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窝里只有细微的光,堪堪够温斐看清他的轮廓。
跟以前一样,温斐一看这张脸就想打他。
仇恨、怨怼、十六年的孤苦无依,已经积攒在温斐心中,成了最深重的毒。
他爱展逐颜么,定然是爱的。
如果不爱,他不会将自己折磨成那个模样。
恨与爱彼此共存,他曾亲手割开这人的喉咙,也曾一刀一刀将他身体穿透。
他恶心自己,同样也想恶心这个人。
他以为自己报仇以后,就会快乐了。可复仇的成功,并未带走他的记忆。
奥森克的苦难是结束了,尽管他为了活下来,抛弃了自己能抛弃的所有,包括尊严和傲骨,但那些疼痛依然陷在他的灵魂里,伴随着经络一阵一阵地抽动。
展逐颜双眸熠熠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像两轮缀着金边的月,笼着无尽的情丝,圈着一个他。
“我是不是挺没用?”展逐颜霎地苦笑一声,对他说:“你走得那么难,我却一点都没替你扛。说好的生死与共,却只有你一个人出生入死,而我像个划水的杂种。”
“你划水了么?”温斐斜睨着眼,问他。
“没有。”展逐颜说:“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我整个躯体被撕裂成两半,躺在复原液里的时候,我听见他们都说我活不了了,我要死了。我的眼皮睁不开,可我却半梦半醒地看到了你的样子。”
“被关在牢里哭成傻子的样子?”
“不,是你答应我求婚时的模样。”展逐颜追忆道:“眼睛闪闪亮亮的,带着惊喜和难以置信,瞳仁里满满地盛着我。”
“你现在要我说什么?说展逐颜,你只是差点丢了命,怎么比得上我,我可是丢了尊严啊,是不是要这样讲?”恐惧过后,温斐罕见地跟他开起玩笑来。
在这密闭的空间里,他放纵自己像对待一个普通的朋友一样,同展逐颜说着这些话。
因为他知道,弦绷紧了总会断的。
他维持着无坚不摧的姿态太久了。
他头顶上悬着一把刀,那把刀无时无刻不想要他的命。
为了生存,他不得不逼着自己,竭尽全力地去学习、去伪装,去装成自己最讨厌最恶心的那类人。
当他卸下防备时,他需要一个温床。
不需要太暖和,只需要让他靠一靠,歇一歇,就好了。
“不,我是想说,我很后悔。”展逐颜说:“后悔我有心爱你,却没能力保护你。”
温斐觉出几分尴尬,他拒绝再讨论这个问题,重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闭了眼。
再度入眠后,温斐又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高高的悬崖上,而展逐颜正在往崖底坠落。
而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展逐颜陨落,心底微有些不知所措。
嘭地一声,展逐颜落了地。
在死亡的号角声中,温斐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只摸到冰凉的眼泪。
他屈膝跪下来,远远看着崖底那个人的尸体,看见秃鹫啼鸣着落下去,啃食他的血肉。
于是他的心也抽痛起来,好似那尖尖的鸟喙啃食的是他的身体。
他一直都是清楚的,他仇恨自己,远胜于恨展逐颜。
他最渴望的,其实也不是时空倒转一切重来。
他只是太难受了,难受于他最痛苦的时候,那个口口声声说爱他的人没有陪在他身边。
哪怕在展逐颜是金悦的时候,说一句:“我来了,我在这,别怕。”
那也足够了。
可自己终究没能等到。
而这几乎成了他的心魔,横亘在他心口上,让他无法解脱。
温斐蜷缩起来,以一种抗拒一切的姿态,团成一个球,让他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抵御着展逐颜的侵袭。
这一次入梦,温斐睡得很熟,熟到他甚至不知道展逐颜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床榻,又是什么时候离开了这间房子。
展逐颜由人领着在基地里走,他似乎并不在意路途的尽头又什么,又似乎早已洞悉一切。
卫兵为他打开大门,银色大门朝两边开启,步入其间后又有直达电梯送他下到地下三层,另有新的卫兵接待,将他送到目的地。
最后一间房子里站了大约十个人,其中半数是护工,其余的应当是正中那人的心腹。
正中间是一个一人长的护理舱,其间躺着一个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的老人,他见到展逐颜后,似乎直接用大脑对护理舱下达了指令,舱门打开,而他身下也延伸出金属靠椅,将显然无力动弹的他撑了起来。
