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军已停在善见城外,士兵如潮水铺陈开,铁骑虎视眈眈,只等统领一声令下,便要强攻。
昆沙门天一身金甲,魁梧身躯有若铁岭崇山,反手将金色巨剑重重往地面一顿,扬声喝道:“天人界护法大明神昆沙门天在此!诸灵护法,诸恶退散!”
刹那之间,玄中带金的无数光影如灵蛇倾巢而出,扩散如漫天星斗,将善见城笼罩其中。
自修罗大军层层守卫中走出了两人,一人清俊飘逸,一人威严端肃,宛若日月共存、交相辉映。
端严男子自称道:“罗睺罗阿修罗王。”
清俊青年自称道:“大阿修罗王。”
大阿修罗王续道:“我五道之众本无意与天人为敌,实乃千年万载,受尽盘剥欺压,各界不堪重负。为生存计,不得不结众前来,与天帝讨个说法。若有得罪处,还请阁下多多包涵。”
昆沙门天道:“我这十方罗刹天幕幡乃当年佛陀手书,持有者一生仅有一次机会使用,乃联结六界法则的神器,纵使天帝亲临亦不可破。只有一样——此阵可出不可进,两位阿修罗王若当真如前所说,就莫要为难离城的百姓。待百姓离去,我自然撤阵。”
沈月檀与沈雁州视线一错,便心意相通,他颔首道:“这个自然。”
沈雁州亦传下令去,随即道:“善见城已在我军包围当中,只有西南一角留了出路,可令百姓西去逃难。”
昆沙门天传信给城中众人,而后对那二人遥遥抱拳为礼:“我代善见城百姓谢过诸君。”
众人候了不到半柱香时分,昆沙门天自始至终挺直腰身站在城门前,却突然脸色巨变,魁梧身躯晃了晃,一缕鲜血自嘴角涌了出来。
变生肘腋,一众修罗军急忙冲上前来,拦在沈月檀二人前头,如临大敌一般。
昆沙门天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口,大口大口吐着血,自口中涌出的鲜血中混杂肉块,他踉跄后退两步,勉力单膝跪地,然而也不过数息工夫,便无声无息倒在地上。
盔甲下的皮肉也宛若冰雪一般,开裂消融,渐渐露出内里的森白骨骼。
沈月檀指尖一搓,点燃一枚白色的塔状香锭扔到昆沙门天尸身上。乳白香雾流沙般散开,笼罩住昆沙门天的尸身,原本空无一物的尸首上头,突然出现覆盖其上的血红蛇群。
那蛇群根根通体毫无杂色,宛若鲜血凝成,不过手指粗细,细长而柔韧的蛇身彼此盘曲、纠缠,正埋头啃咬昆沙门天通身的血肉。
香锭燃得极快,白雾渐渐沉入蛇群,血色细蛇一根接一根身体僵直,纷纷从尸身上掉了下来。
修罗众个个倒抽一口气,正要问个清楚,忽听城门传来巨响,竟被人自内而外轰开了。
那凶猛掌风冲破城门,又十分精妙变换,吹散了乳白雾气,剩余的十余条血蛇慌慌张张逃窜,朝着城门里走出来的人逃去。
第115章 陷阱
来者是名挺拔高大的男子, 身着珍珠色长袍,乍看一身莹白,举手投足时, 衣纹褶皱间霞光熠熠, 五色炫目。
映得来人面色如玉, 神态温和,宛若大户人家走出来, 知书识礼的温文贵公子一般。
他弯腰垂手, 接纳蛇群。
血蛇落入他白玉似的掌中, 遂化作颗颗血红色珍珠在手心里滚动。
天军与修罗军中人人屏息静气、如临大敌,善见城外骤然间寂然无声。
那人将手中的血红珍珠往城门内轻轻扔去,这才转过身来,含笑道:“怎么?你等修罗贱种打生打死、要死要活, 不就是为了见吾一面?如今见着了,反倒不敢说话了?”
一个发色泛红的青年率先跨步出来,手持一柄锋锐无匹的长|枪,枪尖直指天帝,厉声喝道:“昏君!护法大明神为你誓死守城,你反倒恩将仇报, 将其击杀于城门之下。无道失德,愧称天帝!”
