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州却依然不动声色,只笑道:“前辈多虑了,晚辈虽然有所揣测,然而应对的手法委实有限,纵然得以自保,救人却是不足,不得不求助前辈援手。毕竟舍弟也被牵连其中,只怕迟则生变……”
那黑影耳朵又动了动,细长尾巴则是悬空弯成个钩子状,隐隐透着几分焦虑,“他、他也……你怎地不早说!”
沈雁州道:“前辈一缕稀薄神魂尚需温养,经不住震动。”
那黑影低声喟叹,又问道:“你第八轮修炼得如何了?”
沈雁州垂头,“晚辈惭愧,尚未摸到门径。”
那黑影倒也不恼,歪着头又叹道:“这也怪不得你,到底时日太短了。我先前也想不到这法子,还是乾达婆聪颖,不愧是那一位当年的军师……”
它突然住口,慢吞吞道:“我方才说的,你只当没听见,莫要问,更莫要同任何人提及。”
沈雁州知晓此物秘密众多,且干系重大,自然满口应承。
那黑影想了想,便四肢着地,俯下身来,身躯一阵阵抽搐,最终呕吐一般,吐出块黑糊糊的物事来。
那物事轻易穿过紫色光幕,落在沈雁州手中,果然黏黏糊糊,冰冰凉凉,如同一团烂软稀泥,再加之是吐出来的,叫人不免生出几分嫌恶来。
然而沈雁州知道此物贵重,那黑影吐出来后,连身形都模糊了几分,隐隐透出溃散的迹象来。
沈雁州不免有些感动,低声道:“前辈厚谊……晚辈不知如何感激。”
那黑影连语调也萎靡飘忽,缩成了一团影子,低声道:“他到底照料我这许多年,你不必感激。这东西我也不知道名字,不过炼化之后,只要张开,就能隔绝六道之力,保护众人不受侵害。如此你往那雾中一行,也不必怕了。我……我再多睡些时日罢,你莫再来吵嚷。”
沈雁州自然是道谢,才要走时,又心念一动,说道:“前辈,若是此行顺利返回,且容晚辈与舍弟一并前来致谢?”
那黑影默然无声,沈雁州以为它不肯再开口了,它方才低声道:“我已经不是初六了。”
沈雁州又等了片刻,那黑影却重归寂静,这一次便当真不出声了。
他方才退出了出去,启动机关,重新封住入口。随即折回自己寝殿之中,花了几个时辰将那黑糊糊的稀泥炼化。万事俱备,遂顶着程空、夏祯等一行人幽怨目光,乘了飞舟往那深坑里行去。
坑外人联络不上坑中人,固然焦急万端,坑中人联络不上坑外人,则更是摧折心神、走投无路。
却说当日聚灵塔中变生肘腋,连带拖累了数十位德高望重的世家宗门长老、成千的精英俊杰陷落塔中。那些桀骜不驯,未曾前来参与大会典礼的少数人,与因各种原因与名额失之交臂的青年反倒因此逃过一劫。
待沈月檀自那宛若天地搅成一团的混乱灵压中清醒时,正巧听闻头顶有老者怒喝,声若雷霆,震得身下地板都微微颤动:“温桐!你竟如此丧心病狂!”
温桐手持护法杵,依然被紫雾层层包裹,竟悬停在空中,然而脸色灰败,嘴角蜿蜒血痕,染红了前襟,只怕受伤不轻。纵然如此,他却神色愈发疯狂,从前那温文尔雅的面具早已粉碎,白玉雕琢的面容染着殷红鲜血,竟透出几分令人不敢直视的妖异狂乱。
那紫雾缠绕,渐渐化作数不尽的靛紫符纹,没入他莹白如雪的肌肤,犹如散发魔气的纹身,渐渐覆盖了他半边面容。周围威压感愈发令人胆战心惊,浩瀚莫测,以沈月檀三重境界巅峰的修为,已经无从窥测他的实力。
温桐望着自己紫纹密布的手,分明是触目惊心的扭曲纹路,他却仿佛欣赏到了绝世的美景,眼神如痴如醉,大笑道:“尔等鼠目寸光之辈,日暮西山的老不死,只求安稳、故步自封,落到今日地步,不过是咎由自取!我……我将是天下第一的强者!”
那怒喝的老者不是旁人,正是温桐的祖父温颂安,他袍袖鼓满灵压烈风,立在一根墙壁里倒塌出来的木柱上,汗水却顺着面颊流淌。看得出已是强弩之末,却仍是领着仅剩的几名长老咬牙榨取自身道力,拼尽全力施展术法,将温桐困在其中,势要夺他性命。
漫天雷轰、飞矢、落石、风刀交织得密不透风,全无躲闪的余地。若是换个人在场,恐怕就要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然而那温桐肌肤上的紫纹泛起粼粼波光,护法杵陡然扩展近一丈,竟硬生生将大半攻击拨开,剩余少部分攻击,也被那紫纹尽数阻挡了下来。
周围塔墙、立柱本就如强弩之末,如今被术法轰炸,顿时又簌簌掉落下破碎砖石,温颂安喝道:“还等什么!快走!”
