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下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他手中消散了。
雪满妆妖相还是幼崽期,可用的灵力十分之少,方才沈顾容那两剑已经将雪满妆所剩不多的灵力用了个差不多,所以这一击没什么太大的效果,只是堪堪将水面的莲花打个粉碎。
那水面上,露出了水鬼那阴测测的脸。
他撑着船,竟然还能潜入水下。
那水鬼仿佛同如墨似的水融为一体,只有那泛着白的眼瞳透过一层薄薄的水面死死盯着他。
沈顾容险些惊叫出声,堪堪忍着才没有丢人现眼。
他快退几步,那铺天盖地的莲正在缓慢枯萎,甚至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眼看着沈顾容就要落入水中,温流冰眼疾手快一把将手中半截船篙甩过来。
在入水的那一刹那,船篙原地化为一叶扁舟。
沈顾容想也不想将牧谪往船上一扔,自己正要落到船上去,就眼睁睁看着那只船连带着满脸愕然的牧谪骤然消失在水面上。
沈顾容:“……”
他今日,是犯了太岁吗?
船篙化为小舟将牧谪强行送出了水鬼结界,剩下的两人一只凤凰却遭了大难。
雪满妆还好,有地方能让他随便飞,就算迷路在大雾中也只要飞一会就能回来。
但是随着沈顾容灵力的消散,那莲花迅速枯萎,不到片刻两人连落脚的地方都寻不到了。
沈顾容衣衫翩翩落在最后一株莲花上,眉头紧皱看向温流冰:“你方才说有破解水鬼结界之法,是什么?”
温流冰一直微微仰头不敢看水,他手中握着兰亭剑,眸色冰冷地微微旋转兵刃,道:“杀了他就能出去。”
沈顾容:“……”
他徒儿一直都这么莽的吗?这么些年没被人打死?
“洞庭的鬼修全是作恶之人。”温流冰冷冷道,“这水鬼不知受何人点化,从洞庭逃脱,在朝离人峰而来的路上他已杀了数人,就算能抓他回洞庭,左右也逃不过一个死。”
沈顾容没说话。
温流冰看到沈顾容垂眸沉思的模样,脸上的寒意稍稍退去,他将手中的本命剑恭敬交给沈顾容,道:“师尊且拿着这把剑。”
沈顾容微微皱眉:“嗯?”
“您的林下春不在手边,现在灵力又太过虚弱,需要一把神兵傍身。”
沈顾容一愣,林下春?
方才他手中握的不就是沈奉雪的本命剑林下春吗?
怎么就不在手边了?
他歪头想了想,脚下一个踉跄,最后一株莲花仿佛也要枯萎化成灰烬了。
最后一寸落脚的地方也要消失,沈顾容心中一慌,突然回想起方才沈奉雪的那句话。
「你得学会如何靠着自己活下去。」
靠着自己……
沈顾容突然有些茫然。
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所遇之事要么是靠着奚孤行,要么便是沈奉雪,他甚至连一只夺舍牧谪的疫鬼都不敢轻易捏死。
在这水鬼结界中,若不杀了水鬼,那就是他死。
如果他死了,那他还能回家吗?
沈顾容想到这里,突然浑身一寒。
这个念头他来到这里后从来都是想都不敢想的,他怕自己回不了家,见不了爹娘兄长胞妹。
对这个设想的恐惧,以至于沈顾容冒出“不能回家”的念头时,心尖一疼,手几近是本能地死死握住了温流冰的兰亭剑。
他垂眸盯着脚下正在枯萎的莲花,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握着剑往水中一刺。
那漆黑的水仿佛是由无数怨灵组成,带着凌厉的剑尖一刺,脚下传来铺天盖地的惨叫声,挣扎着伸出无数双手想要拽着他的脚把他拖下无边炼狱来。
沈顾容心想:“我可不是来这里送死的。”
他微微闭着眼睛,无视脚下仿佛影子似的鬼手想要来抓他的腿。
沈奉雪的记忆虽然支离破碎,但对于同鬼修交手的本能依然存在。
沈顾容在那记忆中翻了片刻,终于在记忆一角寻到了办法。
他猛地张开眼睛,朝着天上飞来飞去的雪满妆道:“雪满妆,来。”
雪满妆根本不记打,听到美人叫他立刻飞了回来,卖乖地啾啾叫着。
沈顾容说:“你现在还能使出凤凰火吗?”
