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眼下虽赶回来了,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倒让人心惊。
苏遥担忧:“许先生快进来坐一坐,这是怎么了?”
许泽勾起嘴角,却并无笑意:“没事,我把钱给您,《江海听潮客》的第六卷 ,我这就回去写。改日也给您送来。”
他摊开手,掌心躺着满满一小袋铜钱。
他袖口线头都开了,衣衫鬓发虽然整齐,却像被抽干了精气神儿一般,说不出的憔悴。
苏遥自然不可能让他这副样子回去。
好说歹说,和齐伯一同连拉带扯的,才将他请进书铺。
苏遥嘱咐齐伯取些茶点,又问道:“许先生吃饭了吗?”
许泽神色郁郁,摇摇头。
苏遥正要起身去厨房,许泽却忽然拽住他衣袖。
“怎么……”
苏遥话还没问完,就见得许泽像绷不住了一般,眉头一蹙,蓦然滚下一滴泪来。
这副情形,苏遥也遇到过。
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谁会在陌路人面前哭呢?
苏遥心下刺痛,忙示意齐伯回避,又给他倒杯茶:“许先生,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苏遥签下的所有话本先生中,许泽是最小的,年岁不大,未及二十,眉宇间尚有些稚嫩的少年气。他默不作声地滚下数滴泪,却一直压着不肯放声哭,泫然许久,才抬袖悄悄地抹干。
只是一开口,仍是哽咽:“苏老板,已许久没人问过我吃没吃饭了……”
他说着,又开始滚珠子似的落泪。
苏遥蹙眉,已猜到三分:“许先生,可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许泽啜泣不止,苏遥静静地陪了他好一会儿,他才渐渐停住。
苏遥燃起火烛,明亮烛火扫过,许泽眸中沉痛,低低开口:“苏老板,我已没有家了。”
他凄然一笑:“清河许氏,再也没有我的名姓了。”
除名?
古代宗族制度严苛,怎么好端端回乡一趟,竟被除名?
苏遥忙将瓷盏推入他手中:“许先生别急,慢慢说。”
许泽抿一口茶,似乎方发觉口渴,又一气儿饮下半杯,提起此事,竟双手颤抖:“苏老板,月前我赶了十日回乡,到家后,才发现祖父早已病故许久。”
他死死握住瓷盏:“家父早亡,族中一向容不下母亲与我,我们早早便搬来旧京过活。三年前母亲过世,族中连个过问之人都没有,丧仪大小事务,还不如邻里帮衬得多。”
“此番,我原不想回去,可顾念着,到底是血肉至亲……”
他哂笑一声,“这四个字原来是笑话。我却到今日才懂。”
苏遥默默,只能接着往下听。
许泽又现出悲怆之色:“祖父过世,留下田地房屋银钱,我叔伯便想要分家。为了多分得二两银钱,竟寻人污蔑我非许氏血脉!”
他骤然抬头,目光愤恨:“我母亲一生清誉,却被他们当众无凭无据地践踏,我只恨不得杀……”
“许先生!”
苏遥按住他的手腕,摇头,“许先生,为了那样的人,不值得的。”
他满目悲怒,不似寻常,苏遥只得温声抚慰。
许泽一顿,垂下眼眸,低低一笑:“我倒是想拼个你死我活,只可惜,我连那点本事也没有……如今,倒真如丧家之犬。”
他长长的叹息消散在细微烛火中,夜色自窗外漫入,春日向晚,仍是阴冷。
苏遥默了默:“那样的家,不要也罢。以后便只想来日吧。”
许泽眸色凄然:“天下之大,我却已无来处……”
苏遥听出他的心冷,只能默然地拍拍他。
许泽不过将那日情形简单描述一二,具体情状,定然使人悲愤至极。
他还不到弱冠之龄,满堂叔伯长辈,还不知受了多大委屈。
苏遥受过那种委屈。
他很明白,是有多仿徨无助、孤苦无依。
苏遥只能安抚他一二,又确然放心不下让他回去,便强留他住了下来。
苏宅三进三出的大院子,房屋多得很。
苏遥洗漱过,却瞧见许泽又站在他门口。
苏遥微露疑惑,许泽垂着头:“苏老板,我能在你房中睡吗?我怕我半夜惊醒,又想起父母,我……”
他又眼圈微红,苏遥自然同意。
两个大男人,能有什么不方便的。
窗下有一小榻,苏遥给他铺上数层棉被,又抱来软枕:“你尽管睡,难过了就喊我。”
许泽摸着锦被,点点头。
这一夜许泽睡得安稳,苏遥却辗转难眠,天色微明,才稍微眯了一会儿。
不知是否昨日踏青太累,一觉醒来,苏遥只觉得疲乏更甚,颇有些头昏脑胀,还眼眶酸疼。
