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大师为众人介绍了沈月檀,人人倒是友善同他致意,香大师又对他说道:“这其中有徒弟、杂役,往后慢慢就熟识了,倒不必耽误时间相认。”沈月檀也道:“听师父教诲。那……我接着做什么?”
香大师道:“昨日就同你提过了,种地。”他看了眼跟在后头的白桑,随手一指,“你也一道来种地。”
二人只得答应下来,跟着杂役去领了一套同样的水蓝色短褐换上。
出了炼香居,顺着山道往农田走去时,香大师各自给他们一个同样的焦黄吊饰。那吊饰巴掌大小,形状粗糙,竟是个陶器。
香大师解释道:“这是清净土烧的净味盘,制香师常年浸淫各类气味之中,配此盘能为你隔离原料气味。香气能救人愈人,自然也能害人杀人,平时切记佩戴在身,免得着了道。”
白桑急忙将净味盘牢牢系在腰间,叹道:“想不到……香道竟这般危险。”
香大师道:“世间用以调香的原料数以万计,当真不用配方,就遇到几种香气混合致命的机会凤毛麟角,配了也是以防万一罢了。只不过平素里一些原料也有催眠凝神的功效,若不隔离,哪怕效力微弱,浸淫其中数个时辰,总不能任由其生效了睡过去。”
白桑抚着胸道:“原来如此,这我就放心了。”
沈月檀则好奇把玩那片陶土盘,正面背面都刻着圆形纹路,隐约能见纹路间的细小经文,他隐隐记起那食香神的圆鼓边缘也刻着些金光灿灿的经文,只可惜他不认识。他想了想又问道:“师父,若是配了净味盘就能隔离香气,那若是敌人配了,制香师的攻击手段岂非都没用了?”
香大师愣了愣,摸着胡子颔首:“难为你想得周全,理论来说,正是如此。”他见两个小子满脸失望之色,这才缓缓说道:“万物生克乃是常理,有刀枪剑戟,就有盔甲盾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然得很,拼的无非是谁比谁更强势罢了。这清净土、净味盘都有优劣搞下之分,如你们佩戴的这个,不过是能阻隔原料气味罢了。连一重香的效力也抵挡不住。最好的清净土色如纯金,非富豪之家不能负担,只是香道既然式微,倒也不必要搞什么品级高的净味盘了。”
说话间三人已经抵达了一片田地,都是平缓坡度整饬出的梯田,大小随形,一片片似鱼鳞交错铺展,也有十余人正弯腰在田间劳作。然则田地却是以灵谷栽种为主,而各色香草零零星星点缀其中。整片的香草田所占不足二成。
香大师道:“只靠炼香不足以支撑全门开销,是以开垦梯田,种粮为生。”
沈月檀道:“……原来如此,弟子知道了。”
这些时日所见的奇事,早已超过他生前十八年的所见所闻,如今也懒得惊讶感喟了,只向香大师讨教一番,领了除草除虫的任务,挽起袖子跟着同门师兄一道劳作。
如此十日匆匆而过,每日里沈、白二人早出晚归,在炼香居耕作、修炼。上半日在田间忙碌,下半日则在炼香居学习分辨香草种类、品级,学习各类提取原料的手法。
可供给原料的香草有数万种之多,能用的部位、萃取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门:或是直接榨出茎秆里的汁液;或是取表皮根须、叶片花朵整枝晒干磨碎;或是只取种子熬煮出精华……林林总总,若要烂熟于心,只怕要耗上三五年功夫。
这二人黄昏回屋,既要照料庭院里的香草,又要埋头苦读至深夜,白日里更是繁忙不堪。沈梦河来过两次,沈月檀都露出喜悦神色,缠着他问东问西。
譬如请教沈梦河,这个字不认识,那个词是什么含义?沈梦河哪里有耐心给他做入门习字的先生,愈发来得少了,倒正中沈月檀下怀。
这几日绿腰也来得勤,替二人照料院中的香草。沈月檀疑心重,绿腰提过的当晚,他就瞒着白桑,去院中将品级稍好些的香草尽数拔了。只留几样下品,寻常人家里也偶有种植,只是不如制香师种得多。
绿腰毕竟是宗主千金的贴身丫鬟,消息灵通,帮了沈月檀大忙。
她给沈、白二人带来了几个重要消息。
其一是育阳殿倾毁,宗主也因此受了伤。育阳殿名字带阳字,其殿中存放的宝物却泰半是阴寒之物,他生前的尸身必定是收藏在育阳殿中的。
这些时日他从未曾察觉到神魂被牵引的迹象,只怕不仅仅是那神秘人赐的丹药起了作用,且惹祸的根源、那尸身已经毁了。
这也算是……心想事成。也不知同沈雁州有没有干系?