雪满妆微微歪头,茫然地“啾”了一声。
沈顾容说:“火。”
雪满妆这才恍然大悟,他紧闭着眼睛憋了半天,才终于一张尖喙,吐出一小簇凤凰火苗来。
沈顾容:“……”
虽然雪满妆已经成年,但还是因为被强行打回幼崽期无法使用出太过凤凰火来。
沈顾容突然感慨,百因必有果,报应来了。
那水鬼太过狡猾,撑着船在水里穿梭,按温流冰的修为竟然也找不出他的藏身之所。
扫到沈顾容在和雪满妆说凤凰火的事,温流冰微微挑眉:“师尊想要用火来对抗水鬼?”
沈顾容点头:“我们脚下虽然瞧着是水,实则只是无数怨灵凝聚的暗河罢了。”
而凤凰火能烧尽世间一切事物,对阴煞之物更是有用。
雪满妆听说沈顾容夸他的火有用,立刻蹦了两下,欢天喜地地开始吵沈顾容喷火。
他费了半天的劲才吐出来掌心那一团凤凰火,沈顾容看到他声音都沙哑了,好像要把五脏六腑给吐出来,哪怕再厌恶雪满妆也终于有些不忍心了。
“别吐了。”沈顾容难得主动抚了抚雪满妆的脑袋,“这些应该够用了。”
雪满妆本来都奄奄一息了,突然被摸头整个鸟呆怔一瞬,立刻原地蹦起来,啾啾叫着还要给奉雪美人喷火。
沈顾容又摸了他两下,道:“老老实实待在我肩上。”
雪满妆立刻不吭声了,满脸喜色地蹲在沈顾容左肩,小脑袋都在左晃右晃。
沈顾容没在管他,将凤凰火悬在兰亭剑上,接着让温流冰操控着灵剑如水。
温流冰点头,操控不情不愿的灵剑唰的一声破水而入,开始四处飞窜地寻找那只水鬼。
水鬼结界仿佛是一条长长的河流,兰亭剑挂着凤凰火直来直去,那怨灵惧怕灵剑更惧怕凤凰火,全都尖叫着避开它们。
只是片刻,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接着兰亭剑从水中钻出,带出一道阴煞的鬼气,重新回到了温流冰手中。
凤凰火威力极大,只是一下就将水鬼燎成重伤。
船托着水鬼从水中缓缓漂浮出来。
水鬼浑身是血,挣扎着扶着船沿,眼神依然凶狠地瞪着沈顾容。
沈顾容利用最后一丝灵力,抬手挥去,在水中铺开了一条莲花路。
他正要起身过去,温流冰却拦住他:“师尊,水鬼诡计多端,还是要当心些。”
沈顾容没有理他,踏莲而去,白发垂曳被无形的风托着轻轻拂起。
他缓步上前,走到水鬼那破烂的船边,居高临下看着一身狼狈的水鬼,眸中闪过一丝怜悯。
水鬼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突然阴森笑了出来:“想不到当年一人一剑将无数鬼修诛杀的沈圣君,竟然也有慈悲怜悯之心?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沈顾容淡淡道:“我并不可怜你,我只是可怜那些被你无辜杀死的人。”
“无辜?”水鬼咧嘴一笑,“这世间有无辜之人吗?若不是你当年毁了我双目,他们也不可能被我杀死。”
沈顾容没有被他的话动摇,只是道:“谬论。”
凤凰火又一簇沾在了水鬼身上,将他阴气形成的身体逐渐烧得溃散,他或许是因为死过一次,脸上并没有对死亡的恐惧,神色反而更加癫狂。
“南殃君护了你这么多年,为此不惜同妖族交易,定下那百年之约。”水鬼声音嘶哑地道,“可是沈奉雪,你却离开了离人峰……”
沈顾容一愣,蹙眉看着他。
水鬼突然哈哈大笑:“我的船靠不了岸,你也一样。”
沈顾容心想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在说天书吗?
他正要追问,却见那水鬼一手按着船沿,竟然要强行往水中翻。
温流冰眼疾手快,直接将兰亭剑挥出,只听虚空中一声尖利声响,沈顾容觉得耳畔好像有什么东西忽地刮了过去。
定睛一看,温流冰的兰亭剑已经死死将水鬼钉死在了船沿上,双目圆睁,厉鬼似的死死看着他。
沈顾容:“……”
温流冰踩着莲快步而来,沉声道:“水鬼为地缚怨灵,不可离开船和水,否则会变成无意识的恶灵。”
那水鬼已经被凤凰火和兰亭剑一箭穿心,鬼气彻底消散,死不瞑目地瞪着眼睛看着仿佛永不见天日的虚空。
那眸中似乎有留恋,又似乎有解脱。
温流冰解释了一句,走到沈顾容面前,这才发现此时他师尊身上已沾满污黑的血。
——全是方才他那一剑刺过去溅出来的。
沈顾容被吓得双目呆滞站在那,一身脏污在青衣上极其扎眼。
沈奉雪从来都是一身青衫一尘不染,端庄如仙人,哪怕天幕下雨也断不会让半滴雨水沾染衣襟。
温流冰从未见过自家师尊这般狼狈的模样,有些诧异,疑惑道:“师尊,您身上怎么这么多血?”