“好久不见了,展将军。”老人许是连说话的精力都没有了,这些话是直接通过他头上固定的传声仪器发送过来的。
“好久不见,莱尔?海曼将军。”展逐颜对着他微微颔首,以示尊敬。他军衔比莱尔高,因此见面不需行军礼,示意即可。
护理舱旁边有人迈出一步,想替老者与展逐颜交涉,却被老者一个眼神制止,悻悻然退了下去。
“我以为您已经退居二线了,没想到竟然还能再见到您。”展逐颜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自己的袖扣,整个身体立得板板正正,只差一把椅子让他落座了。他刚动这个念头,就有人按下按钮,从地下弹出一把椅子来挪到他身后,展逐颜也毫不客气地受了他们的好意。
“展将军,实在抱歉要用这样的方式请你过来,但我可以保证,在现在几股找寻你们的势力里,我们是唯一一支站在你们这边的。”老者如是说。
展逐颜并不在意他表面上的这点文章,在他看来,强制性控制和囚禁,已经超越了友好的界限,算是武力威胁了。
“小女用这样暴力的手段请你们过来,是我考虑不周,我会说道她,我们海曼也没有与展家、与展将军结仇之意。”
莱尔将骨鲽称之为“小女”的行为让展逐颜眸中划过一丝诧异,却又很快被他压了下去。他不动声色地结合局势分析着老者的话,在心里进行最周密的盘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骨鲽已经承认当初那两伙军舰里有她的一份,现在她又借了海曼家族的势力狐假虎威,很明显莱尔这群人想要的就是他手上的镯子——艾莱号。“山,与。氵,夕”
“只是我年纪大了,半截身子入了土,展将军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吧……”
展逐颜低头微微一笑,对于莱尔开门见山的打法并未表现出惊讶。四大家族掌握着亚特兰斯极大部分实权,每一个掌权者手中的资源都十分可观,一旦他们倒台,必然树倒猢狲散,被他庇佑的派系成员要么站队要么被毁灭。可各大势力之间盘根错节,关系一层接着一层,谁都不舍得放手离开这片森林。
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不是看着他死去,而是想方设法延续他的生命,继续震慑其他人,让这一支的力量得以维系。
“我们在费家的线人看到了您带回来的那个小孩,三百年前的那个孩子,无生无死,容颜不变……我想变成他那样……”莱尔混浊的老眼中绽放出两簇精光,仿佛看到了什么让他极其向往的东西,近在咫尺,一触即得。
展逐颜一时间不知是要笑话他痴人说梦好,还是要笑话他贪心不足好。生命有限,人欲无穷,不管是艾莱号还是永生花,都只是这些人通往权力之路的阶梯而已。
第333章 银河上将追妻记(四十二)
“我可以把艾莱号给你,又或者说,暂借。”展逐颜极其爽快地将手上的镯子摘了下来,却不给他,只是放在手心里把玩:“我和骨鲽小姐是旧友,这次算我卖她个面子。只是我没想到莱尔将军也去过奎茵星系,倒真是……”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在捕捉到莱尔眸中片刻的诧异后在心底轻笑了一声。
“她说想跟你去一个地方,我想知道大概要多久?”莱尔的传声器里传来略显急迫的声音。
“三天。”展逐颜知道莱尔这是怕死了,不过看他那样子,也差不多是一脚踏入了鬼门关,进不进去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听到他的答复,莱尔心下稍定,皱成橘皮的老脸缓缓舒展开来。
“我可以跟她去,但我有一个条件。”展逐颜交握双手搁于膝盖上,冲他道:“我要带上我的爱人,温斐。”
闻言,莱尔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温斐复活之后,见过他的人十分有限,也很少有人知道他手上也有一个代表着艾莱号的镯子。可现在莱尔这群人看到了他,知道了艾莱号手镯并非独一份,那么他在这些人心里的权重会增加,温斐这个筹码握在手里,远比交给展逐颜要让他们安心。
展逐颜在赌,赌骨鲽对莱尔的欺骗到了哪一步,是否能支撑他改变主意,放他们暂时离开。同时也在赌莱尔对自己的戒备处于什么程度,是会留下一个镯子让他们走,还是直接拒绝,冒着得罪展家的危险,也要将他们强行囚禁。
