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他这首词文采斐然、朗朗上口,曲家掌柜连夜粉刷了外墙,都还被传诵了月余。
曲家酒楼一时门可罗雀,后因官府查出卫生问题,直接就倒闭了。
随着此处掌柜小二皆卷铺盖走人,旧京再寻不到鹤台先生的踪影。
于是花样百出的各路听闻纷迭而至,流传至今。
苏遥只知道,传闻里有关鹤台先生的住处,十个有八个都是假的。
这傅鹤台就住在旧京东南边的延庆坊。
偏是偏了点,但就在所有流言制造者的眼皮子底下。
今日晨起天色濛濛,流云卷卷,一副欲雨未雨的模样。
因着天色不好,一路行人极少,连坊门处的食肆都没开。延庆坊地界本就偏,如今更显得僻静,毫无烟火之气。
昨夜刚下过雨,青石路上还残留着层层雨渍,微风一吹,拂起新鲜的泥土气息。
湿漉漉的,掺着点草木初生的清甜。
苏遥深吸一口这没有雾霾的空气,心旷神怡。来了近一年,他其实挺喜欢这个世界。
就是一路走过来有点冷。
苏遥暗道,等有钱了,一定买上几辆最大最平稳的车轿,配几匹好马好骡,再不受这冷风。
齐伯虽年过半百,但身体倍儿棒,还有功夫关心他:“公子累了吗?”
苏遥笑笑:“许久没出来过了,以后得多来走走。”
“不知公子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来此处。”
齐伯笑得眼眯成一条缝,比划着与他闲聊,“延庆坊的百宝阁会做一种一拉线就跑的兔子,极好玩,但一摔就坏。娘子嫌费钱,你却喜欢得不得了,我抱你偷偷来买过好几个呢。可惜如今是不做了。”
苏遥其实并未继承原主的多少记忆,这样久远的琐事,倒难为齐伯还记得如此清楚。
苏遥深知齐伯待原主甚好,感触之余又不由保证:“齐伯放心,等我赚了大钱,什么样的新奇玩意咱们都买来。”
“一样买三个,一个拿着玩,一个放着看,一个专门用来摔。”
齐伯让他这话逗乐了。
苏遥瞧着怀里的红梅,又笑叹:“可惜如今是不做了,不然送去给傅先生,恐怕比这花好些。”
齐伯道:“这傅先生是读书人,整日吟风弄月的,小孩子家的玩意儿,怎能入得了他的眼?”
苏遥笑笑:“倒也未必。我先前读他的文章,看到这傅先生颇擅木工,对这样精巧的东西,他一定感兴趣。”
又有些遗憾:“他名声在外,品味又挑剔得很,我不能投其所好,就只能附庸风雅,送两支花了。”
齐伯瞧着苏遥,只不置可否地笑笑。
天色迷蒙,却并不如何阴沉。
苏遥穿着天青色外衫,他身形本就有几分单薄,长袍广袖的装束,倒显出几分清逸。
年节方过,养得他气色也好上许多,一头乌发半束半披,更衬出肤色白皙,面容秀致,一双清朗眉目更时时含笑,温如甘泉。
这副品貌捧着灼灼红梅,人花相映,别说旧京城了,便算上如今的帝京,也再寻不出这样风姿的美人画。
这红梅搁齐伯手里,兴许还遭人嫌弃;苏遥捧着去送,只要对方长眼了,那必定收不到一个“不”字。
齐伯面对看着长大的小公子,特别骄傲。
他一路放心地走到傅宅,轻轻扣门,却是许久才有人迷迷瞪瞪地探出头,还揉着眼:“谁啊?”
“老吴,我,齐平。”齐伯笑呵呵的。
“嗐,原是老齐。你怎么有功夫来我这儿?”
吴叔又使劲揉了把眼,清醒三分,探头望向齐伯身后,却是忙客气一笑:“呦,老齐你家年画上的人活了,这还特地带来给我长见识?”
