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伯也客气得脸酸:“他死里逃生,如今陈氏刻坊被查抄,原先合作的生意,大半都入谢氏刻坊。刘掌柜也是想卖公子个好。”
随着刻坊书铺被查抄,朱家之事沸沸扬扬一段时日后,便散了。
各式流言花样百出,传到最后,皆与那句大不敬之言无关了。
今上在心虚。
朱家因大逆之言获罪,而这大逆之言,偏不能大肆传出去。
否则便更刺今上的心窝子了。
官场中人多少有些交好,朱家最后的罪名是结党营私、贪污受贿,而校对司一众人、金玉斋和陈氏刻坊,是因私印□□。
但实际原因为何,众人心中皆有数。
这话渐渐于旧京不被人提及,就好像被谋害的先帝与前太子,藏于众口之下,逐渐不为人所知。
但有些人,却从未忘记。
譬如太后,譬如一些老臣,譬如许多士族。
不过距离一场真正的风雨,尚有许久。
即便风雨来袭,也不会先扫过旧京。
天高皇帝远,日子便松快。
苏遥选了个极好的日子,挂牌开卖《青石文选》第一册 。
夏季晨起日头已稍有毒辣,与苏遥的预想差不多,一开门,长得望不到头的队伍。
且大多不是熟客,而是大户人家的小厮,甚至管事,还有不少青年中年的文士。
致仕的那位文知府也来了,翻开文册与苏遥说话:“我瞧着,这后生的馆阁体写得还不如苏老板的弟弟。如今陆山长可宽厚,我上学时的字一个不板正,手板就上来了。”
文老知府眼光高。
都是方块字,苏遥就瞧不出谁好不好。
阿言只于一旁笑笑:“老先生谬赞,晚辈不敢当。况且,即便我的字能入眼,也作不出这样的文章。”
云朝总是与阿言在一处,把阿言的性子都带活泼了些。从前可不这样说话的。
“文章不错。”眼光高的文知府点点头,复感叹一句,“人才辈出,后生可畏。”
苏遥送点评母校后辈的文知府离开,又叮嘱一句:“下月还有第二卷 ,您早来。”
文知府应一声,后面一位管事接口:“下月还会有吗?”
苏遥笑笑:“如今是第一册 ,后面还有五册。只是印得慢,得等等。”
“这感情好。”管事笑笑,“我家小公子明年才考,正好提前看看旁人的文章。”
另一管事“嗐”一声:“我家从前都不知有这么个书铺,还卖青石书院的文章。我家公子可不是上回没过,若早知道早看,说不定就过了。”
“我先前也不知道,还是书院中……”
“我也不知,我早就不想在汇文堂看书了……”
后续数人接口,苏遥卖过一天的书,得出一个感受——青石书院这单子没白接。
当初想对了,便是赔本也要接。
苏氏书铺继《海棠绮梦传》后,第二次声名大燥。
况薄利多销,旧京独一份的名声,赚得并不算少。
后续的客源,更是一大笔潜在收入。
天色稍晚,苏遥开心地算过今日账目,一抬头,瞧见阿言正与桂皮玩。
大橘喵呜喵呜,又扑进苏遥怀中。
阿言今日休息,他数日不在家中,便也不知情。只捏捏猫耳朵:“怎么今儿一天也不见傅先生?”
傅先生正认真写文呢。
说五天就五天,今儿可是最后一天了。
苏遥摸着软乎乎的橘猫脑袋,笑笑起身:“走,咱们去瞧瞧你家傅先生写完没有。”
第51章 商会(一)偷吻?
桂皮趴在苏遥怀中,慵懒地喵呜一声。
这猫脾气特别好,又黏人又随便给撸。
就是有点沉。
苏遥揉着猫头,轻轻叩一下傅陵的门:“傅先生,您在里面吗?”
门内静上一会儿,却是吴叔探出头,食指比在嘴边“嘘”一声,又回身关上门:“苏老板,我家公子在写书稿。”
苏遥不自觉地压低声音:“还在写呢。”
吴叔比个手势:“快写完了。公子说,还差两章。”
傅鸽子居然真的快写完了。
苏遥于数日之间,对傅鸽子的看法都变了。
先是主动提期限,后又主动把自己锁小黑屋更文。
改过自新了?
洗心革面,重新做鸽了?
还是断更太多,终于唤醒鸽子的良心了?
吴叔叹口气:主要是一时冲动答应白菜了。如果不写,白菜就拐不到手了。
鸽子都没有心。
想吃白菜的猪才有。
吴叔瞧一眼苏遥,又笑笑:“苏老板要不,去瞧一眼我家公子?”
