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檀心道这还当真遇到贼了,他不欲声张,又不敢暴露自己身份,更何况这人目光清明,不是恶人。更兼行事妥帖,伺候他很是周到。若是肯金盆洗手,说不定还能收用做个得力的臂膀。
一旦有心结交,应对又有所不同,沈月檀态度便和缓起来。
他在身边摸了一通,只找到颈间一条细金链,穿着颗不知什么材质的黄色珠子,似玉非玉,晶莹剔透的珠子里隐隐有云蒸霞蔚的景象。
虽然如今不知道这珠子有什么价值,沈月檀依然毫不犹豫摘下来,抛向对面那人,说道:“我尚未寻到宝物,先付定金,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那男子扬手接过,略略查看过,顿时两眼一亮:“小少爷好阔绰,不知要找什么宝贝?”
沈月檀板起脸道:“不该你知道的事,莫要多问。”
他实则也心里没数,冥思苦想片刻才说道:“我要在这里仔细搜查,不知有什么危险,还请……”
他扬眉做询问状,那男子便笑道:“在下姓沈,沈雁州是也。小公子如何称呼?”
沈月檀又是一惊,脱口道:“这倒巧了,我也姓沈……”他顿了顿,后悔不已,才找补一般,勉强说了个谎,“我有一个兄长,你唤我沈二便是。”
沈雁州从善如流,抱拳道:“沈二小公子,幸会。”
沈月檀不爱听他提那个小字,皱眉扫了一眼,却还是忍住了,转而说起了正事,“我看沈大侠身手出众,还请从旁护卫我,若是有什么危险,担待担待。”
沈雁州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个自然。”
二人商议完毕,不觉相视一笑。
正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他二人不过初次见面,却油然而生一种难以言说的熟识与默契。
沈月檀在院中里里外外查看,最后停在后院单独的一间石屋外。
其余房门都未曾上锁,唯有这间石屋大门紧闭,锁孔处有半个巴掌大的扁长凹陷,周围刻了个圆形法阵,圆周均分为八个支点,每处支点上都刻了一尊佛像。
石屋墙壁极厚,窗户既高又窄,不过两个拳头大小,唯一的大门也是厚重无比,若强硬破门是没有半分希望。
沈雁州摸着下巴打量那个凹陷,沉吟道:“这个机关,恐怕不能硬攻。”
沈月檀摸了摸机关所在,沉吟片刻。倘若这院子当真是为太子生母所建,这机关的钥匙,只怕要从阿朱那着手。
他还要设法才是。
往事不见、前路不明,沈月檀身处迷雾之中,不知何去何从,索性随心所欲,同这石门磕上了。
他便赞同点头,说道:“我或许有法子……只是需要时日……”
他忆起明日要进宫为天帝贺万寿,再之后仍需一些时日寻找钥匙,沉吟片刻,说道:“两日后……不,恐怕三日后……”
沈雁州笑道:“小公子莫非有法子拿到钥匙?”
沈月檀道:“或可一试。”
沈雁州道:“既然如此,就好办了。你只需在外头假山留下暗号,当天夜里,我就在院中相候。”
沈月檀大喜:“这法子好,留什么暗号?”不等沈雁州开口,他又说道:“正好是月檀花盛开的时节,若要见面,我白日就在假山一角放六朵月檀花。”
沈雁州脸色古怪,忙伸手揉了揉,笑道:“如此甚好,就依你。”
二人商议定了,眼看时候不早,沈雁州就助他翻过围墙,又在假山下选定了几处隐秘角落放置暗号,这才各自作别。
沈月檀兴冲冲回房休息,沈雁州便也循着原路,悄无声息撤离太子府。
一众人等候在善见城西南角的某处宅院中,见沈雁州回转,个个面露关切色。一个魁梧大汉率先迎上前去,焦急问道:“可曾查到线索?”
沈雁州伸出手指,摸了摸鼻翼,仍是神色古怪说道:“有点头绪了,只不过……”
那大汉焦急万分,追问道:“什么只不过??”
沈雁州苦笑道:“遇到了太子妃。”
众人大惊,沈雁州这才将原委从头道来,又笑道:“我随口说他是小贼,他竟然认了。只不过……”
那大汉怒道:“怎么又来个只不过??”
沈雁州仍是笑道:“他当真是个小贼……”
那大汉皱眉道:“此话怎讲?太子妃在自己府邸做贼?难不成做了家贼?”
沈雁州懒洋洋往贵妃榻中一靠,隔着衣袖捏了捏那颗连着金链的珠子,长叹一声,怅然若失,怔愣了片刻才说道:“是个偷心贼。”
大汉道:“听不懂,沈雁州,你怎么比程空还要神叨叨?”