傅先生深居简出,但凡大小事,皆是吴叔来往。
齐伯对他的能说会道十分受用:“我家书铺的掌柜,今日专程来拜访傅先生。”
“稀客稀客,见过苏老板。”
吴叔热络地将人引进来,却面露些许为难,“劳烦苏老板先去花厅等等,这大清早的,我家公子还没起呢。”
现下可当真算不得大清早了。
这自在的作息习惯。
苏遥临来的时候,阿言都起床,背过三五篇《楚辞》了。
不过想来不愁吃不愁穿,也不用考试,一闷头睡到日上三竿,也是人之常情。
苏遥如常笑笑,去了花厅等。
一等一个时辰。
吴叔歉声连连地过来请。
苏遥本就好脾气又好说话,耐性更是一等一地好,自然不作计较。
吴叔连着打起两道帘子,却是将人引进了东暖阁。
傅宅偏僻,周遭只余鸟雀之声。外头看着不打眼的两进两出小宅子,房间内陈设却极其精致大方,除了书之外,皆是珍稀新巧之物。宝帘银钩,珠幔画屏,鎏金香炉内燃着沉水香,连糊窗子所用都是勾竹叶纹的松香色软烟罗。
富贵闲雅。
苏遥暗暗感叹,这傅先生品味不错。
而且不是一般的有钱。
就桌案上按照粗细长短悬挂得一丝不苟的狼毫笔来看,还是个强迫症。
苏遥虽让这露富露得恰到好处的景象惊了一下,到底没怎么失态。
他惦记着这满屋子的钱,本就温和的态度更客气了几分:“傅先生有礼,初次见面,在下苏氏书铺苏遥。”
他行了一礼,斜倚在榻上之人却并未动弹。
简单点了下头,甚至眼皮子都没抬:“嗯。”
顿了下,又补一句:“苏老板好。”
房间里默了一瞬,苏遥不由噎了一下。
一旁的吴叔忙笑道:“苏老板请坐。”将早就倒好的热茶,又推近了些。
这茶是正儿八经的西湖龙井,吴叔客气,苏遥就顺势再尝一口。
放下瓷盏,却见得榻上之人仍毫无动静,只八风不动地翻过一页书。
糊窗的软烟罗本就薄若无物,天光透进来,也被筛得影影绰绰。
自苏遥的角度望去,正瞧见似有似无的淡淡阴影洒在傅陵面容上,勾出他精致下颌,薄唇悬鼻,入鬓长眉,并一双微垂的丹凤眼。
苏遥微微一怔,又心道,果真是“非常难搞”的长相。
他试着再寒暄几句,得到的都是单音节词回复。
也对,这等高冷的文化人,都不爱客套废话。
素来秉承“先讲情义再谈生意”的苏老板,决定更换策略,直切正题地询问:“傅先生,不知您的新文写得如何了?契书上定的日子,就在这月二十六。”
傅陵正眼错不转地瞧着手上的书,闻言,只不以为意地张口:“书稿我交不了,还没写。”
简洁明了,理直气壮。
苏遥又噎了一下。
有钱真好。
付得起违约金,腰杆子就是硬。
果然,苏遥尚未回过神,这傅先生下一句便是:“违约金是多少?苏老板跟吴叔去取。”
吴叔于一旁讪讪笑笑,正要开口,苏遥忙阻道:“不急不急,这还没到日子呢,算不得违约。”
他是来催稿的,可不能三两句话就说断了。
苏遥定了定心,饮了口茶,又端起和气笑容:“我虽不大懂,但也知道,这写书必定是讲究灵感,一时没有也是常事。只是……”
他顿了下:“自腊月里签好契书至今,已三个月了,傅先生还没得成书稿吗?”
房间内一时默然。
苏遥耐着性子等理由。
吴叔冷眼旁观半晌,大略措了把词,才面露哀色地打破安静:“苏老板不知道。因今年冬日极冷,刚入腊月,我家桂皮——桂皮是公子养的猫——就病了。公子忧心不已,就耽搁了许久,一直未写。”
苏遥并未见到猫的影子。
不过书案上有一木雕耗子,大耳朵大脑袋,圆滚滚的。
傅先生的通身气派显然和这物件不合,想来是做给猫的玩物。
苏遥点头,又适时地露出三分关切:“原来如此。不知先生的猫现在可好了?”
“哎。”吴叔长叹一声,目光戚戚,“一提起,公子便又要伤心。苏老板,我家公子如今当真难过得很,实在无法动笔,万望您能体谅一二。自桂皮走——”
他作势要抹眼泪,百宝架后却忽然传来一声慵懒猫叫。
余韵悠长。
一只肥头大耳的大猫慢悠悠地踱过来,卧在苏遥脚边,旁若无人地开始舔毛爪,猛一看,和它的玩物老鼠颇有几分神似。
是只大橘。
倒看不出来傅先生养猫是这个口味。
苏遥瞅了一眼活蹦乱跳的大橘猫,又抬眼看向几欲泫然落泪的吴叔,挑眉。
“呃……”
吴叔擦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汗,正在卡壳之际,榻上之人却不慌不忙地于此时开口了。
第3章 催稿(三)
“自我家桂皮出走后,我就茶饭不思,精神恍惚,昼夜颠倒,无心动笔,所以才没写。”
傅陵不慌不忙地翻过一页书,十分顺口地接过吴叔的话。
那个“出”字加的,真是一点都不突兀。
苏遥瞧着榻上之人从容不迫的样子,心底不由生出些好笑。
看来古外今来的作者大大为了躲更新,皆是什么都敢说。
房间内沉水香的气味清甜,憨头憨脑的大橘仍趴在苏遥脚边舔着毛爪,浑然不觉方才差点“被”挂掉。
猫真是个好借口。
怪不得作者都爱养猫。
苏遥只作浑然不觉:“原来还有这桩事。傅先生的桂皮真漂亮,跑丢却是可惜,好在现下已回来了——这瞧着回来也得有些日子了,竟养得如此健壮。”
健壮的大橘“喵呜”一声。
吴叔勉强客气笑笑。
榻上之人神色不动。
苏遥见他不接茬,便继续问:“但桂皮回来之后,先生也没写,是还有旁的事耽搁了?”