其二则是关于沈落蕊的。沈落蕊因改了主意,竟不肯回府了,要借住在四叔府中直至启程。
这一次绿腰却打听得更多,原来此次出行是为了件大事,非但沈落蕊要去,沈梦河也要去,问道宗青年一代精锐更是挤破了头争夺剩余名额。
说到此时,白桑心痒难耐,叠声追问绿腰究竟为了何事。绿腰卖够了关子,这才洋洋得意道:“传闻一处秘境里发现了三圣书的踪迹,勇健阿修罗王下了令,召集十宗青年精锐前去闯境,若是有缘寻得三圣书,就由阿修罗王亲自授予传承。”
三圣书唯有《大阿修罗五蕴五含经》存世,由沈青鹏继承、又交托给了沈月檀。如今就藏在长老们眼皮底下——照昆殿之中。
此事如今只有沈月檀知晓,只是照昆殿虽然每日里都有人来人往,以沈月檀现今的身份,却是不够格进去的。是以他不敢贸然行动,只耐心等着机会。
而另外两部,则随着上古宗派覆灭,行踪不明了数千年,一直难觅踪迹。若那神秘人所言非虚,其中一部就在他手中,而如今第三部 也显世了。
沈月檀虽然没有能观照未来的天眼神通,却也意识到此事非同寻常,只怕往后整个修罗界都有大动荡。
白桑却想不到这些,只是听得心生向往,忍不住朝沈月檀看了又看,到底记得这小少爷出身不好,哪里能拿到名额?他不禁深感遗憾,轻轻叹了口气,却反倒安慰沈月檀道:“阿月,莫要放在心上。此行必定凶险异常,人人都要争,哪怕福运满了,捡到手也保不住。怀璧其罪丢了性命就得不偿失了。倒不如安安分分修炼。这几日香大师常常夸你,定然是因为你有天分。”
沈月檀只鸡啄米般点头,实则不以为然。他有大五经在手,再多取那部经书也无用,倒不如顾好当下。
自前几日绿腰道歉后,沈月檀渐渐也不那么别扭,三人也可以彼此说些话。这一日难得香大师开恩,放了半日假,是以三人和乐融融在后院坐着喝茶。
绿腰说完,突然又压低了声音道:“香大师是有事才给你们放了假,原来是离难宗宗主来了,指名要见他。”
沈月檀胸口一紧,忙捧着茶杯喝了一口,掩饰住了内心动摇,这才皱眉道:“他怎么又来了?这宗主倒闲得很,整日不务正业,四处乱跑。”
白桑想起前些时日他胡乱揣测,脸色也有些古怪,咳嗽两声才道:“莫非真看上谁了……”
第14章 下饵
见这两个小子一脸好奇惊讶,绿腰愈发得意,慢吞吞吃了个果子才继续说道:“三日前,离难宗一夜之间死了四个长老,家中无论男女老幼,全数死得干干净净,一个活口也不曾留下来。另有成千的幕僚、部下也惨遭杀害,合计死了有上万人。”
白桑颤声道:“万、万人?这都是……”
绿腰道:“都被沈雁州杀了。对外昭告,只说这些长老密谋篡位、动摇宗门根基,是以沈雁州得了消息后,趁着四人最后一次见面密谋时,一网打尽了。只是谁知道真假?连家中年幼的子女也不放过,这、这也未免太心狠手辣。”说罢又叹了口气。
斩草除根,做得倒是彻底,至于年幼子女,也是断不能留的,然则传言也不能尽信。屠幼有违天道,沈雁州纵不将这点禁忌放在心上,也必定不愿意无端背负上屠幼的因果负担。若是换了沈月檀来做,只怕是对外传言尽数杀了,实则该送的送,该养的养,该关的关,总能寻到处置的办法。
沈月檀心中虽然如此揣测,但偷偷见白桑神色哀戚,便也跟着装出一样的神色,默默点着头,跟着一道声讨那厮手段毒辣全无人性。
白桑唏嘘了一阵,却道:“这等惨绝人寰的手段,勇健阿修罗王竟不闻不问?”
绿腰道:“我听宗主的人对小姐说,那处藏有三圣书秘境的情报,就是沈雁州杀了一位肖姓长老之后,在他的储物戒指里发现的。他将谋逆之事与这位长老隐瞒三圣书情报之事一并报了上去,勇健阿修罗王盛怒之下,对他处置叛徒之事反倒嘉奖了一番。”
沈月檀固然在腹诽这厮如今也学会了阿谀奉承,却不得不承认他有点手腕,能干脆利落解决了这些根基深厚的元老,宗门自然是宗主一家独大,往后政令通达,前途锦绣。
倒令得他心生羡慕了。
白桑想了想拿秘境,不由也钦羡道:“蕊小姐进秘境,想必绿腰姐姐也能跟着去见识一番?”
绿腰却叹气道:“小姐有四个贴身丫鬟呢,这等好事只怕轮不到我。只不过,若被留下来,也能偷个懒,也算是好事!”