程空坐在一旁,闻言也长叹一声,说道:“首领都成了这样,还起什么义集什么兵,不如各自分行李回老家去吧。”
遂一甩袖子离座,将吵嚷纷纷的同伙全扔在身后。
沈月檀自然半分不知晓这些纠纷,第二日清晨强撑精神,换了一身沉甸甸、亮闪闪的华服,携了贺礼,与太子一道进宫。
太子是天帝的独子,然而并不如何受宠,不过同太子妃并肩站在玉座殿领头的位置,领着群臣与命妇道贺。
沈月檀偷偷瞄了眼玉座之上的那人,只见到个笑容可掬的年轻男子,不像阿朱那的父亲,倒像同龄的兄弟。
只是眼神极冷,无意中对上时,沈月檀只觉后背窜起一阵寒意,急忙低垂下头。
坐在天帝身边的美貌女子掩嘴笑起来:“天帝做什么盯着儿媳看,好好一个俊俏小哥,被你吓得脸都白了。”
天帝手中转着深红剔透的琉璃杯,凉薄嘴唇微微上勾,“身为天家儿媳就这点胆子,不要也罢。”
沈月檀虽然丝毫也不想做这什么劳什子天家儿媳,然而被人当面嫌弃成这样,难免心中有气,暗暗皱起了眉。
阿朱那笑道:“阿月莫怕,父亲同你说笑罢了。”
帝释天似笑非笑,狭长凉薄的双眸往玉座下扫了一眼:“你猜朕是不是说笑?”
天帝这半真半假疑似威胁的说辞,顿时令殿中上下冷凝成冰。
沈月檀思来想去,别人的家务事,他可不愿搅进去,为今之计,还是示弱为上策。
他便低眉顺眼,往阿朱那身边靠了靠,显出无限依赖。
正因低着头,沈月檀并未看见天帝骤然间愈加阴冷的眼神。
朝贺之后,百官入席。
太子与百官在一殿,沈月檀却被分到内眷所在的宝珠殿。
宝珠殿离得远,沈月檀跟随引路的内侍穿过庭院、树林、假山、湖泊,在抵达一处竹林包围的凉亭时,引路内侍突然停下了脚步。
沈月檀心中警铃大作,突然转过身,果然见到有人立在身后。
那男子来得悄无声息,一身纯黑间金的华美袍服,容貌俊美阴冷、唇角含笑,却令沈月檀无端想起正徐徐吐信,玩味观赏走投无路猎物的毒蛇。
那人前进一步,沈月檀便下意识后退一步,直到后背撞上了凉亭柱子,那人一伸手,撑着柱子,微微躬身下来,笑意快要溢出来,柔声道:“圆圆,方才我与你说笑罢了,莫要生气。”
沈月檀瞪圆了眼:“天帝、天帝只怕认错人了。”
帝释天低声叹气,半点不见觐见群臣时的冷漠傲慢,竟抚了抚沈月檀脸颊,语调愈发柔和:“当真生气了……圆圆,是我一时糊涂。你这次醒来后,突然对阿朱那好了起来,我也是会吃醋的。”
沈月檀一言不发,垂目不与帝释天对视,然而心头却是如遭晴天霹雳,翻起了惊涛骇浪,震惊得快要站不住,全靠身后柱子支撑摇摇欲坠的身形。
他身为太子妃,莫非,还同太子的父亲有什么纠葛不成?
这是何等悖逆伦常的事。
难怪阿朱那总对他客客气气,并在他表达亲善时,总难以克制地流露出冷淡得几近嘲讽的意思。
帝释天仍在低声哄他,男子身材尤为高大出挑,沈月檀低垂着头,天帝压袍的几件精美吊坠便尽数落入他眼中。
有珊瑚珠穿的璎珞,有雕成小巧如意的羊脂白玉,有……不知什么材质做的青色扁长吊牌。沈月檀眼神好,观察得细致入微,那吊牌一面阴刻着圆环,圆环均分八段,每一个支点上都刻着小小的佛像。
……这哪里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他还未曾去觅,这钥匙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沈月檀正好听见帝释天在满口允诺,要送他礼物赔罪,要他尽管开口。
少年顿时扬起眉,问道:“我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帝释天越靠越近,将他整个拢在怀里,周围已经不见闲人,低声道:“心肝,自然要什么给什么,要我这条命也给你。”
沈月檀忍住一身恶寒战栗,露出刁蛮神色,冷笑道:“我要你的命有何用?不如将压袍的宝贝送我。”
帝释天愣了愣:“就这样?要哪个?”