展逐颜用指尖敲击着手中的镯子,一双黑曜石般粲然的眼睛定在对面那些人脸上。在泥潭里混迹的这些年里,他早已不是当初处处受制无法做主的展上校,现在的他善于玩弄权术,深知这些人内心的弱点。
如果莱尔非要留下他,他也有把握拆毁这股势力。
展逢晚这颗种子,他埋藏了好几年,既然骨鲽气势汹汹要找回展逢晚,他大可跟她走这一遭。当年展逢晚死亡之事里他是最大受益者,这次他也依然会是赢家。
莱尔与展逐颜对着眼神,努力想从他脸上找出些微纰漏。可展逐颜那张脸像是铜浇铁铸的,又或者完全是一张机械假面,让他半点破绽也寻不到。
展逐颜知道他在顾虑着什么,两个艾莱号的镯子,在莱尔眼里,肯定以为自己手里这个才是主体。换成另外一个人,得到这样的东西后都会留下来,铺设自己的长生路。可展逐颜跟他们不一样,他将温斐看得比自己更重要,所以他把最好的给了他。
他不可能把温斐手里那个镯子留下,主体在的话,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控制次级系统。可如果主体留在这里,难保他们不会找到控制办法,到时候要找回来就难了。
展逐颜表现出对手中镯子的不在意,普通人自然会认为温斐手中那个才是主体。可多疑的人却会想多一步,认为展逐颜此举是想让自己留下温斐的镯子,好带着手上这个离开。
莱尔显然陷入了展逐颜所构建的套路里,不过他也并非毫无准备,立时便对旁边的心腹使了个眼色,那人得了首肯,从袖子里拿出一枚莹蓝色胶囊,递到展逐颜面前。
“这是我们海曼家新研发的生物毒素,吞下去之后,毒素会蔓延到每一个细胞,如果五天之内没有服下特效药的话,它会摧毁你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最后将你化成一滩烂泥。”那人说。
他们会拿出这样的东西,展逐颜一点都不意外。如果这些人一点防范措施都不做,反倒会让展逐颜觉得有诈。
莱尔凝视着展逐颜,缓声道:“展将军,你的提议我会采纳,不过我还得再考虑一晚再做决定。”
展逐颜也笑笑,对他说:“我也正好有这个念头,既然莱尔将军都开了口,那我也再等一晚再考虑吃不吃吧。”说完他便从位子上起了身,提步走开。
莱尔唤人送他出门,吩咐完后他也像是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控制着身后的支撑板缓缓放下,令自己重新回到护理舱中。
展逐颜这一来一回并未耽误太多时间,他回到房间时,发现温斐依然蒙着被子在睡觉。房门在展逐颜身后关闭,他几步走到床边,手刚一碰被子,里面就窜出两条笔直长腿,成剪刀状夹住展逐颜脖子,双腿一带一勾一屈,就将展逐颜上半身压在了床榻上。
温斐不知何时已穿好了衣服,手中现下正拿着一块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薄铁片,一把抵在展逐颜颈下。
展逐颜在遇袭时本能要还手,看清是他后便放弃了抵抗,任由他将自己压到床上。
“怎么不多睡会?”展逐颜半点不怵,笑容满面地问他道。
温斐虽蒙着眼,没法靠眼神杀死他,却也实实在在表现出了不好惹的特点。他整个身体似绷紧的弓弦一样,衣服底下肌肉紧绷,靠双腿压制展逐颜双手并肩颈,完全占据优势的局面里,只要他想,轻易便能让展逐颜喉管断裂或脸上开花。
“你到底在计划着什么?”温斐喘着气,面上尽是怒意。
他厌恶这样被蒙在骨子里,就像那时将他送进监狱里一样。
这种对于未知的恐惧,在他失明之后越发清晰。
当他醒来发现自己身边空无一人的时候,这股窒息感差点让他以为自己回到了监狱里。
他自睡梦中惊醒,却差点在清醒中昏厥。
机器般的他出现了裂缝,他想的是,把展逐颜杀了吧。
只要他回来,自己就亲手杀了他,也好比自己一个人不上不下,不得解脱。
什么胡七八糟的他都不想管了,他受够了。
拖着展逐颜黄泉底下做个伴,什么恩恩怨怨下辈子再算。
展逐颜英挺的眉微微蹙起,似笑非笑地看着上方怒气冲冲的温斐。他觉得自己或许是魔障了,温斐开心的时候他高兴,温斐生气的时候他也高兴。
生气也好,生气了说明不害怕了,说明昨晚的梦魇从他脑海里抽离了。
脖子是要紧处,即使是强悍无匹的龙,也得紧着这块。可展逐颜一点也不紧张,反拿那双秋水为底黑玉为瞳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着温斐,直等到那人因久未得到回应而燃高三分怒意,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烧退了么?”说着便对温斐伸手,想去碰他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