帝释天仍是笑容和煦, 气定神闲,慢慢走到了昆沙门天的尸骨旁边,黑色靴尖轻轻踢了踢,整具尸身顿时发出咔嚓声响, 竟是寸寸断裂开来。
真真正正,碎尸万段。
那青年愈发怒火中烧, 才要冲上前来,当胸却炸开一团夺目血花。
两道身影倏然闪过。
沈雁州拦在侯赟身后数十步之遥,反手将大剑往地面一捅,不知何物叮叮叮几声震响,尽数撞在剑身上。
剑身金光夺目,如骄阳初升,最终横桓军前,成了一道防护的壁障。
沈月檀则接住侯赟身躯,那青年胸口后背尽被穿透,血洞可怖,险些能从前胸一眼看穿身后场景。
他搂着侯赟放在地上,止血施药、焚香结界,动作一气呵成。
帝释天依然立在原地纹丝不动,若有所思感叹道:“我如今的脾气,当真好极了。就连天人与修罗的杂种跳出来聒噪,竟也容得下了。”
在他背后,一无所有的空气中隐约有片实物浮现,仿佛一头银色孔雀在炫耀辽阔张扬的透明尾羽。那尾羽张开大小超过百丈,每一根细羽,都是一支锋锐冰寒的银色箭头。
侯赟出师未捷身先残,捂着遭受重创的胸口还要挣扎,被沈月檀一掌摁回地面。
大阿修罗王徐徐站起身来,对着眼前遮天盖地、杀气腾腾的箭簇,气定神闲,却提起了另一件事:“尝闻混沌初开、六界初分时,有大蛇食日。世尊将其囚于杏园之中,每日说法,如是万年。吞日大蛇幡然悔悟,散去天生恶体,成为世尊座下的护法天龙。不过它肉身未曾灭尽,有残余遗祸人间,经历变化繁衍,最终孕育出了连神佛血肉都能吞噬的魔蛇,其身细如指,其色赤如血,名为罗睺。就连……护法明神也抵挡不住的凶兽蛇群,你随手就放入城中,是将善见城的百姓置于何地?”
帝释天笑道:“小小修罗竟也有点见识,知道那群小畜生的由来。放出去,自然是为自行觅食。”
沈月檀眼神微冷,续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天帝气数已尽,一城百姓岂可偷生?是以昆沙门天私自放百姓出城逃命,其罪当诛。是以天人血肉,正可饲蛇。”
帝释天笑得灿烂愉悦,喜不自胜地拊掌:“想不到想不到,小修罗竟是知己,字字句句说到我心里去了。这可如何是好,我竟舍不得杀你了。不如我杀光眼前这些杂碎,你随我回宫如何?我有一名侍妾,傻里傻气,想必你也会喜欢的。”
沈月檀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帝释天也不等他开后,只轻轻一勾手指,宛若布满巍峨城池的箭簇齐发,宛若一场冰雪风暴呼啸过平原。
金色护罩挡住了第一波箭雨,随即在第二波攻击下分崩离析,战场上传令声撕心裂肺,修罗大军或退或避,或挡或躲,却仍是被冰寒箭雨如同犁地一般横扫一通。
围城的铁桶刹时就被敲开了一块缺口,缺口处流血漂橹,尸横遍野。
沈雁州见抵挡不住,便收回无上正觉剑,欺身上前,金色剑尖肉眼难见,无声无息刺向天帝。
帝释天本要赤手捉他长剑,却突然一缩手,终于往左边走两步堪堪避开,一面笑骂道:“好个奸诈小人,竟在剑上做文章,险些着了你的……”
他话音未落,又倏然皱眉,立在原地不动,只拂袖一扫,一阵劲风刮开地皮,露出埋在表层浮土下的沟壑。
沟壑纵横形成数道圆环,最外层有繁复咒文,沟壑内填满了无色无臭的透明气雾。
那气雾腾腾翻转,变化不休,却始终稳稳固守在沟壑之中,交织形成一个精巧符阵,如今帝释天就站在最外层的圆环之中。
虽然距离中心尚有半步之遥,却也足够将天帝困住了。
帝释天总是笑得漫不经心,眼神凉薄,仿佛天上天下、森罗世界中,没有任何一丝值得入眼之物。
然而如今,那符阵终于被他看入了眼中。
被他踩在脚下的透明气雾丝丝缕缕,顺着天帝衣物向上蔓延、爬行,以极快的速度散布,纠缠住了他身后若隐若现的众多箭簇。
帝释天终于不笑了,只半敛了眼睑,注视脚下的符阵,低声道:“这是个什么阵法?看起来平凡无奇,想不到威力倒是惊人。”
沈月檀看了一眼沈雁州,沈雁州反手将长剑搁在肩头,懒洋洋笑道:“这法阵不过是随手画就,填入浓缩弦力,并下达如何生效、生何种效的命令即可,连名字也是多余。你与他相处最久,早该熟知他行事偏好,怎的如今还来问旁人?”
帝释天并不言语,负手而立,虚空中那些箭簇蠢蠢欲动,细微调转方向对准了一丈附近的沈月檀、沈雁州二人,然而箭簇尽被丝丝缕缕弦力之线纠缠住,发射不出来。
他继而冷冷一笑:“笑话,几个修罗贱种罢了,不知从何处学来点皮毛,依赖区区几根弦力,就妄想困住朕。不自量力。”
帝释天口中说得狂妄,却半点不敢轻忽,一撩银光璀璨的衣摆,屈膝下去,一拳砸在了符阵连结中某个脆弱之处。
潋滟辉光如同海浪汹涌,自他砸中之处层层扩散开来,然而他却只如同砸在一层水膜上,未曾破开水膜表面,不过压出些凹痕,随后一切恢复原状。
帝释天不等符阵复原,又一拳砸在原处,厉声道:“出来!”