吴叔不敢再说话了。
房间内默了一会儿,傅陵一派漫不经心:“天冷,墨化不开,没法写。”
嗯,作业写不完怪圆珠笔。
学生常用借口。
“腊月确实下了几日大雪,是冷得很。”苏遥点点头,笑道,“但天公作美,元日起便放了大晴天,又赶上立春早,年后倒是暖和了不少。傅先生的墨还不好?”
傅陵未抬头,却半晌没翻页:“年节下店铺不开,家中无纸。”
苏遥微笑:“去岁旧京城内纸贵了许多,可巧我得了些徽州方氏的纸,过年时候,还特地送过先生作节礼。”
“是么?”傅陵按在书上的手指一顿,声音立刻沉下,“吴叔,可有这回事?”
“嗨呀,是老奴忘了。”吴叔连忙致歉,“老奴年岁大了,节里事多,一时就给忘了……”
这还有背锅的。
“无妨无妨。”
苏遥再度笑笑,慢条斯理道,“如今有纸有墨,猫也瞧着极好,出了正月,迎来送往的人□□也少了。节气好,先生这里也清静。先生如今,打算何时开始写?”
苏遥将他所有的话头都堵上了。
榻上之人微微蹙眉,似乎对苏遥的死缠烂打有些怒意。
本来么,苏遥这么个好说话的人,也不想这样。
可时下重文兴墨,书铺与各位先生来往,因沾着书卷气,倒并非只是寻常的铜钱交易。
契书一纸,上面所有条款皆是商量着来的,日期分成校对刻印,断没有强买强卖。违约金更只是个双方意思,也没定成不近人情的天价。
若傅鸽子开了这个头,以后富裕的先生都交笔小钱了事,书稿敷衍迟交,缺斤少两,书铺难道要靠违约金过营生吗?
苏遥给自个儿打着气。
对面才是欠稿的,不能把他当大爷。
不过苏遥把话说断了,这大爷要再躲懒,只能称病了。
苏遥正暗想着这丰神俊朗的脸皮会不会如此厚,便瞧见傅陵紧蹙的眉尖,忽而舒展了。
窗外斜风飒飒,天色有些阴沉。
这人勾了勾嘴角,阖上书:“不巧了苏老板,我牙疼,写不了。”
还真的这么厚脸皮……
牙疼,好理由。
苏遥又不能掰开他的牙去检查究竟有没有疼。
不过这鸽子的下一句,就让苏遥知道,他牙根本不疼。
窗外似乎起了些微雨声,傅陵好整以暇地往榻上一倚:“我昨晚吃的馄饨皮太厚,格外硌牙,硌得我满口牙直直疼了一宿。抱歉了苏老板,这书稿我写不了,也交不上。”
苏遥:……
苏遥一口老血。
昨晚的馄饨硌今天的牙,亏您说得出口。
这吃的钢铁馄饨吗?
虽然苏遥是个穿来的,但这个世上的吃食,分明与他原来的世界相差无几。
欺负谁没吃过馄饨?
美食爱好者兼厨子苏遥对他甩锅给馄饨的做法表示不屑。
苏遥不得不饮口茶,强行压下一肚子吐槽。
不就是馄饨吗?
苏遥再度压一压一肚子槽点,端出标准的职业假笑:“傅先生喜欢吃馄饨?”
傅陵眉尖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在疑惑自己这样死皮赖脸了,这小老板都还不走。
苏遥当然不能走。
生意人嘛,拼的就是谁脸皮厚。
他不接话,苏遥便自顾自地往下说:“这做馄饨,一在皮,二在馅,三在汤底。皮是触口的东西,自然要紧,若做得不得法,吃起来最不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