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显眼。
一客人正要离开,出门前,指着牌子笑道:“前日我来看了一天书,口渴得很,只能先回家了。现下有了,明日我定早来。”
苏遥与他闲谈:“不知公子在看何书,如此着迷?”
“自然是鹤台先生的《云仙梦忆》。”
客人得意,却又兼几分无奈:“我家已有一套,可一直被我夫人霸着,我实在抢不到手。那日来吃面,顺路来这儿瞧一眼,您这里竟还有全册。”
苏遥笑笑:“公子见谅,没剩几套了,不能卖的。不然就没得给人看了。”
“嗐。”
那客人一拍大腿,“您快别说这话。我前几日来得晚,都没抢上看。多亏今儿下雨人少,我才能看上一眼。”
“这文章写得可真好。苏老板你说,世上真有江云仙那般神仙人物吗?鹤台先生这笔,倒像亲眼见过此人一样……”
他兀自夸口称赞,全然未注意到身后一人。
被他夸得宛如文曲星下凡的傅鹤台踏进书铺中,带入一阵湿淋淋的雨汽。
大雨滂沱,傅陵身披月白大氅,长发高束,露出凌厉高冷的眉眼,袍角纹丝不乱,滴水微沾。
倒真有些谪仙的飘逸高华。
苏遥暗叹两声。
若非知晓这鸽子的真面目,还真容易被他这好皮囊骗了去。
第9章 香饮(二)
那客人喋喋不休地与苏遥聊着《云仙梦忆》,将鹤台先生夸得天花乱坠,末了连连感叹着“神仙写文,神仙写文”,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苏遥远远一瞅,傅鸽子随手翻着一本戏文,眼神都没给一个。
虽是下雨,天光却大亮。书铺四面支起窗子,细细密密的雨珠子顺着窗沿滚落,傅陵捧书立在窗前,身姿高挺,萧萧然如青竹倚玉石。
这人沉默时,总有一种上位者的威仪。
苏遥头次见他,便觉他举手投足皆透着贵重,并非小门小户之子。
旧京又称西都,乃勋贵世家云集之处,京中为官做宰的数位高门,祖宅皆在此地。扔个石块就能砸中吏部尚书的外孙这种事,在旧京可不是个胡诌的笑话。
这傅鸽子,一手好文章却未入仕,不入仕却家境优渥,家中富足却偏僻幽窄,且隐姓埋名。
难不成,这人,是哪家高门的外室子?
苏遥这般瞎猜,便想到,旧京还真有一户名门望族姓傅。
是簪缨显贵,鼎盛煊赫,高祖年间一门七进士的西都傅氏。
苏遥读过原书,傅氏一族于朝中乃是旧贵世族之一,如今这个年岁,应当还与当今君上扶持的清流,斗得厉害。
当今君上杀兄矫诏,得位不正,约莫两三年后,太后会联合旧贵势力发动宫变,扶持十二岁幼子登基。
书中提到过,将这位流落民间的小皇孙找回的,正是傅氏一族。
原书其实是本大长篇权谋文,主角就是这位一代英主小皇孙。书中权谋手腕波澜诡谲,字里行间皆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光剑影。
苏遥当时,读得甚为惊心。
不过,朝堂远在千里之外,腥风血雨更在数年之后,就算此人与傅氏沾亲带故,也理当不会与那些争斗什么干系。
苏遥摇摇头,停下思绪,他既并非多事之人,也不是一定要探寻他人身世。
此时见傅陵抬起眼,便笑笑迎上去:“傅先生有礼。午后才刚收了您的书稿,这还下着大雨,可是有何急事?”
傅陵四下略一看,望向苏遥:“苏老板的书铺打折扣,近来客人多了许多。”
今天雨势颇大,方才那位看官已是最后一个。
书铺中现下无外人,但傅陵的眼神,却像是在找人。
苏遥不解,只得直接问:“傅先生是……来我这儿找什么人吗?”
傅陵顿了下,复淡淡开口:“没人就好。我来和苏老板讨论新文初稿,不能被外人听见。”
这是自然。
可……讨论书稿这么急?外头还瓢泼大雨。
苏遥一时疑惑有何隐情,悄悄看向吴叔。
吴叔装死。
打自家公子对苏老板动上心思,他这一错眼,苏老板这棵水嫩嫩的大白菜身边都围两头猪了。
他亲眼瞧见个竞争对手,不得麻溜地去给自家公子通风报信、商量对策?