不等周遭有任何响应,第三拳又砸了下去:“藏头露尾,鬼鬼祟祟!”
几声细微猫叫响起来,符阵外浮现出一只黑猫的身影。它不过巴掌大小,通体漆黑,端坐在阵外,仰头打量帝释天,金色眼眸眨了眨,三角耳朵抖了抖,尾巴也跟着垂在地上,叹气道:“帝释天,不过分开百万年,你怎的脾气愈发坏了。”
帝释天垂目看那黑猫,伸出手去,却被挡在符阵之内,他以手掌覆在符阵边缘的光膜上,光膜裂开蛛网版的裂痕,却又被地面沟壑中源源不绝的浓厚弦力补充。
帝释天却视若无睹,继续与其角力,一面笑道:“圣父却已变得面目全非,险些认不出来。”
黑猫尾巴在地面紧绷成一条线,咪呜咪呜叫了几声,这才舔着爪子说道:“要说多少次你才肯听,我不是你爹。”
帝释天手掌上鲜血淋漓,顺着光膜一路流淌,他微微低下头,轻声笑道:“圣父当初分混沌、立六道,有情得以生于其中,分明形同父母,却总是不肯认的。”
黑猫愈发唉声叹气,反倒叫沈月檀、沈雁州等一众修罗成了旁观的闲人。
黑猫眼见得沈月檀皱起眉头,颇有几分不耐烦的架势,这才收敛情绪,正色道:“吾分混沌、立六道,有情众生在其中自行繁衍,遍尝人间喜乐愁苦,都是自己选的因果,与吾无甚干系。你若不乐意生出来,大可自行了断;拖六道陪葬,委实不应该。”
帝释天轻笑道:“圣父若当真将这些杂种记挂在心,当初我隔离六道时便出面了,何必拖延至今?”
黑猫叹道:“傻孩子,诸行无常,盛者必衰,吾也有五行寂灭的一日。如今只有一点灵光于俱摩罗童子兽中苏醒,也不过是因缘巧合,得了昔年老友援助,然而并不能长久。”
帝释天眼神晦暗,低声道:“圣父……要死了?”
黑猫两眼圆瞪,连尾巴也炸成蓬蓬一条毛棍:“何、何必说得这样直白!”
遂又扭头看了眼沈月檀,低头再叹道:“罢了罢了,确实如此。”
帝释天道:“圣父曾有大神通,如今却只有一只猫的能耐,既然如此……”
沈月檀于此时突兀出声,打断了他,沉声道:“初六,回来!”
黑猫转身就跑,灵巧地躲到了沈月檀脚边,身姿利落地抱住沈月檀小腿,几个起跳便窜上了大阿修罗王的左边肩头。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令人叹为观止。
只苦了沈雁州伸出一只手去接它,如今只得空空落落收回手来。
帝释天两只手掌鲜血崩裂,到底是将符阵周围的光膜撕裂了,那箭簇屏被蛛网般的弦力丝线层层纠缠,便索性留在了原处,天帝终于跨步走出符阵。
每走一步,全身都皮开肉绽,仿佛被无形丝线勒入割裂,鲜血四溅。
他仍是一步步朝着沈月檀走近,在满是尘土的地面留下一串带血脚印,两眼猩红,沉声道:“将它……还给我!”
黑猫立在沈月檀肩头,身子紧绷成弓形,只咪呜咪呜哼叫。
沈月檀手中握剑,青灰色剑身其貌不扬,锋刃周围却有紫气萦绕不散。
他用空闲的左手轻轻抚了抚黑猫的头,让它重新安静下来,方才低声道:“天帝请慎言,初六是我幼时便收养的童子兽,曾为救我险些丢了性命,与我情同亲人。岂能当做物件对待,先不提它意愿如何,单单说给说还,便有失尊重。”
帝释天一语不发,骤然加速,身形如风驰电掣冲了过来,沈月檀不闪不避,斜刺里一道金光突然呼啸而至,与天帝银白飘忽的身影猛然对撞在一起。
惊天动地的巨响中,地面塌陷,震出一道惊人裂谷。
沈雁州横剑挡在帝释天面前,笑道:“天帝虽然贵为天帝,想要我家那只蠢猫,也该先问过主人才是。”
黑猫朝着沈雁州喵喵嗷嗷一通抗议乱叫,沈雁州置若罔闻,反倒是帝释天眼神阴沉,低声道:“放肆。”
自他手中浮现出一柄通体透明的长剑,与沈雁州缠斗到一处。
那二人争斗惊天动地,沈月檀便换了长弓,手持箭尖填着香药的铁矢,守在一旁观察形势,一有破绽,便张弓射箭,利箭如雨般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