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檀看得清楚,六界分离,天人界本就少有天人降临其余五界,修罗众对其知之甚少。刘昶对这冷僻女神也略知一二,只怕是界灵母体附身之时,神识受其影响的意外收获。
然而到底有些不堪回首,沈月檀便转移了话题,将桃符给分发给众人:“这桃符是昨夜那神树送的,乃是天然的摩利支天隐形印,若是要用时,捏在掌心里默念摩利支天之名,就能隐匿身形,不被看破。哪怕寻常佩戴身上,也能混淆行迹,令跟踪者失去线索。躲避追杀再好不过。”
侯赟抬起手:“这倒是个好宝贝,月大哥为何独独不给我?”
沈月檀横他一眼:“你那桃核,功用好上十倍,何必舍近求远要这桃木符?”
侯赟气鼓鼓道:“你都给了他们,我也要!”
沈月檀只得再将手里一枚桃符抛了给他:“总共只有六枚,仔细收好了,若是弄丢,绝没有第二枚。”
侯赟忙接了,喜滋滋瞧了又瞧,小心收进了怀里。
沈月檀这才笑道:“叶兄如今可放心了,若要去什么地方,我们自然同去。”
于他而言,这实则正中下怀:终归就是越迟去见沈雁州越好。
第71章 省亲
落木山位于光轮派辖下的雨阳城外两百里处, 有一个村落依山而建,就随山名唤作落木村。
村民在此累世而居,在山上开垦了层层梯田, 夕阳映照时, 宛如闪烁宝石光芒的片片金红鱼鳞,颇有几分美轮美奂。
光轮派是依附于铁城犁宗的一个新生小宗派, 默默无闻数百年。难得二十五年前得了个五脉轮的天才孩童, 掌门原想将整派的身家性命都押在这宝贝身上,悉心教育,期待这小童来日学有所成,为小宗派也争口气。
不料风声走漏,铁城犁宗一声令下,光轮派便不得不将小童送去铁城犁宗修行。
这小童便是叶凤持。
他出生的落木村中从未有过入道者,全员皆是未有道种的普通人。序齿在他之前的一兄一姊同样是普通人, 注定一世种田维生。不过光轮派掌门仁厚, 颇为善待这些依附仙门的农户, 是以落木村人生活也是平安顺遂,从未遭遇天灾人祸。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寻常百姓所求,亦莫过于此。
叶凤持离家时不足四岁,如今忆起家人来, 仍是历历于心:“家父名叶长顺, 家母姓徐。长兄名叶大福, 长姐叶小翠。家中养了一黄一黑两只狗, 乡里百姓目不识丁,取不来什么名字,索性就唤作大黄小黑。”
侯赟一时好奇问道:“你兄长名唤叶大福,为何就给你取名做叶凤持?这名字倒是好听好看,颇有雅意。”
叶凤持道:“凤持之名,源自昔日佛祖降临修罗界为众生说法时,乌云遮月,天地晦暗。而后飞来三千鸣凤,以双爪持夜明珠为佛祖照明的典故。是拜入铁城犁宗后,指引弟子入道的导引教头取的名字。我原来在家中时,名字唤作叶二贵。”
沈月檀等人在一旁听闻时,未免有些管不住脸上表情,纷纷低头喝茶遮掩。
侯赟倒是肆无忌惮,拍着腿哈哈大笑:“怪道要改名。铁城犁宗的五脉轮天才叶二贵,听起来可是分毫也不够唬人。”
随后这小猴更是得寸进尺,嬉笑着拉长声调,朝叶凤持叫道:“二——贵!”