上回那书院夫子瞧着还稳重,这回整个儿一油腔滑调、动手动脚的小白脸。
戏文话本里说了,小白脸最会拐人了。
他一急……反正就添油加醋地和傅陵一说,傅陵压着满腔闷火就上门了。
吴叔于路上,一边感叹自家眼高于顶的公子这回怕是动了真心,一边心惊胆战地琢磨着待会儿该如何劝架。
没成想,来晚一步,人已走了。
吴叔只当没瞧见苏遥疑惑的眼神。
苏遥只能不问,径直关上门,又将傅陵请至柜台前。
新文初稿的大纲,苏遥原是看过的,是一桩武侠传奇。
全家被灭门的周氏子隐姓埋名十五载,归来复仇,成长为新一代武林盟主的故事。
点家龙傲天大男主升级虐菜流。
古往今来的口味还真一致。
如今各地有监管刊物的校对司,这文案书纲早就报备过,并无不妥之处。
傅先生是想讨论什么?
苏遥正要问,却顺着傅陵的目光,瞧见了身后的饮品签子。
傅陵瞧向苏遥:“苏老板这里的牛乳茶,还分两种口儿?”
吃货还真是,第一眼关注吃食。
苏遥只好笑道:“甜牛乳茶是加了焦糖,另一种没有。”
傅陵挑眉:“焦糖?”又十分自然地点餐:“那先来一盏甜牛乳茶尝尝吧。”
苏遥一顿:“这是今儿挂上的签子,店里还没有呢。”
傅陵点个头,又十分自然:“现下能做吗?”
苏遥觉得,每次他遇见傅陵,都好像开错了频道。
明明是文墨生意,该走《百家讲坛》的画风,但次次都是《舌尖上的中国》。
从馄饨到牛肉面到牛乳茶。
鹤台先生这一正经吃家子,怎么不写美食文呢?
他认命地将炉子上的茶壶取下,换上小砂锅,又倒入细砂糖,开始用小火煨焦糖。
傅陵似乎挺感兴趣。
苏遥便与他解释:“焦糖就是用细砂糖炒制得来,以小火慢慢加热,一会儿就能炒成焦糖色。再倒上牛乳并茶叶熬制,牛乳茶就好了。我用红茶做,傅先生喝红茶吗?”
傅陵点头。
微薄天光自窗外落入,雨声潇潇,伴着细雨扶枝桠的沙沙声响。
翠鸟啼鸣,偌大的书铺极其安静,只弥漫着焦糖醇厚的甜苦味。
莹白砂糖已在苏遥的搅动下,化作细密浓稠的焦糖,苏遥接着倒入两盏牛乳,又添上一小撮红茶,香醇气味混合甜苦厚重的糖味,并清新的茶叶味道,霎时扑鼻而来。
挺好,没糊。
焦糖奶茶极容易糊,苏遥只敢用小火,不断地搅动。他今日着一件松青长衫,握着红木长柄勺,衣袖挽起,衬得露出的一截手腕愈发地白。
傅陵静静地瞧着他的一举一动,心头只现出四个字:赏心悦目。
他自幼从大家方拱之学画,一手画技出类拔萃,他又是极自矜自傲之辈,少年成名后,再不肯与旁人描上一笔。
此时此刻,他却只想将这幅情景画出来。
画完要好好收起来。
一眼也不给旁人看。
傅相心头还存着些对小白脸的闷火,这厢甜牛乳茶却已然熬好。苏遥另取一小砂锅,上覆一层纱布,准备筛滤。
他正要去端小锅子,却听到傅陵低声道:“烫。”
苏遥一愣,只见傅陵起身:“我来吧。”
苏遥顿住。
这傅鸽子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物,苏遥还真担心他给打翻了锅。
打翻了锅再烫着,不又得拖稿?
苏遥立时要上前阻拦,傅陵却抬眸,静静瞧了他一眼。
傅陵生就一双标致的丹凤眼,细而不小,眼尾微微挑起,双眸明如墨玉寒星,定睛瞧人一眼,除却高冷威仪之外,竟还流出三分风流意味。
苏遥一时愣怔,不由收了手。
风雨飘飘洒洒,他对上傅陵的目光时,只觉得心头莫名跳了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竟有些微微的局促。
他让傅陵这一眼看得心乱一拍,不自觉地错开,待平复心绪,细滑甘甜的牛乳茶已然滤好。
香香甜甜的一小锅。
齐伯给傅陵盛出一盏,笑道:“年节下做的蜜红豆没了,不然放进去,定然好喝。”
奶茶加红豆。
齐伯越来越会吃了。
苏遥让过傅陵,自己也盛一盏尝了尝。
嗯,茶放少了,有点甜。
苏遥不爱甜口,但瞧着傅鸽子倒挺喜欢。
雨声叮当作响,傅鸽子端着瓷盏,硬是把牛乳茶吃出了高贵冷艳感。
文化人就是不一样。
有气质。
苏遥正感叹,外头却响起了叩门声。
齐伯打开门,见是周先生家的小书童。
小书童利落地收了伞,自怀中掏出整整齐齐的一叠书稿:“苏老板安好。我家周先生给您送下月的书稿。”
周先生也是与苏遥签合约的话本先生之一,每月交两次稿,一次在二十六,一次在十二。
今日风雨如晦,苏遥原以为不来了,没想到还是准点送到了。
周先生是个勤快人,从来不拖更。
苏遥又腹诽鸽子一遭儿,接过书稿,却见小书童探头向铺子内望了一眼。
他嘿嘿笑笑:“苏老板家做的什么?好香。”
刚出锅的热牛乳茶香味最浓郁甘甜,难怪小孩子家喜欢。
苏遥邀他:“进来尝尝?”
