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遥下意识躲了一下,但依旧没躲开,再一阵疼痛之后,便昏过去了。
大雨滂沱,傅陵望着眼前只剩一口气的暗卫,紧紧攥起衣袖:“都没回来?”
这是他留在店中的暗卫。
苏遥的店中没有任何要紧东西,傅陵便只留了一个人。
这暗卫也算是个中高手,眼下却满身血迹。
“那学子身上没有任何伪装,也看不出有功夫,且苏小公子认识,属下想着不打紧,便让他们走了……”
这暗卫又缓口气:“……属下算着成安离开的时辰,不见他回来,便来报信了。直到我离开,苏公子和苏小公子身边的人,都没传来一个消息……属下只想着,今日怕是要出大事……”
“我来这一路,起码遇上四个人,都是高手,也不避人,全是杀招。我跳入水中,才勉强躲过些,所以才来得晚了……”
是大事来着。
傅陵与宋矜安排的所有人,竟然都折了。
傅陵昨日甚至还添上许多人,这么多人看两个人。
原本以为,无论如何也是万无一失。
傅陵的眼神越来越冷:“夫子,想法子联系太后的人吧。”
宋矜顿一下:“好。”
傅陵闭了闭眼:“告诉太后,若她能连夜调来羽林卫,估计还能收上小皇孙的尸首。”
宋矜的人明显一凛,飞快地跑出去了。
大雨滂沱,夜幕四临。
陆屿默一下,低声道:“胡夫子身边的这个书童我认识,六七年了……今上竟然舍得在我书院中下这么一笔闲棋。今上昨夜才被突然射上一箭,今日就能安排这些事。这反扑来得如此明目张胆,且不计后果,想来今上手中也……”
“他若能捏住小皇孙,就是最大的底牌。”
傅陵淡淡道,“没有小皇孙,太后就算立即杀了他,也是太子即位,两败俱伤,鱼死网破。他捏住小皇孙,就还能与太后拖延些时日。可是已然撕破脸,咱们恐怕等不起……”
傅陵顿一下:“阿言的身份,究竟是谁走漏了消息?”
“一时查不清楚,眼下也没功夫查。”
宋矜抬眸,“所以如今最差的结果,就是小皇孙死了,太后杀了今上一了百了,垂帘听政,太子登基?”
傅陵点个头,又闭上眼:“夫子的人尽快去找。若是活的小皇孙实在抢不过来,只能杀了。不能让他成为今上日后拿捏咱们的把柄。”
傅陵神色平静,却紧紧闭上眼,压住一腔沉痛。
没有人顾得上苏遥。
那苏遥怎么办?
第85章 夜雨(二)李烨
苏遥再醒过来,还是一样的蒙住眼睛,堵住嘴。
但身下颠簸不已,感觉像是在一座马车上。
苏遥颈间酸疼,夏日的衣裳薄,他周身都被绑缚得生疼生疼的。
他稍稍动一下,便发觉这车厢狭小逼仄。
旁边好像有人。
有体温,不会动。
苏遥的膝盖蹭到了他身上的麻绳,应该是另一个被绑来的人。
是阿言吗?
苏遥清醒片刻,脑海中又回想起方才听到的话——
小皇孙。
苏遥心下一顿。
书中第一卷 过半,小皇孙才出场,简单一句“太后找回了流落民间的小皇孙”,而后便是数年朝堂风云,并宫变夺位。
难道现在是接小皇孙进京的时间线?