沈顾容:“……”
第27章 三大神器沈幼崽。
沈顾容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他。
温流冰根本没有往“师尊避不开溅起的血污”那想, 疑惑回视。
沈顾容将脸颊的一滴血轻轻抹去,神色平静地说:“三水,你二师弟现在身在何处?”
温流冰想了想:“二师弟应当还在风露城,师尊找他有要事吗?”
沈顾容冷冷道:“你下次遇到告诉他,从今往后, 他就是大师兄了。”
温流冰:“……”
温流冰太过耿直, 脑子艰难转了几个弯才勉强理解师尊要将自己逐出师门的意思,他大骇,沉声道:“三水哪里做错了?”
沈顾容:“……”
你他娘的哪里没做错?!
沈顾容气得胸口疼, 见温流冰还在那“师尊, 望师尊告知啊师尊”,险些一口血喷他脸上。
沈奉雪至今没把温流冰给逐出师门,还真是脾气好。
沈顾容深吸一口气,默念了清静经前三行——因为他只记得前三行,来回念了许多遍才将心情平复下来。
温流冰百思不得其解, 只好低声劝道:“师尊, 二师弟修为还未到元婴, 担不起大师兄之责的, 师尊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沈顾容瞥他,没有再讨论这个,而是趁着水鬼结界还未消散, 他还能以人身讲话,问道:“水鬼所说的百年之约是什么?”
温流冰这种耿直且对师尊的话没有半分置喙的性子,十分适合现在打探沈奉雪记忆中并没有的消息。
温流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不出意料地没有深想,如实答道:“师尊三十年前降服一魔修,用林下春将其封印在离人峰埋骨冢……”
那只魔修身负神器,修为登顶,因性情暴戾作恶多年。
沈奉雪将其收服时,天降异象。
少时沈奉雪灵脉天赋不强,几乎是被南殃君搜罗无数天材地宝强行堆上去,也因此被三界众人嘲讽他是个名不副实的绣花枕头,更有人恶意称他为南殃君的娈宠。
而当沈奉雪在众目睽睽之下使出杀意滔天的惊天一剑,彻底降服魔修时,那些曾经背地里骂过他的人却纷纷称赞沈奉雪英雄大义。
沈奉雪半步成圣之名也是那时传遍九州,也为他彻底摘掉了只会躲在南殃君羽翼下的绣花枕头的帽子。
当魔修被沈奉雪封印在埋骨冢,三界众人却发现他身上已无了传闻中的神器。
林下春插在魔修的胸口,他一身黑袍全是鲜血,四肢被无数锁链强行困于一隅,寸步不得动。
被质问神器所在时,魔修勾唇一笑,幽幽道:“神器,不就在那儿吗?”
他视线所在,沈奉雪一袭白衣长身玉立。
三界皆惊。
沈顾容突然打断温流冰的话:“魔修所说的是什么神器?”
在沈奉雪的记忆中,三界九州最多也只有三大神器,妖修勾芺珠、风露城九重玉、和凡间皇室所存的花应剑,这魔修又是哪里来另外的神器?
温流冰摇头:“这个没有人知晓,只知是逆天的神器。他一口咬定是师尊将他身上的神器夺走,其他人也就这般信了。”
沈顾容:“然后呢?”
“他们各个都打着为天下苍生的名义逼师尊交出神器,师尊的辩解无人肯听。”温流冰眉头紧皱,仿佛对那些当年逼迫沈奉雪的人极其厌恶,“最后还是师祖出面,力保师尊未得到神器,并和妖主定下百年之约。若是中途您出山,便是默认身负神器。”
沈顾容:“……”
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温流冰所说的那个魔修……应该就是书中蛊惑虞星河入魔的罪魁祸首了。
本来沈顾容觉得在这本书里,只要他在离人峰认真把两个小崽子养成根正苗红的好孩子,避免牧谪犯错、虞星河入魔就行了,怎么突然来了个身负神器?
沈奉雪把他带到这里来,到底想要他做什么?
沈顾容有些迷茫了,心中有种预感,他可能不会轻而易举离开这个世界了。
温流冰说完,突然反应过来:“师尊,您现在……怎么下山了?”
沈顾容:“……”
沈顾容柔声说:“让你所有师弟都回来,只要能把你打一顿的,都能替代你成为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