又愁眉苦脸:“公子写的东西,老奴也看不大懂。公子小半日没落笔了,苏老板要不帮着看看?”
卡文了。
写作期间灵感枯竭也是常事。
苏遥思索片刻,只道:“既暂时不写,那还是先吃晚饭。我先把晚饭做好,给傅先生送来。”
吴叔忙谢一声,只伸手:“苏老板下厨,先把桂皮给我吧。”
又略带歉意地笑笑:“这猫总黏着您,抱着挺累的。”
苏遥温和笑笑:“小猫能有多重,桂皮健壮活泼是好事。”
桂皮被挪出苏遥怀抱,恋恋不舍地伸出毛爪,又被吴叔一把按住:“别勾破了苏老板的衣裳。”
又轻轻揉一把猫头。
抱你出来是为你好。
待会儿让大公子知道他被困在小黑屋赶稿子,你黏在苏老板怀里,下个月的小鱼干也没得吃了。
桂皮眼巴巴地望一眼苏遥的背影。
动物的直觉最灵敏。
桂皮喜欢缠着苏遥,因为苏遥明显比傅鸽子温和多了。
手也软,语气也亲切,眉眼也温和。
还会喂我好吃的。
桂皮不知道,他家傅先生也是这样想的。
桂皮更不知道,很多和他家傅先生心思一样的猪也这样想的。
吴叔沧桑叹气。
桂皮憨头憨脑地喵呜一声。
逐渐入夏,白日越来越长。
苏遥切鱼片时,夕阳的余晖正落在他侧脸上。向晚的光线朦胧,轻轻地落在他的眼睫上,留下一层浅淡的光晕。
成安一边洗着酸菜,一边再次感叹大公子的幸福生活。
红尘人间的宝藏,是美食与美人。
大公子占全了。
我家大公子在哪都拔尖,成亲都挑得最好的人。
虽然瞧着成亲还远……
但过这么久了,应当也有一撇了吧。
成安帮忙烧火,又抬眼提起:“如今天气热起来,我听闻大慈安寺的莲花快开了。公子今年可去看吗?”
六月六日,旧京素有赏莲观荷的风俗。
这日又称“晒伏”,是民间晾衣晒物的节日。
书铺自然晒书,大慈安寺要举办“晾经法会”,开寺一日,有从早到晚的庙会集市。
苏遥把鱼片滑入锅,只笑笑:“咱们书铺得晒书,便不去了吧。”
成安只道:“晒书我来就成。公子也出去逛逛,带上阿言也成。傅先生肯定也要去的。”
其实自家大公子一向厌烦人多,不太爱凑热闹。
但如果苏老板请,大公子一定愿意。
重点是,暗卫兄弟同我说,大慈安寺的姻缘签可准了。
苏老板和大公子不去抽一个多可惜。
苏遥略一迟疑:“但这么多的书……”
成安拍胸脯保证:“交给我吧,公子放心。您整日在店中,都没怎么出门玩过。人都说大慈安寺的莲花可漂亮了。”
苏遥想想也是,来一年多,正经出门逛,也就上巳那一回。身体既好些,也该多出门的。
他将滚烫热油泼在麻椒辣椒上,椒麻香味扑鼻,苏遥便应下:“那我与傅先生提一句。”
成安嘿嘿一笑,却见两个大汤碗。
苏遥道:“傅先生写稿子,我同他一起吃。”
成安心内鼓劲:原来大公子在这儿等着呢。大公子把握机会!
这不是傅鸽子制造的机会,他听见推门声时,只以为是吴叔出去吃饭了。
但一股子椒香麻辣的酸菜鱼味道勾着傅鸽子抬头:“苏老板?”
苏遥笑笑:“傅先生吃完饭再写吧。”
赶稿五日的傅鸽子突然有些感动。
要是吃完饭不用写就更感动了……
得陇望蜀不是好习惯,要学会知足。
傅陵从文墨纸堆旁,挪到苏遥身边,整个人都痛快了。
先顺手给盛一碗番茄蛋花汤:“苏老板喝点汤。”
苏遥稍稍一怔,忽然笑道:“我认识傅先生这么久,还是头一遭一起吃饭。”
从前总有旁人在。
还真是头一回。
傅陵蓦然念起前日宋矜数落他的话:认识几个月了?这还叫进展不慢?