她说话滴水不漏,白桑不疑有他,只跟着说笑,沈月檀却不为人知地皱了皱眉,无端生出了些反感。
这点反感来得莫名其妙,更没有半丝证据,只不过因为此时绿腰言行有些故人的影子,而那位故人隐藏在他身边数年,心机深沉、阴险得令他不寒而栗。
他所想起来的,正是在栖阳宫中继续任职侍女长的白樱。
前任宗主病重而逝,对白樱并没有半分影响,她依旧恪尽职守,侍奉新任宗主。偶有人问起当年沈月檀如何苛待、折磨她,白樱也只垂下头,半敛了眼睑,柔声道:“少爷心善,从不曾苛待于我,就连我犯了错,也不曾大声责骂过。”
这句话说得倒是真相,连沈月檀也挑不出毛病。
只是她说完以后红了眼圈,万般委屈的模样,却只叫听者愈发确信了沈月檀往日心狠手辣的行径,再夸几句白樱姑娘委实温柔大度、忠心护主,连那等下作恶劣、万夫所指的主子死了也不肯出言攻击。
幸亏沈月檀全不知晓,不然又要气得吐血。
白樱此时正捧着黑漆金箔的托盘,给宗主与贵客奉茶。
贵客时隔两年,生得愈发俊朗迷人了,气度雍容自在,笑容和煦中威仪自现。
只可惜当初沈月檀懦弱又糊涂,竟任凭宗门里的纨绔放肆,迫得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弃宗出走,如今却成了旁宗的领袖,离她愈发远了。
沈雁州看着她放下茶盏与搭配的茶果,这才笑道:“白樱姑娘气色颇佳,我就放心了。”
白樱心头一跳,耳根涨得通红,忙低头道:“不敢叫雁宗主记挂。”这两位在座的宗主都姓沈,是以一个称鸿宗主,一个称雁宗主以示区分。
沈雁州又叹道:“只可惜我当初人微言轻,竟半点不知道那人竟对你……若是早知晓了……”
白樱眼圈微红,哽咽抬头道:“雁宗主……”
她抬头就对上了沈雁州一双直扎入心底的冰澈双眼,顿时打了个机灵,装出来的一分泪意也无影无踪,只结结巴巴道:“不、不敢当……”
随即深深弯下腰去,后背已是一片冷汗。
不知不觉间,这位被众多世家子弟鄙薄的贫民少年,竟然已经高踞众人之上,单单不过被他看一眼,就仿佛内心每个心思都被看得清楚透彻,隐瞒不了半丝。
白樱狼狈退出了会客厅,她耳根通红、魂不守舍,落在旁人眼里,倒像是个思春的少女,是以沈鸿也不曾看出端倪,反倒趁机调笑了几句,不过变着法子夸沈雁州“年少英伟,人中龙凤”罢了。
沈雁州客套了几句,便转入正题,取出一片青中带褐的树皮放在沈鸿面前,肃容道:“鸿宗主……”
沈鸿有伤在身,却仍是笑得豪迈,说道:“雁州何必见外,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你是青鹏的义子,自然也是我的侄子,不如照旧叫我二叔。”
当年沈青鹏收雁州为义子,然而三个弟弟却只当这野小子是个收来照料沈月檀的仆人,又唯恐他担着义子的名分,要争夺宗主的遗产,提防都来不及,何曾正眼瞧过他?“照旧”二字又从何说起?如今倒会示好,要离难宗的宗主叫他一声二叔,沈雁州纵使当真敢叫,他还敢应不成?真真脸大如盆。
沈雁州内心鄙薄不已,面上却仍是温和笑道:“还是鸿宗主宽宏大量。只是雁州当初负气出走,却累得青宗主唯一的儿子遭此不幸,问心有愧……不敢再以义子自居。”
沈鸿见状不便再坚持,便去接了那树皮,仔细查看,又凑近鼻端嗅了嗅,闻到一股和暖乳香,动容道:“这、这莫非是……绝迹已久的准提神木?在、在何处寻到的?”
沈雁州道:“正是我的部下在秘境边缘搜索时寻得之物。只是说来惭愧,我于此道也不过一知半解。因香道式微,离难宗自上上代宗主开始,就不再收制香师了。幸而青宗主深谋远虑,将炼香居保留至今,是以才想请香大师做个鉴定。此事事关重大,还请鸿宗主切莫同他人提起。”
沈鸿面色变化不定,原先对那秘境中有三圣书现世一事尚有些疑虑,如今却又笃信了几分,不禁说道:“贤侄,这秘境……”
第15章 逃难
宗门领袖在照昆殿中商议正热时,绿腰已经同白桑二人说完话,趁着无人时悄悄回转,对沈落蕊禀报道:“那二人……太过谨慎,套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