他嗓音恢弘,依然如惊雷炸响,更多青年俊杰惊醒过来,有人只稍稍迟疑,回过神便纵身加入对战行列;有人听了提醒,转身便拔足狂奔离开残塔;有人却茫然不知所措,竟呆坐原地,左右四顾,至今未曾回过神来。
由此也足见这些所谓俊杰,彼此之间差异巨大。
沈月檀才略略迟疑,侯赟已同他擦身而过,跃至半空中,甩着一根玄金长棍往那通身魔纹的青年当头砸下去,一面怒骂道:“狂妄!不知羞耻!小爷我才是天下第一强者!”
沈月檀待要捉他已是不及,温颂安眼见愈多人加入,几个长老顿时压力减轻,却半点不见释然,反倒愈发恼火,一面连连打出攻击符文,一面怒道:“小子们不知天高地厚!此人入魔已深,尔等不是对手,还不速速退去,不可白来送死!”
一名持剑的白衣青年冷笑道:“温世祖未免太小看人,如我等受家族庇荫,磨剑十余载,为的就是除魔卫道。这温桐欺世盗名多年,坑害了无辜修罗众,我等岂有靠着几位世祖、世伯的性命临阵脱逃,苟全性命之理?”
几名青年男女轰然应和,人人竟都露出视死如归的神色来,气得温颂安吹胡子瞪眼,只怒骂这些年轻人不知轻重。
塔门口也有个身形微胖的青年去而复返,对着对峙的两拨人急得跳脚:“公孙胖!你这大傻子!什么时候了还逞能!你不跑我可跑了!”
那白衣青年充耳不闻,两指在长剑上一抹,掐了个剑诀,白光如练,劈斩而下。
温桐反倒在阵阵箭雨刀风中笑起来,以护法杵拨开当头砸下的玄金棍,左臂微扬,宽阔袍袖翻卷,将公孙判的剑光卷入衣袖绞得粉碎,单手握着护法杵挽了个棍花,轻描淡写一横扫,握着两柄短匕首欺身前来偷袭的年轻女子正中腰腹,一股大力险些将她撞成两段。好在那女子肉身柔韧,最后被长棍挑得飞起半空,如个沙包一般砸在横梁上,一声清脆折响令人牙酸,而后无声无息跌落地面,生死不知。
众青年失声唤她名字,愤怒之际,愈发看出强敌可怖。冰冷恐惧战胜大义与热血,有几名青年悄悄撤退,离开了聚灵塔。大部分青年却仍是握紧各自的武器法宝,指节阵阵发白,却再也不后退半步。
温桐方才柔声笑道:“说得好,你们是当世的俊杰,岂有说退就退的道理。逃得四散了,我往后追起来也麻烦。”
竟是要将众人斩尽杀绝的意思。
温颂安脸色铁青,险些连掐诀都出了岔子,颤声道:“桐儿……桐儿……你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祖父大人,”温桐仍是柔声道,只是他如今魔压节节攀升,连嗓音都带着偏执般的尖锐,刺耳得很,“力量并无正邪之分,我追求强大到极致,天下无敌的力量,正是秉持祖父大人的谆谆教诲。”
公孙判按捺不住,往前跨了几步,进到最里侧的战圈,长剑上雪白锋芒更强盛几分,不等温颂安开口,便怒道:“一派胡言!力量不分正邪,人却要分善恶!温桐,你戕害同胞,恶贯满盈,死不足惜!”
话音才落,长剑往前一送,顿时炸开一片冰天雪地,刺骨寒风呼啸肆虐,死意蔓延,而温桐便是这片死地之中唯一的活物。仿佛连天地意志都要抹杀这活物的存在,寒冰细细密密包裹,点点滴滴削减着温桐护身的紫光。
另一名姓黄的长老讶然出声:“年纪轻轻,竟修成了极寒地狱?”那森冷得仿佛连神魂都要冻结的死寒之气太过霸道,一时间众人竟不敢靠近。唯有一个红发少年毫不畏惧,趁机再出一棍,这次竟学聪明了,贴地横扫,正正砸在温桐未曾被寒冰遮挡的小腿上。咔擦一声宛如骨裂的脆响虽然刺耳,却叫众人心头一松:虽然魔纹缠身,这人毕竟还是会受伤的。
公孙判施展了绝招,脸色都有些发白,手足近似脱力,只冷冽注视着层层寒冰包裹中的隐约人影。
果然不过片刻,那冰层被轰然炸裂,当中人影紫气腾腾,连原本黑白分明的双眸也隐隐泛出紫色,先与侯赟过了两招,护法杵与玄金长棍撞在一起,顿时紫气爆裂,侯赟只觉手中的棍子缠满雷电,刺得他双手鲜血淋漓。身躯反震开后退了十余尺,咬着牙强忍痛楚未曾将长棍放开,然而却双手颤抖,一时间使不出力来。他瞪圆了眼,一时因遭遇强敌兴奋莫名,一时又为对手太过强悍、杀人毫不手软而畏惧。
温桐这才横过护法杵,冷笑道:“什么极寒地狱,本座在处,就是地狱!”
