丽的花朵斜斜垂落在程澹眼底,有一些刺痛,却暖暖的,让他舍不得躲开。
一树繁花被光芒氤氲成鲜艳的云霞,偶然有风拂落一朵两朵,正好掉在程澹发间、衣袖上,仿佛天然生成的花纹,愈发衬得他姿容灼艳,宛在画中。
张玉凉奋笔疾书半晌,忽有几片花瓣被吹落到纸上,阻住他的笔尖。停笔抬头一看,天色已近黄昏,再转头,程澹抱着《岁时经》闭目养神,想来书已经看完了。
放下毛笔,张玉凉揉揉手腕,将写完的几张纸排序拢在一起,发现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自己竟写完了“幽兰卷”的一半。数十种兰花的名称、产地、发现经过、用途、相关轶事铺陈纸上,生动详尽,颇为有趣。
编撰《花典》只是张玉凉一时的心血来潮,没成想效率竟比准备了将近一年的《试策尚书》还高。
不过这也不奇怪。《试策尚书》是学术性文章,需要大量地归纳、总结、分析,并将自己的论点镶嵌于前人的种种论述之中。而《花典》仅仅是消遣式写作,只要他脑袋里装着足够的知识,照着往上写就行了,不需要费心分析什么。
更重要的是,编写《花典》让张玉凉的精神放松了许多,再去写《试策尚书》时也有种举重若轻的从容。这份从容折射入文章,便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质,使整篇文章更加圆融如意,流畅自然。
这倒是意外之喜。
张玉凉微微一笑,起身走到榻边坐下,揉了揉程澹的脸:“团团,你真是我的小福星。”
已经快迷糊过去的程澹被他揉醒,又被他不由分说地一夸,一脸迷茫:“我做什么了?”
张玉凉将他搂进怀里,笑眯眯地把自己正在做的事和因为这件事得的意外之喜说了一遍,笑问:“你说,你是不是福星呢?”
程澹无言以对。
天赋这东西真的是bug。有天赋的人吃个醋都能写出佳作,没天赋的人落笔全靠搜肠刮肚地瞎编,张玉凉无疑是前者。
问题是,这家伙为啥要吃一本书的醋?
“我要看你写的《花典》!”
正值书荒,身边又有大佬产粮,程澹在张玉凉怀里扑腾着起身跑到书案边,拿起桌上几张纸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张玉凉的字工整漂亮,大小适中,让人看着非常舒服。而除了字之外,内容也写得极为丰富翔实,不客气地说,在艺术价值和文学价值上都要高出《岁时经》许多。
只一点不好,这是个坑。
不过几张纸的内容,程澹很快便看完,被勾得心痒痒的。
鼓起脸,程澹小跑到张玉凉身边,可怜兮兮地抓着他的衣袖问:“你什么时候把后面的内容写出来呀?”
张玉凉故意逗他:“嗯……我近日要尽快完成另一篇文章,恐怕要到月底才能动笔写《花典》。”
程澹幽怨地盯着他看:“你是故意钓我胃口的对不对?”
“怎会。”张玉凉实在没忍住,勾了他鼻尖一下,笑得眉眼弯弯,“我哪里舍得。”
程澹看看书案再看看他,很想看下文,又不愿意打乱他的计划,只得垂头丧气地坐回原位,一头扎进他怀里,赌气道:“我讨厌你。”
“那可不行。”张玉凉把他抱了个满怀,侧头亲他的耳朵,“你若是讨厌我,以后我就不写了。”
“……”
程澹抓起他的手,在手腕上啃一口,然后愤愤摔开。做完觉得不够,又重重朝他哼了一声,气鼓鼓的模样十足的秀色可餐。
张玉凉抱住他再亲一口,哄道:“我和你说笑呢,明日便把‘幽兰卷’剩下的部分写完给你看。”
程澹眼睛一亮,继而面露犹豫之色:“不会耽误你另一篇文章的进度吗?”
“不会。你喜欢的东西,我自然优先考虑。”张玉凉凑在他耳畔,温柔地道:“如果觉得过意不去,晚上再赔偿我吧。”
张玉凉温热的吐息喷洒在程澹的耳廓上,却不及“赔偿”二字更令他来得窘迫。
他捂着耳朵,气恼地问:“你不怕腰再疼三天?”
张玉凉微笑着摇头。
程澹的脸顿时更如火烧一般。
正当他揪住张玉凉的衣领,想好好和他探讨一下这方面的事,院外篱笆处突然响起了报信的下人的声音。
“公子,陛下口谕,请您和张大人一同入宫觐见。”
程澹立刻像找到救兵似的要把张玉凉打发走,不料他却摇摇头,对那下人说:“替我回父亲,我今日身体抱恙,不宜入宫,以免将病气过给陛下,让父亲代我谢陛下好意。”
那下人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去。
“皇帝召见,你怎么回绝了?”程澹恨铁不成钢地揪紧了张玉凉的衣领,“你不是有志于仕途吗?这可是个大好机会啊!”
张玉凉轻轻掰开他的手,拥着他叹道:“今年并不是个入仕的好时机,春试不过是暴风雨的开始。我若现在挤进朝堂,只怕一整年都不得安生。而且我也说过,未来半年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陪你。”
程澹所知的信息不够,听不太明白他说的意思,但也没多问。
他对这些事不感兴趣,还是让张玉凉这种头脑灵光的人去琢磨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