可是,为什么会……
苏遥再度愣了愣。
继傅鸽子是傅相之外,苏遥心内再度浮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阿言……
苏遥愣怔半晌,只得强行压下满腹震惊。
眼下不是惊讶的时候,是不是的,都得先逃命再说。
苏遥拂去一腔乱七八糟的念头,马车再颠簸一下,他猛然一晃,头撞到了一处木板。
这应该是……马车中用作座位的那处木板。
苏遥顿一下,用脸贴住那块木板摸索,果然很快地找到了,木板与车厢壁之间的缝隙。
这缝隙很小,但毕竟不是一体。
苏遥将口中的棉布塞入那个小缝隙中,反复塞上几次,终于卡住。
他水米未进,动弹这一番,便惹出一身虚汗。
很冷。
苏遥体内很虚,靠着车厢歇上一会儿,再一下下地抬头,借着缝隙卡住,一点点地将口中棉布拽出来。
绑架之人很专业,塞得特别紧。
苏遥费上好半天的力气,借上马车颠簸不断,才将棉布拽出去。
下颌也酸疼不已。
苏遥微微地呼上几口气,听得周围还是没有活人动静,便试探地唤道:“……阿言?阿言?”
大雨滂沱,加之车轮轱辘轱辘的声响,苏遥的声音几乎被淹没住。
苏遥连唤数声,都没有人应答。
他顿一下,又挪动过去,依旧是用脸贴着那人的身子,从腰部,探到脸。
是正面对着他。
苏遥贴贴他的脸,便找到他口中棉布,用牙齿咬住,一点一点地拽出来。
这人的呼吸扑到苏遥脸上,很温热很平稳。
苏遥再贴贴他的脸,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苏遥一顿,探到他耳朵,使劲咬上一口。
他没有什么力气,居然没有咬破。
看来什么古装剧轻轻松松咬破指尖都是假的。
苏遥喘一口气,正打算再来一口,忽察觉这人咳上两声。
是阿言。
苏遥忙唤上几声,果然听到阿言的声音,甚为虚弱:“这是……”
“是我,阿言是我。”苏遥听见这声音,一时心内担忧不已。
阿言仿佛愣怔片刻,才低低道:“公子,我们这是……”
他兀自顿上一下,耳畔尽是大雨落在林间的萧肃之声,阿言甚至比苏遥冷静得还快。
……被发现了么?
苏遥正要开口,便听得阿言悄声道:“公子别动,我先帮你把眼睛解开。我之前这般解过,我先来,公子能看见了,再帮我。”
眼下不是多话的时候,苏遥便停住,察觉阿言凑近,探到他脑后,咬住绳结。
似乎是系得格外紧。
阿言虚弱得很,咬住半晌,也并未完全解开,只扯得松动了些。
他靠在苏遥肩上歇息一下,正要再探头,却忽然有一只手将他推开,直接掼到车厢壁上。
苏遥一怔,便又察觉,一只手猛然扯住他脑后松动的绳结,笑得格外慎人:“你还挺有本事的。我原想看看你到底能折腾成什么样子,看来还是我这绳子系得好。”
是方才那个声音。
原来车厢内一直有人在……
苏遥心底漫上一片恐惧,他挣扎一下,眼睛上的布便松落下来。
眼前黑上一瞬,他便看清楚一张年轻的脸。
很清秀,很周正。
是那个青石书院的学子。
这人卸下伪装的温和,狰狞的笑意在这样一张脸上,便愈发显得残忍。
他微笑着望着苏遥,仿佛在打量一只温顺漂亮的小动物。
温顺又漂亮的东西,总是让人忍不住,想下手毁了他。
他再度抬起苏遥的脸:“真好看呐。若是划上一道,你们家傅相还喜欢你吗?”
苏遥沉默。
猎物越没有声音,越不好玩呢。
他手上用力三分,苏遥忍不住轻轻一嘶。
这人眼中漫出魇足的笑意:“原来傅相喜欢这种病弱的小美人。啧,一掐就断了呢。”
他手中再度用力,苏遥只觉得下颌都要被掐碎了,忍住没有出声,眼中便不由涌出些生理性眼泪。
这人笑得愈发欢畅:“不喊也没事,还是哭起来好看。傅相想必是没少看,多有福气呢,我都忍不住嫉妒他了。”
生理性的眼泪根本憋不住,苏遥几乎疼得眼前发黑,眼泪刷一下就流下来了。
林木潇潇,漫山遍野尽是呼号风雨声。
这人一口一个傅相,苏遥在巨大的疼痛中,不由想起了大鸽子。
傅陵……
苏遥闭上眼睛,心底涌出铺天盖地的酸楚。
但眼下并不是哭的时候。
苏遥压抑得周身颤抖,才能睁开眼睛,又恢复成沉默的样子。
那人似乎瞧着极有意思:“想你们家傅相了?”
