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楚青对程澹和张玉凉说的那些话其实泰半是真的,山平道人的确因进入遗迹而重伤,用高阶丹药续了一段时间的命。但她隐瞒了后半部分,她的母亲最终还是不治身亡。
沈楚青自幼与山平道人相依为命,母亲之死令她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所以独自进了遗迹一趟,经过九死一生的查探之后,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复生之法和这具躯体。
她并不知道这是张玉凉的神体,只知道这具身躯蕴含着沛然生气,正适合用作母亲复活的躯壳。虽然这是个男人,但不要紧,日后等母亲利用躯壳中的生气恢复过来,她总能再为母亲找到一具更合适的女性身躯。
定下复活母亲的大计,沈楚青又在遗迹里谨慎地查探良久,终于找到了这处生机充盈之地。
这个石洞从前不知经历了什么,正与邪并存。正的一方自然是无处不在的蓬勃生机,而邪的一面,便是引导这些生机的条件——献祭合适之人的性命。
程澹和张玉凉,便是所谓的合适之人。沈楚青也是找寻偌久,伤了无数人的性命,才在剑宗找到他们。
万事俱备,东风也已吹起,沈楚青不再关注被放血的程澹与张玉凉,守在石台旁边,静候时机。
程澹静静地看着她,从那瓶子上推测出一部分事实后,突然有些同情她。
看不破生死的人值得同情,为此害人害己的人也值得同情,即使她更应该厌恨。前者是世上大多数,而后者多了些令人赞赏的孤注一掷的勇气,虽然这种勇气本该用在其他地方。
沈楚青没有发现程澹怜悯的目光,即便发现她也不会在意。二度入遗迹寻求复活之法已经让她失去一切可以失去的东西,手中握紧的瓶子是她仅有的慰藉,她无法放弃,更遑论回头。
程澹的血液和修为源源不断融入石壁,催发越来越多的沛然生气。这些金色灵光盘旋在神体周身,逐渐将他包裹成茧状,仿佛正酝酿着一个希望。
被这虚假希望迷住双眼的沈楚青自以为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时机,捏碎瓶子,捧着那抹脆弱的灵魂试图放入茧内。
魂光如水,缓缓融进茧中,一道虚幻的覆盖着光华下的神体,好像下一秒就会与之融为一体。
表面看起来,这一切都是如此的顺利,神体无魂而有仙气,灵体无躯而有生机,二者十分契合,结合得毫无阻碍,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只是需要时间。
因失血过多而神思恍惚的程澹迷迷糊糊地想,自己总要死的,但张玉凉应该没有沈楚青那么傻,不会将希望寄托在绝不可能成功的复活之事上。
想到这里,他便失去了意识。
霎时,石洞内变故陡生,包裹着神体的金光猛然炸碎,把尚未开始融合的灵魂弹开,也把守在一旁的还没反应过来的沈楚青撞到石壁上。
磅礴的压力寸寸碾过每一处角落,在这股无形的巨力下,石洞开始龟裂、崩碎。灿烂的光线自裂缝间迸射而出,呼啸的风声粗砺而尖锐,宛如某个被压迫湮灭的意志发出的最后的悲鸣。
巨石轰然落下,天地归于寂静。
……
程澹醒来时,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趴在床边小憩的张玉凉。失血的后遗症通过虚软的身体和冰凉的体温毫无保留地传达给他,以至于他起身时无法控制动作,将张玉凉惊醒过来。
“程澹,你醒了!”
张玉凉难以置信地揉揉干涩的双眼,又搂着程澹张良摸摸那里拽拽,直到确定这不是自己思念过度做的又一个梦,才熟练地抱着他埋肩。
“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以后都醒不过来了!”
张玉凉一连声说着发泄似的话,语气急促得险些咬字不清,要不是低着头,程澹估计还能看见他眼底藏不住的泪花。
程澹笑了笑,将手搭在他微微颤抖的背上,掌下触及之地都是瘦削的骨头,不复之前的温软,可见这段时间他过的都是什么样的生活。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张玉凉还没来得及回答,端着粥饭推门进来的红栖便抢先说道:“你昏迷的时候,他茶不思饭不想,能不瘦吗?”
说着,他把粥放在床头柜上,将饭放到张玉凉旁边的小桌子上,也不给他们反驳的机会,就又快步走了出去。
他可不想看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互诉衷情的画面,这类狗粮他吃得够够的了。
程澹揉揉张玉凉搁在自己肩上的脑袋:“是这样吗?”
