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美心善,又自带仙气与神秘感,自然很容易拉好感。
许泽单独给这水仙精绘两张图,也是正常。
这画,似乎也并无可指摘之处。
苏遥拿着两张图仔细对了对,傅陵于对面,瞅着这副情状,眸色愈发深了些。
苏遥瞧不出来,那两张画上的水仙精,与他很像。
五官并没有多相同,只是举止神态表情……
傅鸽子第一眼就觉得像。
傅相坚信这绝对不是错觉,是针对情敌的直觉。
他本人也极喜欢这个水仙精,不然不会花这么大功夫去描述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
但就算要画成苏遥的模样,也得他亲手来画,旁人画算怎么回事?
更何况,这绘本还要卖遍全旧京。
傅鸽子忍不住眸色一沉。
他念起整个旧京潜在的情敌,整个人的醋劲就又上来了。
苏遥从两张画中间抬头,就看见傅鸽子的脸,一寸一寸又一寸地黑下来。
这怎么还能黑得这么有层次感?
看来许泽家传,还是不擅长画人物。
苏遥自觉也算通点书画,并没有瞧出一分瑕疵。
那果然还是傅鸽子眼光高。
他便忙笑笑:“傅先生瞧着不好,我这就与许先生说。只是不知道——傅先生觉得,这画该怎么改?”
傅陵眼皮不抬:“画得太好看了,改难看点。”
苏遥:……啊?
苏遥一时傻眼。
是我听错了吗?
还……还有提这种要求的甲方爸爸?
傅鸽子,这是您亲手写的书吧?作者不该有亲爹一样的心吗?
还有想自己亲儿子难看点的。
苏遥当真怀疑听错了,又与傅陵确认一遍:“傅先生是觉得,这角色不能这么好看吗?”
不能像你一样好看。
傅陵顿了下:“就照着难看画,能多难看多难看。”又补一句:“画不来就别画了。”
苏遥自然不知道傅鸽子吃着全旧京的无名飞醋,听他语气不善,只能直接应下。
又暗叹一声,傅鸽子是个神奇的人,早该见怪不怪的。
既如此,苏遥又念起许泽:那该怎么和许泽说?
甲方爸爸嫌你画得太好看了,让你改难看点,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这话说出口,苏遥都觉得像自个儿在瞎编。
苏遥再次感叹一句甲方真是个满地奇葩的群体,将画稿收起来,又让一遭儿饭菜:“傅先生吃饭吧。”
夜色已低垂,暖风中飘着汤汁浓郁咸香的气味。
肉香明显缓和了吃货鸽子的脸色,傅陵顺势让上两句,开始吃饭。
傅鸽子吃饭的模样,还挺好看的。
上回瞧他把奶茶都喝出五分高贵冷艳,这回把黄焖鸡也吃出了满汉全席的感觉。
高门大户的礼仪教得真好。
外室子的举止也这么文雅。
苏遥从饭碗间抬头,偷偷瞅了一眼,正暗自赞叹,却正对上傅陵的目光。
傅陵抬眸:“苏老板看什么?”
苏遥不知怎么,就从他眼神中瞧出三分调笑。
他偷看被抓个现形,原是有些局促,但瞧见傅陵眸中的促狭,忽又生出些玩笑心思。
苏遥把筷子一放:“我在想,若是傅先生肯露面,旧京的看官肯定会以为,您就是活生生的江云仙。”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真贴切。
《云仙梦忆》中江云仙的气度,简直就是照着傅鸽子本人写的。
傅陵倒不意他大方承认偷看,微微一怔,只觉得心下漫上无边的欢喜。
他顿了下,却反问:“苏老板很喜欢江云仙?”
“江云仙如此豁达自在之人,世所罕见。”苏遥比起喜欢,更多的是赞赏。
傅陵也瞧出来了,只微微笑道:“看官都以为他超然物外,目不染尘,实际上他于红尘俗世,也有一分牵挂。”
“是吗?”苏遥起了兴趣。
好歹是风靡旧京的话本故事,苏遥自然读过。
怎么,这是有隐藏剧情?
能和畅销书作者聊一把创作,这顿饭吃得挺值。
傅陵勾起一抹笑意:“文章最后,真人要予江云仙金丹,让他留在世外仙境,他为什么拒绝呢?”
这是整册书中最亮眼的桥段了。
得仙人授而辞,江云仙的豁达通透更上一层。
苏遥顺着方才的话推测:“那这么说……他不想长生,是因为凡世中有牵挂之人——有心上人?”