夫子冷眼旁观,说得有道理。
但先前也有原因。
苏遥有哮症,傅陵生怕他出事,并不敢放齐伯离开。
念及此处,傅陵只微微一笑:“我有个熟悉的大夫,过几日来旧京,苏老板愿意让他给看看吗?”
苏遥只客气:“麻烦傅先生惦记着,但我已大好了。”
傅陵见苏遥碗空,给夹一筷子鱼:“没事,白开个方子调理一二也好。裴仪老先生华佗再世,看两眼不亏。”
苏遥蓦然一愣:“……傅先生认识的是裴仪?”
倒也不算认识。
强行认识的。
傅陵脸不红心不跳:“我与他颇为相熟,刚巧他要来旧京。也顺路得很。”
苏遥这副身子病久了,古代医疗条件又不好,确然有些心动。
但还要确认一遍:“当真不麻烦吧?”
人都绑到手了还有什么麻烦的。
傅陵摇摇头,笑一下,只端起茶盏。
朦胧余晖自窗格落入,苏遥稍稍一怔,随即端起瓷盏,抬手与傅陵碰了下。
轻轻一声脆响。
可惜喝得不是酒。
傅陵眸中蕴出淡淡笑意,苏遥耳尖又微红。
他略有局促:“……多谢傅先生。傅先生多吃些。”
鱼片不大有刺,傅陵又顺手给他夹一筷子,只低声道:“我吃着呢。”
苏遥微微颔首,更局促了。
他低头吃上一会子,复念起正事:“吴叔说,傅先生只剩两章了?”
傅陵忙咳一声:“一章半。”
又飞快地补一句:“我能写完。”
傅鸽子不想再看见美人眼里写着“你不行”了。
还是穿成那样写着“你不行”。
奇耻大辱。
我明明很行,打今儿起,我就是旧京日更万字的鹤台先……
算了,更不动。
还是先把眼前的写完吧。
苏遥笑笑:“吴叔说您今儿写得有些卡?”
被按头写文的傅鸽子每天都很卡。
他心下微微一动,却转个念头:“不如苏老板帮我看看?”
本来也打算来聊一聊的。
苏遥笑笑点头:“好。”
二人吃过饭便也没收拾,苏遥搬个椅子,于傅陵身侧坐下。
傅陵微微一怔。
傅相办公的地方从没旁人坐过。
从前成安或是吴叔,甚至小傅大人侍奉笔墨,都是于一旁站着。
傅陵心内微动,面上只不动声色。
望着苏遥乌亮的眼眸,只递去书稿:“苏老板帮我看看?”
苏遥先叹一声:好厚一沓。
原来鹤台先生好好写文,产粮速度也不慢。
偏要当鸽子。
苏遥接过,又自我安抚:既往不咎,现下知道改就行啦。
苏老板高兴得太早,鸽子就是鸽子。
为了哄美人开心才化身五天码字机。
夜幕悄悄垂下,傅陵点亮房内的烛火,又挪来一盏烛台。
盈盈烛辉映着苏遥明净温润的眼眸,还时不时便露出些笑意。
傅陵手边的书稿,便写得有几分漫不经心。
更漏滴滴答答,苏遥细细看完,方抬头称赞一声:“鹤台先生好文章。”
傅陵放下笔,佯作苦闷:“可下面如何写,我却不知道了。”
苏遥对着书稿:“照着前文,周戈不是就要去华山大比了么?”
傅陵轻轻蘸墨,只抬眸:“可他已喜欢上袁家姑娘了。”
傅陵声音低沉,烛火一晃,苏遥心下竟不由跟着一颤。
傅陵稍稍低头:“他有了心上人,便舍不得走了。”
苏遥心内再度一动。
他强压下这股子异样,只觉莫名其妙。
……不过讨论个故事,怎么回事。
苏遥抚平心绪,又笑笑:“那不然就带着袁小姐一起去。”
“可外面风霜刀剑,袁家姑娘原不是江湖中人。”
“若是和夫君一起,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周戈可是拔尖的武学奇才,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物。”
苏遥正说着,却顿了下,“他们是日后在一起了么?或者,只是喜欢?”
灯火摇曳,傅陵只笑:“那我告诉苏老板,苏老板以后便不愿意继续看我的书了。”
“怎么可能。”
苏遥眼眸明如星辰,“傅先生的书,每本我都会看。”
傅陵挑眉笑笑:“当真吗?”
苏遥点个头:“鹤台先生可是旧京最好的话本先生。”
傅鸽子的虚荣心还没膨胀到脸上,便听得苏遥语气真诚地补了一句:“若是不拖更,就是更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