张玉凉抬起头,眼神往旁边飘了一下,果断转移话题:“饿了吧?我们先吃饭,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
说完,他端起那碗清粥,舀起一勺吹凉了递到程澹嘴边:“来,啊——”程澹把粥吃了,然后随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以后不许这样了,若是哪天我不在了,你难道要饿死自己吗?”
生死于他和张玉凉而言并不是禁区,无论是将死亡轻描淡写说出口的他,或是对此云淡风轻不着于心的张玉凉,都不曾回避这个话题。
“那不一样。”张玉凉起身坐到床上,和程澹肩膀挨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亲密无间,“你离开之后,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但是你在的时候,我想让你看着我照顾我。”
这话说的有理有据,逻辑严密,程澹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好吧。”程澹最终还是没有反驳他,而是微笑着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张玉凉吐出两个掷地有声的字:“火锅!”
吃完粥,程澹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便被摸进来找他聊天的红栖带着一起玩剑宗最新出的一款冒险生存游戏。
两人头靠头地开副本,一会儿互相指挥一会儿互相配合,大呼小叫地把阙天音和忘生禅也吸引过来。于是双人本变成了四人本,房间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张玉凉没有加入他们的战队,而是裹着被子躺在程澹身边睡觉。他睡得很熟,仿佛耳边的嘈杂声不存在。
一切恢复如初,程澹和张玉凉险些丢了性命这样的事在当事人和另外三人眼里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插曲。
如果刨除程澹没有询问的那些问题——沈楚青的下场和神体的去向——的话。
程澹没有问,所以张玉凉没有告诉他,那具神体里藏着自己丢失的一魂,而这一魂中储存了所有和程澹有关的记忆。
一次次的相遇、分别,再相遇、再分别,以及过程中由无数的琐碎日子勾勒成的美好,都在这遗失的一魂里。
张玉凉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失去这一魂了,因为此世的他没有能力承担这份沉重的记忆,即使找回,也只能以梦的形式呈现与回溯。
至于沈楚青,她害了那么多人,张玉凉并不同情她的遭遇,将她交给了剑宗的法剑阁。
剑宗法剑阁是当今修行界公认的律法最严苛之地,以沈楚青的罪行,够她牢底坐穿了。
当然,她现在已经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所以有没有自由她也早就不在意了。
这些事,程澹不需要知道。
张玉凉翻了个身,嘴里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伸手搂住程澹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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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番外、太上忘情
傍晚,夜色将至之际,程澹修炼完毕,拿着把银制剪刀坐在院子里的草丛上修剪一簇枝桠横斜的圆球草。
圆球草长得矮,修剪侧面和下方的时候他不得不趴到地上,好不容易剪的差不多了,一起身,草屑扑簌簌地从衣服、头发上落下。
张玉凉端着锅巴出来找人时,看见他一脸无奈地拍打着身上的草屑,于是走上前,一手托住锅巴,一手替他拍掉夹在发间的草叶。
“好了好了,别把灰尘弄到锅巴里。”程澹笑着握住他的手,“咱们晚上就吃这个吗?”
“不是啊,天音说一会儿要给我们做大餐,锅巴是餐前零食。”将锅巴换到沾上尘土的那边手,张玉凉抓起一小撮锅巴喂给程澹,笑问:“我做的,感觉怎么样?”
一股辛辣咸香的味道直冲脑门,程澹捂着被呛得不轻的鼻子,又好气又好笑:“你到底往锅巴里倒了多少辣椒粉?”
“辣椒粉?我没放辣椒粉啊。”张玉凉茫然地低头闻了闻,果然有股刺鼻的辣味。
两人正说着,红栖忽然捧着一大碗锅巴边吃边走出厨房,见到张玉凉还兴冲冲地说:“老张,我看你炒锅巴时只洒了点盐,担心味道太淡,就把天音昨晚买的辣椒粉都倒进去了。你们吃了啊?味道不错吧?”
“……”
张玉凉提着程澹用来修剪盆栽的剪刀就冲过去:“你给我站住!今天我要把辣椒粉都灌进你嘴里!”