许泽歉意更甚:“叨扰苏老板了,我这就走。”
苏遥拉住他,熬了白粥,又端出凉拌木耳、脆腌萝卜等爽口小菜,看他吃下两个咸鸭蛋并两张葱油饼,才肯放人。
昨夜失态,许泽晨起回过神,方觉出不好意思,客气得不得了。
苏遥倒是体谅。
谁没个情绪失控的时候,更何况这样大的事,许泽才这个年岁,还算是个孩子。
只是他要留许泽住两天,许泽却说什么也不肯,只推脱“打扰”,又要回去赶着写文。
苏遥只得将钱袋塞给他:“你想必正艰难,我当初也没想让你还。”
许泽声音低沉,却拒绝得坚定:“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苏老板若是今日硬要给我钱,改日我们连话也不能说了。”
他尚有些文人傲气并少年锐意,苏遥此时硬给,倒是折辱他,只好收下。
却仍忧心:“你当真无妨吗?面子是小事,若手头周转不开,一定要来告诉我。”
许泽低声道:“苏老板放心,这一个月的钱我还是有的,待下个月,新一卷书开始售卖,我就能接上了。”
他顿了顿:“我的书虽卖得一般,维持开支还是够的。”
“这一个月的钱,是如何得来?”苏遥实在是担心,不免多问一句。
当初他和这孩子今日情形一模一样,为了生计,误入歧途只在于一念之差。
许泽咬住下唇,垂眸片刻,方轻声道:“我把昔年母亲和我的画,都当了……虽不值几个钱,但还勉强够的。苏老板不必担心。”
许泽的外祖是个颇有名气的画师,只是得罪权贵,一直落魄飘零。许泽家中拮据,这恐怕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物件。
苏遥听得揪心,眼瞧着他离开,仍心内惴惴。
三月晴光大盛,苏遥心底却一片冰凉。
他坐在案前打了会儿算盘,复开始觉得头疼。
齐伯忙端了热茶来:“公子怎么了?”
苏遥喝口茶暖一暖:“不打紧,昨夜没休息好。”
齐伯忧心忡忡:“是不是昨日在外吹了风,又勾出病症来了?”
“我哪儿还有病症。”苏遥笑笑,“白大夫都说过,我已然大好了。”
苏遥自觉应当无妨,虽乏累不适,强撑着又坐了一会儿。
可巧周三先生带着修改罢的书稿前来,又为苏遥引荐了两个话本先生。
皆是年逾半百的老人家,平和稳重好讲话,文章也深谙世情,一位写乡野田园之意趣,一位写妖兽志怪之典故。
不涉朝堂,不涉史实,没有借古讽今,没有批判人心,也就写个乐子。
既不暴力也不淫/荡,更无议论朝政大事,很好,书和人一样稳妥。
苏遥很是满意,闲谈间,额角却涨得厉害,听到后来,只觉得周三先生开口一张一合,话皆没入脑子。
他担心出错,又实在没有心力细思契书条款,只能随口约了时间,再行商议。
送人走后,苏遥愈发没力气。坐在柜台念起许泽,又看着周三先生的旧书新稿,倒又隐约起了个主意。
如今铺中这几位先生的书,皆没有绣像本。
而许泽自幼家传,画得一手好画,若给旧卷内绘上图,制成绣本,再重新刊印售卖,也是一处商机。
周三先生这本《海棠绮梦传》颇有大卖之相,若是借此做成绣本,再赚一笔,于周先生于许泽,皆是好事。
进一步讲,若是傅鹤台的《云仙梦忆》也能制成绣本,重新刊印一遭儿,恐怕更是一笔进项。
苏遥这般想罢,又记起谢氏刻坊那边。
绣本毕竟麻烦,大抵要重新商议工本费。那还要约刻坊商议。
他草草起个念头,却发觉要思虑之事太多。
苏遥本就头晕,思索这一会儿,更是昏昏沉沉。
天色向晚,似乎有些阴沉,书铺中各位看官担心下雨,一一离去。
齐伯非要出门为他请白大夫诊治,祝娘子晨起便带阿言去乡下玩了,她正筹划着买块地,还说要在乡下住上两天。
铺中无人,四下安静得很。
傅陵刚刚迈入苏氏书铺,瞧见的,就是苏遥独自趴在柜台桌案上,睡得不省人事的模样。
偌大的书铺无一人声,门户却大开,外头隐隐起了风,苏遥双眸紧闭,面色苍白,额上出了层层叠叠的冷汗。
傅陵心内一凛,伸手探上他的额头。
果不其然,滚烫滚烫的。
傅陵霎时沉下眼眸。
第15章 风寒(二)
“……水已烧开了。”
“主子,齐伯与白大夫正在路上。”
“主子,帕子重新换过。”
苏遥觉得额头上冰凉一下,不知是碰到了什么,他浑身发冷,下意识地偏头去躲,一侧面颊却被温热的掌心托住了。
是一只修长的手,骨节分明,指尖微凉,掌心却温软。
苏遥被这只手扶正了些,迷糊中睁眼,就瞧见目光深沉的傅陵。
他头脑混沌,一时只觉得奇怪:“……傅先生?”