沈月檀轻轻踢他左边屁股:“没大没小。”
侯赟便改口道:“二贵叔。”
沈月檀改踢他右边屁股:“不可胡闹。”
侯赟又改口:“二贵哥哥。”
沈月檀还欲再踢,叶凤持却点了点头:“我本就是农家出身,纵使修到了九重天境界,叶二贵亦不忘本。你肯唤我做哥哥,想来是要冰释前嫌的意思,如此甚好。”
他坦然处之,倒叫侯赟索然无趣。
一行人说说笑笑,青灯鹿舟行得极快,不过两日便抵达了雨阳城领空。
因是私访,众人也不愿兴师动众,便早早降落,一路步行到了落木山。
正是晌午时分,又下着牛毛细雨,落木山间的黑瓦房同水光潋滟的梯田都笼罩在雾霭之中,宛若闪烁着浅灰银屑光芒的水墨画一般。
乡里农夫披着蓑衣,牵着悠闲信步的耕牛;几个小儿头顶荷叶,你追我赶溅起满地泥水;阡陌交通的田埂往前延伸,一处农家的房檐下挂着成堆成串金灿灿、红艳艳的作物,沈月檀一时之间竟认不出来。
乡野风光原不过尔尔,然则此地居民神色闲适,却令众人品出了几分田园诗色,足见生活安逸、令其心志个个豁达安稳。
叶凤持素来寡言冷淡,此时难得两眼格外明亮,然而行走却反倒缓慢起来。
侯赟跟在后头,见一行人走得如老牛破车,十分不耐,原地蹦跳着抱怨:“二贵哥哥莫非年老多忘事,不记得自己家住哪儿了。”
叶凤持只道:“记倒是记得的……”
刘昶笑道:“叶师兄这是近乡情怯。”
叶凤持不反驳,玉白的脸色却有些泛红。
修罗众入道之后,寿数、能力远胜常人,如叶凤持这般,要同家人常来常往,一则宗门不允,二则天长日久,父母兄弟、乃至于亲眷后代寿数短暂,徒留他一人在世,反倒伤景伤情,于心性极为有损。是以这二十余年里,他严谨持戒,遵守宗门禁令,只托人送过些财物回乡,却不敢同父母兄姊有更多联络。
如今不再被宗门限制,叶凤持动摇了一夜,到底想要再见一次家人。
穿过绿毯般覆盖大地的青苗,村口就有条潺潺溪流哗啦啦流过,一群红顶金掌大白鹅摇摇晃晃,大摇大摆跳进了水里。不远处有七八个农妇汇聚,一面高声说笑些琐事,一面浣洗衣裳。
沈月檀一行人都佩着摩利支天隐形印,尽管未曾激发,效力也足够。这些毫无道力的凡人虽然见着了几个难得一见的锦衣公子走近,却个个熟视无睹,生不出半点好奇心来。
叶凤持却也不知为何停了下来,蹲下去抚了抚溪边一块被溪水冲刷得平坦晶亮的巨大青石。
他幼年聪慧过人,记事也早,在家中经历的点滴小事,都铭记在心。长姊叶小翠只比他大三岁,父母兄长外出做农活时,五岁小丫头就在家做家务,并照料两岁的弟弟。
他尤记得那日,长姊将他放在这块青石上,蹲在一旁水边用力捶洗衣裳。一只晶莹剔透的小虾在石头边蹦跳,他被小虾所诱,扑身上前,便不慎掉进了水里。
而后鸡飞狗跳,村人乱作一团,将他救了上来。
他固然对落水经历只觉惊奇有趣,反倒是爹娘、叶大福和叶小翠,四个人抱着他哭作一团。往后几日里对他呵护备至,叶长顺带着叶大福去山里捉了麻雀兔子给他玩,徐氏给他缝了破布稻草填充的布老虎玩偶,叶小翠用草叶给他编了蚂蚱、蝴蝶、螃蟹、鱼虾。
自那日之后,叶小翠再去溪边洗衣服时,就必定用一根绳子,一头系在自己腰间,一头系在弟弟腰间,缠了一圈又一圈,打了一个又一个结。每次要多花小半个时辰系结松结,叶小翠却从不嫌麻烦。
佛诞千年,佛灭万年,滚滚洪流,浩瀚无限。短短四年与之相比,如白驹过隙,渺若沙尘。然而这四年的日日夜夜,血脉至亲的暖暖爱意,却足以慰藉叶凤持冷清一生。
他不由更局促起来,抻了抻衣领和长袖,转头问沈月檀:“如……如何?我这样装扮……还算能见人罢?”
叶凤持一袭鸭青长衫熨帖身形,又以略深的丝线、勾勒出几株修竹,足踩一双黑褐色鹿皮短靴,不富也不贵,却是龙章凤姿、风仪出众。
沈月檀笑得揶揄:“平日里怎不见你用心装扮,原来我们就不算人?”
叶凤持微微一愣,随即竟苦笑起来:“……阿月说笑了。”
叶凤持修的是《常三世之法》,眼中能看常世、现世、来世真相,意即能通晓过去、现在、未来。此法修行愈深,其人就愈脱离七情六欲、业力因果,超脱有情苦海,换菩萨无上福报。
换言之便是越修越无情,剥离人性而成佛。
是以平日里只见叶凤持寡言冷淡、刻板木讷、不苟言笑如一尊木雕,如今咋见他嘴角一弯,众人竟都看得怔愣。
就连侯赟也挠着脸,勉强评论道:“二贵哥哥笑起来……倒算得上有几分姿色。”
沈月檀将这口不择言的小猴子拖到身后去,说道:“叶兄这身装扮稳妥得很,放心去见人就是。我们就在村口等你。”
叶凤持带着感激略一点头,便旋身往村里走去,这次加大了步伐,一晃便不见了身影,当真是归心似箭。
侯赟望着村口有人来来往往,不由露出羡慕之色,沈月檀怕他又想起伤心事,索性取了几样香药出来逗他。谁知侯赟看也不看,反倒兴致勃勃跟着刘崇去溪水里捉鱼玩。
然而不过半柱□□夫,叶凤持紊乱的道力波动就自村中涌来。
在树下看香谱的沈月檀与守卫在侧的刘昶、溪水里扑腾的侯赟同刘崇,四人眨眼就选好了站位,摆出防卫的姿势来。
却见叶凤持呆若木鸡,一步步走出村子,靠近了众人。
他这神色倒叫人看不懂:若是家人安好,就该喜悦而笑;若是出了什么事,总该有担忧愁容,如今这样,反倒显得诡异万端。
沈月檀一颗心不由提了起来,问道:“叶兄可曾见到了家人?”