小书童咽着口水,行动却规矩得很:“谢谢苏老板。苏老板正招待客人,我不方便进去,还是算了。”
“不是客人,是相熟之人。”
苏遥笑笑,又望向傅陵,“傅先生,不介意吧?”
傅陵原本挺介意的。
但让苏遥一句“熟人”瞬间顺了毛。
他心情大好,便也不在乎外头的小孩子家吃两口苏遥给他做的东西了。
苏遥盛出一小碗,这小书童吹两口热气,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
又笑呵呵地摸摸肚子:“苏老板家的牛乳茶真好,比福客来的还好吃。”
苏遥笑笑:“喜欢就多来吃。”
小书童瞧一眼茶饮签子,一脸为难:“没有那么多月钱。”
苏遥揉揉他脑袋:“不收你钱。”
又笑道:“你和这位先生一样,都是我们家相熟之人,不用这样规矩客气。”
“真的?”小书童顿时惊喜。
傅陵顿时沉下眼眸。
原是批发的“熟人”。
转眼就不值钱了。
雨声甚重,苏遥送了小书童出门,回头就瞧见傅鸽子的面色明显变黑了。
这是……?
刚才不是吃得挺好的吗?
苏遥摸不准这人心思,见似乎不吃了,便试探道:“傅先生说,是来聊书稿,这书稿有何不妥?”
傅陵默了默:“没有不妥,成书后给我看一眼。”
“好。”
苏遥不知他为何又不聊了,但没有不妥就是最好的。
赶快印出来赚钱。
书铺内静了一瞬,苏遥又道:“那傅先生,明儿还来吃饭吗?”
“先前说给您做荠菜猪肉的馄饨尝鲜,您要是来,明儿一早我去西市买新鲜荠菜。”
傅陵再度默了默,却挑起眉稍:“苏老板人缘好,也常答应其他‘相熟之人’来吃饭吗?”
苏遥一怔,不解他这话的意思,只好笑道:“我先前一直病着,倒极少请人来家里。”
傅陵却突然一顿:“苏老板病了?”
苏遥笑笑:“已大好了。”
傅陵一默,却淡淡道:“苏老板既身上不好,自然多休养才是。我这一顿馄饨也罢了,不吃也不打紧,别为此劳累,还要起早。”
傅鸽子突然的客气,苏遥倒有些意外。
看不出来,这居高临下的高冷鸽子还会体贴旁人。
苏遥只好也和他客套:“无妨无妨,做个饭能累着哪儿?更何况我已然好了。”
“傅先生与其他话本先生一样,都是我们书铺的熟人朋友,想来吃顿饭我哪儿能不招待呢?”
苏遥说完,傅鸽子脸却更黑了。
然后苏遥再怎么说,他都推脱不吃,甚至都没再坐了一会儿,冒着雨就走了。
檐下雨珠子滴答滴答,苏遥一脸疑惑:“傅先生这是怎么了?”
齐伯抿唇笑笑。
怎么了?
“与其他话本先生一样都是熟人”可还行。
自家公子也真是,跟谁都客气,也把谁都当成客气。
人家方才关心你,你不仅没看出来,还一味拱着火儿跟人客套。
齐伯无奈,这傅先生的闷醋吃得一缸一缸,怕是还没把公子拐到手,自己就先酸死了。
第10章 香饮(三)
傅陵这顿说不吃就不吃的饭,苏遥到底也没明白为什么。
左右齐伯和阿言都不爱吃荠菜馄饨,他还是把第二日的午饭定成了狮子头。
用的是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瘦肉剁成肉泥,肥肉切小丁,保留肉块的口感;阿言不爱吃葱姜,苏遥便用葱姜水去腥提鲜,内里并无葱姜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