傅陵托住他下颌:“你发烧了。”
“嗯。”苏遥下意识点头,又清醒一二,“……发烧了?”
傅陵见他双颊虚红未褪,目光混沌不清,又念起方才门户大开的情状,心内忧惧万分,却一时不得发作。
他只能压住一腔焦心,轻轻扶住他下颌:“别动。”
苏遥没什么心力,便也听话得很,一动不动的,却又碰着了那块冰凉之物。
这次他知道了,是浸过冷水的帕子,湿答答地贴在额上。
苏遥一时难受,他蜷缩在被中,手脚冰凉,胸腹却如火烧一般滚烫,后背又濡湿了,简直百般不适。
傅陵又递来一盏热水:“偏头。”
苏遥自然烧得口干舌燥,微微探头抿上两口,湿润滑入肺腑,方觉得略微舒服。
傅陵见他喝了半盏,终于面色稍缓,伸手递茶盏吩咐:“水要一直温着。”
苏遥闻声,不由抬头:“还有人?”
傅陵扫一个眼神,满屋子的人静得一声不闻。
傅陵隔着锦被按住他:“是我的两个随从,没旁人,你接着睡吧。齐伯一会儿就来。”
他声音低沉,苏遥只烧得头脑发昏,眼皮沉重,点了下头,阖上眼就又睡过去了。
傅陵坐在榻边眼错不转地瞧着他,满屋子暗卫敛声屏气,蹑手蹑脚,好奇到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却只敢用眼风交流。
暗卫甲:瞧见了吗!妈耶,咱们主子这是有心上人了吗!
暗卫乙:肯定的啊!你看主子看心上人的样子,眼珠子都不转一下!
暗卫丙:你们肯定都没瞧清楚,我刚才离得近,大着胆子仔细瞥了一眼,主子的心上人长得那叫一个好看!
暗卫丁:兄弟你很勇啊,敢当着主子的面偷看。
暗卫乙插一眼:我也想看,但我怂得一批。
又转回暗卫甲:我也想知道有多好看,我是真没看清楚!
暗卫甲怂恿:那要不,咱们一起离近点?
暗卫丁老实人:别,信不信主子把咱们眼睛一起挖出来。
“眼睛不想要的话,我帮你们捐给需要的人。”傅陵头也没抬。
暗卫甲乙丙丁瞬间恢复成死人状态。
待吴叔带着齐伯赶来时,更是无声无息地从房内退出去了。
今春多雨,窗外又飘起绵绵雨丝。
齐伯再次吓得魂飞魄散:“我才出去一个多时辰……”
白悯在外看诊,不在济仁堂,齐伯一直等到他回来,半路就遇上了吴叔。
虽然不知道吴叔如何找到他二人,但一听苏遥高烧,紧赶慢赶地就跑回来了。
傅陵随身总有人带着各种药,也有退烧丸药,方才化在水里,喂苏遥喝了半盏。
但看着也不见好,傅陵蹙眉,只瞧向白悯:“你是苏遥的大夫?”
白悯听闻旧症复发,慌了一路,一进门,却瞧见苏遥身边守着个眼生之人。
这语气,还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
齐伯介绍:“是傅先生,我们铺子的话本先生。”
白悯微微一眯眼:“原是傅先生。”
上次那个话本先生么?
傅陵略一点头:“一直是你为他看诊,想必更清楚状况。你来看。”
这习惯性发号施令的架势。
白悯不知这是哪里来的人,但他让自己看,又坐在榻边不起身。
白悯微有不满:“我看诊,无关之人都出去。”
傅陵抬眸:“我在这儿,不耽误你诊脉。”
“旁边有人,我不清静。”
白悯瞧见他守着苏遥,就从眼到心的不自在。
傅陵深深蹙眉,语气沉下:“我不放心让他和外人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