叶凤持停了脚步,姿态恍若梦游,侯赟也不耐烦催促道:“二贵哥哥这是高兴傻了?到底见到家人不曾?”
叶凤持双眼焦距这才落回沈月檀面上,茫然应道:“我、我不知道……”
众人也被他这一句弄得满头雾水,叶凤持开了口,总算回了神,又续道:“我去了老宅,见到了叶家人。叶长顺与徐氏都安好,如今在家颐养天年。叶大福成了亲,有一子二女,幼女今年六岁,妻贤子孝。叶小翠嫁去了雨阳城,丈夫在一家布铺当掌柜,对她十分敬重亲厚,凑巧今日也领着两个孩子回娘家来贺寿……原来今日是叶长顺六十大寿。这一家人,都过得极好。”
侯赟张着嘴,越听越摸不着头脑,结结巴巴道:“你既然知道他们过得极好,这、这不就是见着了?”
叶凤持面上的困惑却分毫不减,说道:“然而我不认得他们,他们也不认得我。”
侯赟愈发听不懂,张了几次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刘崇道:“时隔二十余年,凡人苍老得快,容貌变化也是难免。更何况叶师兄离家时还是不足四岁的稚龄,如今却是成人了。认不出来,也是意料之中。”
沈月檀却摇头:“叶家人不认得叶兄不意外,叶兄不认得叶家人却是奇事。”
刘崇恍然,以叶凤持的记性,如何会将家人样貌记错、认错?
侯赟道:“莫非……莫非二贵哥哥家人早已搬走,如今住着这一家不过凑巧同名?”
叶凤持道:“他们不认得我,却记得叶二贵。只不过他们口中的叶二贵,十六年前进山打猎,被野兽咬死,尸骨无存。家中尚有……牌位。”
父母同名、子女也个个同名,世上哪有这等巧合?
第72章 囚牢
天人界,善见城。
城上有香草繁花,城下有三千水牢。
其中一间水牢的囚犯难得迎来了贵客。
生着或青或红狰狞鬼面的狱卒恭恭敬敬开了门,点头哈腰地谄媚:“牢里脏污,天妃仔细足下。”
每间水牢五丈见方,一半是个蓄满水的池子,另一半因常年阴湿,又时常被水泼溅,故而泥泞污浊不堪,难以下脚。
贵客穿着珊瑚红辅以墨茶蓝的轻薄纱裙,酥胸半露,曼妙曲线若隐若现,落在修罗众眼里,只怕要被骂一句有伤风化。
天人以美貌着称,这位贵客则更是其中翘楚,肌肤比牛乳更柔白娇嫩,眉眼精致、琼鼻红唇、样样皆是恰到好处,令人一见之下就沉溺于绝色之中。
她又格外知晓自己美貌,无论浓黑鬓发间、亦或颈项腰际、手腕脚踝,都佩着华美宝石。就连眉心也贴着打磨成薄片的莲花样红宝石,随着螓首微转,落下片片流光溢彩,清淡梵香若有似无萦绕,又为她增添了几分神圣庄严。
若是换个人只怕就成了行走的珠宝架子,唯独在这位贵客身上,无论这些金饰珠宝有多少夺目光辉,却尽皆成了她美貌的衬托。
——天帝正妻、舍脂天妃的天姿国色,本就是六界第一。
她只扫了一眼牢中泥泞,便微微蹙了眉,看了眼门口四名争先恐后献殷勤的狱卒,浅笑道:“当真是无法落足,你们替妾身垫垫脚?”
单这一颦一笑,就令得四名狱卒心如擂鼓,目眩神驰,喜出望外地应了,纷纷说道此乃在下的福分,便一个接一个并排趴在泥地上,给她充当铺路的石头。
舍脂提裙,一双丝绸底的尖头靴踩在这些狱卒后背厚实而粗糙的皮衣上,由贴身侍女搀扶,这才款款走进了牢中,下令道:“放出来。”
另外两名狱卒忙来到水池边,摇着轮轴,将一根连着房顶的粗大铁链渐渐绞紧。铁链另一头沉没水中,随着收紧,将一名天人自水中拽了出来,湿淋淋滴着水,一头银发也凌乱紧贴着缠绕全身的铁链,微黑的肤色都被泡得有些发白,垂着头毫无动静,也不知是死是活。
一个赤红鬼面的狱卒忙以铁钩将其勾到岸边放下,取了回神香点燃,将个巴掌大的黑陶香炉放在他身边。不过片刻,那天人便动了一动,迷茫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