红栖虽然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却还是条件反射地拔腿就跑,为一旁看戏的程澹提供每日一笑。
揪着日常作死的红栖打了一架,张玉凉神清气爽地回来时,程澹已经又炒了一锅锅巴,和之前加了辣椒粉的那份一起放在桌上。
一盘是裹着辣椒粉的鲜艳的红色,一盘是正常的锅巴颜色,前者旁边放了张写着红栖名字的纸条。
“这份是你的。”程澹亲切地抚摸红栖的狗头,笑眯眯地说:“记得一定要都吃完,一点也不能剩下哦。”
红栖苦着脸问:“真的要全部吃完吗?”
程澹微笑点头:“当然,毕竟这里面也有你出的一份力,而且你洒的辣椒粉非常昂贵,相信我,知道它的价格之后,你会想将盘子也舔干净的。”
说完,他低声报了一个数字。
红栖:“……我吃还不行吗。”
在红栖忙着解决那大半锅麻辣味的锅巴时,程澹和张玉凉坐在被花木拥簇的石桌旁吃锅巴闲聊,畅想未来。
“听说灵气复苏的这一年里,现实世界发生了很多变化,不如我们找个时间离开剑阁,四处游历一番吧?”张玉凉歪头枕在程澹肩上,毛绒绒的头发蹭在颈窝里。
程澹第一次炒锅巴,炒得有点咸,但是很香。
他吃了一口,又给张玉凉喂几片:“好啊,你想去哪里?”
“具体去哪儿……暂时没想好,不过我们可以先做个短期计划。”张玉凉握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把玩,语气雀跃而欢快,“比如说,从剑阁底下出发,先到大兴安岭溜达一圈,找几只灵兽缔结契约,给我们拎包。”
程澹莞尔:“你和灵兽缔结契约的目的就是让它们帮着拎包?”
“旅游……哦不,游历嘛,总是以普通人的方式更有乐趣,若是行囊都放在空间法器内,赶路也用法术,那便失去游历的意义了。”
张玉凉一本正经地道:“我觉得啊,最好能像从前还是寻常人时一样,拖着行李箱,背着小包,能走则走,不能走就骑自行车、坐高铁、火车、飞机,一双运动鞋走天下。旅游的地点也可以慢慢选,我们可以在国内转一圈后出国逛逛,体验机场又贵又难吃的饭,在免税店留下消费的痕迹。到了景区,混在人群中举着自拍杆拍照,吃二十块一根的烤肠,买一大堆用不上的纪念品,和陌生人聊聊一路上的见闻……”
程澹安静地听他讲述他想象中的旅行……不,是游历,眼底笑意浅浅,被天上的繁星折射出明亮的光。
“为什么已经步入修行界的你,仍想和普通人一样游历呢?”程澹轻抚着张玉凉柔软的头发。
“不知道,不过我总觉得人生应该有这样一场随心所欲的游历。”张玉凉咔擦咔擦嚼着锅巴,嘴角沾上了一点碎屑,“修行者有什么好的?你看我们住在剑阁,不还是要用手机,用WIFI,上网灌水,刷八卦聊新闻。剥离外在的表象,本质其实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所以我很不认可修行界里一些人鄙夷普通人的说法,有本事他们别用手机别逛论坛啊!”
程澹揉揉他愤愤不平的脸:“跑题了啊,我可没问你这个。”
“嗯嗯嗯,那我好好回答。”张玉凉倒杯茶水润润喉,收敛了先前的不悦,边回忆边说:“我生在修行界,长在人间,被普通人养大。我印象最清晰的一件童年的事是六岁那年的五一,我的姑姑带我到苏杭一带玩了两天,我喜欢那种旅行的感觉,虽然景点附近人山人海,东西又贵,可我还是喜欢。”
喜欢从火车窗里望出去的风景,喜欢从飞机上向下俯瞰的云,喜欢人挤人的景区,喜欢镜头内外的家人朋友陌生人和自己。
“你喜欢,那我便陪你再体验一回。”程澹笑道,“从大兴安岭出来之后,我们第一站就去苏州和杭州吧。”
张玉凉没有回答,而是认真地问:“你呢?你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
“我特别想做的事?”程澹笑了笑,“陪你吧。”
……
飘渺云端立着一座石台,台上有树,树下有人。
背着长短双刀的红栖登上石台,环顾一圈后看向树下的张玉凉。
灵气复苏的第十一年,修行界和人间的界限渐趋模糊。越来越多的修行者进入世俗职业,也有越来越多的普通人走入修行界,宗门与人间企业的合作日渐紧密,将这个时代带上另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