傅陵笑了笑:“文章最后写,江云仙在平州客栈落脚,正逢夏家为小公子庆祝登科之喜。”
他顿了顿:“我没有写,夏家小公子出生之日,平州开了满城的水仙。”
“是那个水仙精!”苏遥一惊。
他顺着这话捋上一遭,忽发觉,书中所有的伏笔暗线皆合上了。
怪不得……
当初人美心善的水仙精死了,苏遥还看得颇为伤心。
原来还有这样一桩后事。
傅鸽子不愧是名满旧京的大大。
会写!
见苏遥惊喜,傅陵心下也满足一二,只继续道:“本来这个故事,只是他二人感情的开头,后续还有此生的相遇,相识,相知,在一起后,又会……”
苏遥听得起劲:“那为何当初只写到这里?”
“因为我不想写了。”
傅鸽子的理由,十分简洁明了,且理直气壮。
苏遥正在兴头上,突然就被泼了一头凉水。
鸽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恶的生物。
统统都应该剁了红烧!
鸽子本鸽还毫不羞愧:“我不写,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当初这小水仙精死了,我听闻,旧京的看官们哭得一片一片的。既然都死成心头白月光了,也别转世接着写了,不然多浪费他们的感情……”
苏遥的厨师之魂快要压不住了。
咕咕咕的鸽子有人管吗?
没人管我要炖了!
苏遥勉强压住上去掐着傅鸽子脖子逼他写文的冲动,端出职业假笑:“傅先生快吃饭吧,我还切了些水果,正好饭后吃。”
傅陵一顿。
怎么了这是?
聊得好好的,突然有催人快点走的意思?
苏遥:别吃了,快给我回鸽子窝码字!
傅陵难得地不明所以,顺着苏遥的安排被撵出门的时候,还有些糊涂。
水仙精和江云仙的暗示,也不知道苏遥听懂了没。
瞧着没听懂。
还有点生气。
洞察人心的傅相头一回觉得,栽了一大坑,并且还不懂是怎么栽的。
苏遥让鸽子气着了,因而第二日为阿言庆祝的菜,一道都没给傅陵送。
成安悻悻地将食盒收起来:“公子,不给傅先生送吗?”
苏遥默了下:“我专给阿言做的菜,不给旁人吃。”
苏遥转身将一勺子热油泼在水煮肉片上,辣椒花椒蒜末的扑鼻香气顿时飘散开来。
成安……成安替大公子忧伤了一秒,瞬间开心。
那给我暗卫兄弟多盛点。
苏遥平素吃的菜很丰盛很补很……总之不是暗卫应该经常吃的东西。
但成安总喜欢给他留。
暗卫丙每次基本上都等于,看着成安再吃一顿。
苏遥胖得不明显,成安来了这一月半,倒胖了不少。
暗卫丙瞧着成安埋头吃鱼片的模样,又给自家大公子加一遍油。
快点把苏老板拐回府。
这么好的人,你不下手,就被旁人抢走了。
暗卫丙说的就是那位前来的许先生。
谢夫子与白大夫虽然人很好,对苏老板也很有意思,但苏老板明显并未动心。
这位许先生,就不一样了。
苏老板对他,可明显上心多了。
苏遥是出于对他身世的同理心。
他自我代入,总觉得许泽像当初的自己。
便忍不住多去帮扶。
许泽午后前来,苏遥正等着他,虽然措过一肚子词,最后还是如实道:“傅先生的意思,是麻烦你把这两张画,改……改难看点。”
虽然这个要求听起来很像我瞎编的。
但它确实是傅鸽子的亲口要求。
许泽瞧一眼,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诧异,只是默了默。
许泽那日交完画稿,才想到这绘本是要满旧京地卖,也生出许多不自在。
这两张图,他作画时代入得那样动情,傅先生能看出来也正常。
虽然两个人的想法一致,但出于对情敌的天然敌意,许泽仍是不痛快。
他声音低了些:“我明白,马上就能改好。”
这也能明白?
明白了啥?
文化人果然都在异次元交流。
苏遥自诩没文人墨客的境界,只能直接点头:“好,那许先生尽快,我已经约好谢氏刻坊。早些成书,也好早些售卖。”
许泽顿了顿,将两张画稿推给苏遥:“苏老板觉得,这两张画得还能过眼吗?”