他周身紫雾浓得近乎发黑,突然自其中窜出了无数阴魂般的黑影来,凝成一个个人头形状,朝着四面八方的活人扑去。
第89章 战后
四散的人头黑影有如鬼魅,遇上活物便张口咬住, 拼命吸走血肉精气, 眼见得被咬的众修士健壮饱满的肌肤就干瘪了下去。不过十余息功夫,便化作皮包骨的枯尸倒在地上, 不剩半丝生机。
那人头吸饱了血食,当即折返,没入温桐周身紫影中。
然而温桐却反倒略略皱眉, 疑惑地“嗯?”了一声。
虽然有幸运者避开袭击,亦有强者将那幽紫鬼影一举击散,然而除去这些损失, 俘获到血食的鬼影,却还是太少了些。
温桐神识一扫, 便看出了端倪。
塔中一角腾着八缕细细青烟,将约莫十余丈方圆的一片范围护卫在内。除了逃出塔外、与正协同厮杀的人外, 其余幸存者尽皆集中在内。
那鬼影无知无觉穿过青烟时,便倏然一闪, 化为点点残烟,四散而去不留半分。青烟升腾处则放置着八个紫铜蟠龙香炉,又有八人专心守护在香炉边, 一旦青烟转淡,便往其中加入香锭。一时半刻, 防守得绰绰有余。
温桐望向防御阵中, 穿过层层人群, 目光锁定了始作俑者。
那青年察觉到温桐的视线, 抬头与他对视,在远超境界的压制下,却仍是宁和平静,看不出分毫情绪变化。
温桐在四位长老与二十二名精锐联手下,依然轻易夺取了数十条人命,那青年不见畏惧、愤怒、紧张,一双清冽眼眸竟好似剥离了情感,不受当下危机影响。
温桐倏然间看明白了,那人竟是在研究他。
如同农夫遇上新奇粮种、铁匠遇上陌生矿材,恨不能将其握在手中百般验看,做出种种尝试,钻研个透彻。
温桐唇角微勾,面露嘲讽,手中的护法杵突然再次紫光暴涨,尖利如箭矢的一头幻化无数分|身,宛若一阵金刚暴雨迸射。温颂安首当其冲,仅凭直觉便察觉到那尖矢隐藏的恐怖力量,他暴喝一声:“走开!”
周身衣袍如涨满风的船帆,道力猎猎激荡,一股狂暴风压则是将他身侧、身后之人全数抛到了远处去。先发的尖矢被他护体宝光挡住,竟轰然炸裂,刺目光芒、震耳轰响中,温颂安护体宝光终被炸毁。伴随噗噗噗一阵犹如石子打进泥地的闷响,这老者的血肉之躯被贯穿数不清的血洞,然而那些尖矢穿透身躯、余势依然强悍可怖,又朝着香炉阵里冲去。
剩余黄、宋、梁姓的三位长老都不必言语商议,眼神交错间心意已决,便扑身前来阻挡,先是祭起法宝阻拦,一轮猛烈轰炸之后又以血肉之躯硬抗。
如此那尖矢接连穿透阻隔,终于抵达了香炉阵前。几名青年不顾眼前惨烈景象,也是越众而出,纷纷祭出金伞、银盾、犀角鼎等各类防御法宝。那尖矢余威犹存,轻易穿透青雾,再度炸开防御。
一层、两层、三层……接连轰响了七八次后,终于销声匿迹。
这才算挡了下来。
徘徊在防御香阵外等着有人逃窜出来的众鬼影见状,也只得悻悻飞回温桐身侧,没入紫雾之中。
硕果仅存的四位长老,竟就此陨落。
人群中有人失声痛哭,或是唤爹爹、或是唤伯父、亦或是唤祖父,一时间塔中愁云惨淡,悲声四起。
温桐手中的护法杵恢复了原本尺余大小,握着护法杵的右手上,紫纹消退,延伸到隐没袖中的手腕,也回复了原先的白皙如玉,他嗤笑了一声,说道:“四个老不死,竟耗费我三成魔纹,得不偿失。剩下的索性一起上。”
摔到塔中各处的众多青年一跃而起,一名朱红锦袍的青年两眼通红,悲愤得声音嘶哑,厉声道:“魔物纳命来!”
他手持三尺金刀,刀路朗阔强横、大开大合,如今拼尽全力一击,金光如瀑倾泻,又似水银漫地,将对手全身笼罩在刀锋之内。
然而温桐却微微一笑,足下轻轻一移,便自金光边缘擦身而过,凑近了那青年。护法杵的尖刃随即刺穿喉轮,往侧面一拉,轻易切开半边颈项。
那红衣青年喉中响起几声水泡破裂的声响,鲜血如盆泼一般染红了左肩,面容渐渐死气蔓延,颓然倒下。温桐动动手指,招出个不过拳头大的鬼影,咬住那青年伤口,好整以暇慢慢吞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