沈月檀板起脸来:“全部。”
帝释天怔住,对上少年似笑非笑眼神,隐含嘲讽,仿佛在嘲笑他,连这点考验都过不去。
这天人之国至高无上的王只得低声下气叹息,一样样解开压袍饰物,两手奉上。
沈月檀毫不客气,全数笑纳。
帝释天还想同他亲昵,却被这小子正色提醒:“天帝今日万寿,群臣正等着呢。”
帝释天只得作罢,只摸了摸手聊慰相思,说道:“过了这几日,我将阿朱那派出去巡查,再接你进宫。”
沈月檀又是一阵恶寒颤抖,却强忍了下去,敷衍几句后出了凉亭。
天帝万寿节极其隆重,珍馐美食流水样送上来,伶优表演精彩纷呈。
沈月檀却食不甘味,坐立不安,苦苦捱到了散场。
阿朱那到了外院就同他分开,柔声道:“我还有公务要处理,阿月,你好生休息。”
沈月檀自打见过了帝释天,如今见到太子殿下的翠色双眸,仿若见到他头顶也绿油油的,心中难免生出些许同情。
他生怕被太子看出端倪,便露出倦意,强撑着对阿朱那道了别。
太子殿下立在路边,看着软轿顺着青石小路缓缓离去,突然露出些许自嘲般的笑容,低声道:“我就不送你了,阿月。”
沈月檀很是耐得住性子,安心睡了一整晚,第二日设置了暗号,耐心等到深夜,又蹑手蹑脚潜了出去。
说来也怪,自从与那银发的男子见过一面后,每夜一过子时,太子府上下人等便会沉眠不醒,倒是方便了沈月檀行事。
那自称名为沈雁州的男子坐在假山顶上,把玩着沈月檀留下的月檀花。月色如薄纱轻轻笼罩而下,如同给他披了件翩然若仙的外裳。
他身处清冷月华之中,却依然如受到烈阳宠信的骄子,璀璨招摇,令沈月檀眼底也感到了灼热。
见少年匆匆赶来,沈雁州扬眉一笑,才要开口,沈月檀已经单刀直入,说道:“我拿到了钥匙,这就去开门。”
沈雁州悻悻闭嘴,带着他翻进荒芜院子里。
离着石屋尚有半丈远,沈月檀手里的青色吊牌突然泛起了蒙蒙青光。
就宛若回应一般,石屋大门的机关锁周围纹路也渗出星星点点青色光泽,渐渐连成一线,构成了与吊牌上一模一样的圆形图样。
两人从未见过这等奇景,不由停下了脚步。
沈月檀直觉将有大事发生,一颗心跳得激烈,甚至连握着吊牌的手也微微发抖。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迈步上前,肩头却轻轻放上了一只手。
沈雁州低声道:“阿月,这事看着不妙,千万要慎重。”
沈月檀仰头瞪他:“你知道我是谁!”
沈雁州苦笑道:“太子妃殿下要演戏,草民不得不奉陪——阿月,你若在府里过得不顺心,不如跟我走。太子府外,不,善见城外天高海阔,有的是去处。”
沈月檀神色古怪,停了片刻才说道:“你要同我私奔?”
沈雁州闻言又大笑起来:“好,好,你说私奔就私奔。”
沈月檀一时心动起来。
他前尘尽忘,无可牵挂,太子对他虚与委蛇,天帝对他不怀好意,倒不如一走了之。
那人还在笑意盈然问道:“如何?”
沈月檀才要开口,突然嗅到一阵奇香。
他愕然低头,看向香气传来之处——正是那块吊牌。
一个念头兀然闯入意识当中,沈月檀不知为何就笃定,这东西不叫什么吊牌,而是有个正经名字,唤作——八叶佛牌。
那香气时浓时淡,如夏日海潮奔涌,秋夜松风过境,如冬雪凝住白梅花,春雨敲打青竹枝。
数不清的配方自识海深处涌现:克制魔兽的逆境香、杀灭诡虫的倒流香、替代道力流转的夜明香、开启天门的破境香、惑人心神的婆娑罗香……
成千上万与当下截然不同的记忆险些将他淹没,沈月檀头昏脑涨,不由按了按额角,喃喃低语道:“我明明是炼香师……”
沈雁州按住他肩头,沉声唤道:“阿月,阿月,快醒醒!”
这声音仿佛同另一个声音重叠在一起,一同唤道:“快醒醒!”
沈月檀一把推开身旁人,脚步踉跄却坚定,冲向石屋大门,将佛牌狠狠摁在机关锁孔上。
大门轰然洞开,屋中凌乱堆着杂物:捣药的石臼、炼香的药鼎、草叶花果、不知名的种子……
香气如咆哮怒涛,将他整个吞没。
沈月檀倏然睁眼,只觉脸颊微微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