苏遥自然瞧着好,又怕他是被傅鸽子打击到,忙笑道:“画得特别好。旁人是如何看,我不知道,但我很喜欢。”
许泽仔细听他的语气。
果然没看出来画得是谁。
许泽默了下:“这两张画既不能用,便送给苏老板吧。”
想了想,又补一句:“苏老板此处,尚没有我的画。改日我得闲,与苏老板多画几幅,也装点一下门面。”
这感情好。
许泽的画是很值钱的。
苏遥想到此处,又笑着骂自己两句:做生意做疯魔了,什么事都先想着钱。
他谢过许泽的好意,又给他包上些许点心。
这小孩太瘦了。
成安颇有些不情愿,帮忙包食盒时,也终于后知后觉地生出危机感:还以为苏老板只给我们主子送吃食呢。
成安正吐着槽,却又见苏遥包了一盒:“你去一趟谢氏刻坊,把这个送给刘掌柜。”
琳娘是大掌柜,忙得厉害,况且上回退亲之事后,还没能说得上话,终究不方便见面。
苏遥前些日子要与谢氏刻坊谈绣本,却不想今早二掌柜刘其亲自来了,说苏氏书铺的出本,以后都是他来管。
从前也并非没往来过,只是此番,刘掌柜的态度不大好。
刘掌柜是个很会做生意之人,但有个毛病,斤斤计较又吝啬小气。
琳娘非要安排他亲自接管苏氏书铺的事,要求最好的做工,却又不肯抬价格,直把刘掌柜气了个半死,一连在家中骂了好几日:“有钱不赚,白拿着好生意去贴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情……”
但谢家是他的主家,他的身契都在琳娘手里,倒敢怒不敢言。
单子还得排第一个,东西还得照着最好的做,价钱还不能多收。
刘掌柜憋屈,只能给苏遥摆摆脸色了。
苏遥却是个讲究情面之人。
只想着绣本原就麻烦得很,刻坊中费工夫,他又要得急,既聊得不是很愉快,还是补点东西吧。
苏遥此时尚不知有刘掌柜对他千恩万谢的那一日,只吩咐成安:“就说我新做得些点心,请刘掌柜尝尝。”
又嘱咐:“别送错了人。”
成安玩笑:“都见过两回了,哪儿还能送错人?”
成安做事又稳妥又利索。
苏遥也放心,正收拾碟子,却又瞧见脚边落了一物。
苏遥捡起一看,是个穿乌金线的墨玉坠子。
像是个扇坠子。
成安瞧一眼:“呀,这不是傅先生的东西吗?”
墨玉雕祥云,纹理已然难得,做工也精细。
这么华贵的物件,确实像傅鸽子用得起的。
“你从前在傅府见过?是傅先生的吗?”苏遥确认一下。铺中也常有其他身份贵重的客人,别误领了。
这玉还是傅陵少年时候亲手雕的。
成安不会认错,只点头。
苏遥递给他:“那你顺路给傅先生还回去罢。”
成安在苏遥处待得颇有些乐不思蜀:“我不想见傅先生。”
见了又得挨骂。
成安每次和傅陵回话,都是从自我检讨开始。
成安委屈。
又推苏遥:“这东西贵重,我拿着还回去也不像话。公子你去吧。”
大公子肯定等着见你呢。
“行。”
成安说得有道理,丢了还不知道多少钱,还是走一趟吧。
从上回在傅宅外遇见郑府尹之后,苏遥便再没去过。
因上次太子歌妓之事,郑府尹已经被撤职了。
旧京新换的府尹姓宋,据说是先帝时的一届探花,很有才华的一位老臣。
苏遥等旧京平民还没有见过。
不日就是立夏,傅宅周遭的花木愈发郁郁葱葱,长着热烈而茂盛的生机。
延庆坊人少,不知名的鸟雀叽叽喳喳,在苏遥身边蹦来蹦去。
吴叔往门口一站,便瞧见苏老板缓缓而来。
午后日光澄澈透亮,映得苏遥肤色越发白皙。临近夏日的天气,已有些灼热,日头自树梢落下,苏遥额上现出薄薄一层轻汗。
苏老板的气色越发好了。
吴叔远远一瞧,只感叹,幸好苏老板是生在旧京,这要是在京中,大公子都不一定有机会下手。
吴叔忙迎着人上前几步:“苏老板有礼。是来找我们公子的吗?”
苏遥见个礼:“昨日傅先生有件东西落在我铺中,我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