他动一下手,强迫苏遥与他对视:“猜猜看,你家傅相会不会来救你呢?”
苏遥被他捏住下颌,根本不能说话。
他又端详苏遥两眼,笑得格外残忍:“说不定,是来杀你呢。比起你活着落在我们手上,他应该,宁可你死了。”
挑拨离间并摧毁信心的话,苏遥一概当听不见。
事实上,他疼得眼前一黑一黑的,根本没有什么心力去思考。
这人见他没什么反应,一时便也不再动手,挑挑眉,就拿起一旁的棉布:“可惜你还有用,玩坏了我还要遭罪。真没意思。”
他强迫苏遥把嘴张开,颇为粗暴地将棉布塞进去。
苏遥自然奋力挣动。
这人似乎被苏遥的动作惹恼了些,动作愈发大力。
苏遥躲避不及,正心下焦急,忽而听得雨中铿然一声,似乎是刀剑相撞的声音。
他都听见了,这人便听得更加清楚。
这人一顿,苏遥猛得甩开口中棉布,还没再有行动,便听见马车厢外壁两声急响:“追来了!”
这人瞧一眼苏遥与阿言身上紧紧的绳子,丢下一个阴冷眼神,翻身出去了。
雨势越来越急,这人一走,苏遥忙凑近阿言:“阿言你醒一醒!阿言!阿言!”
阿言似乎被下了迷药,苏遥不知是体质还是平时便吃药的原因,药效没有那么强。
他没有办法,便又在阿言耳上咬上两口。
这回力气到了,阿言一个激灵,倏然便醒了。
耳畔刀剑之声愈发清晰,阿言清醒一下:“有人来救我们?”
不知道是敌是友。
总之车厢内当真无人了。
苏遥只道:“你别动。”
既然能看见,便比方才容易多了。
虽然眼睛上的布条系得结实,但看准了也能拆。
苏遥忍住下颌疼痛,下就把绳结咬开。
阿言十分配合,比苏遥反应还快些,立刻低头去咬苏遥腿上的绳子。
手绑在后面,不能两个人同时咬。
耳畔打斗之声越发近,先能跑才要紧。
阿言确实是有经验些,很快把苏遥腿上的绳子咬开。
苏遥便俯身,阿言接着去咬他背后缚手的绳结。
马车愈发晃动,本就不太平稳,眼下更是晃得要散开。
苏遥咬住阿言腿上的绳头,眼看就快要扯开,车顶突然一晃,像是落上两个重物。
苏遥只听得咔嚓一声,他下意识把阿言飞快地扑在身下,头顶的车厢应声裂开,瓢泼大雨伴着四分五裂的木头砸他一身。
苏遥只觉得身后一道剧痛,眼前骤然一黑。
他忍住动一动,发觉身后的绳结散开了。
满胳膊都是血。
也算因祸得福。
苏遥咬牙,一把抱住阿言,直接滚下马车。
大雨倾盆,地上倒是草木泥泞,还不算硬。
苏遥摔上一下,登时头晕眼花,刀剑并打斗之声近在咫尺,他眼前不断地模糊,天色黑沉,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只摸索着去解阿言手中绳子。
他活了这么大,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有本事。
明明疼得快昏过去了,手上还能有力气。
阿言十分配合,顺着力道挣动,苏遥只扯上两下,便察觉绳子散开。
阿言抱住他站起,紧紧拉住他的手:“公子快走!”
苏遥顺着力道起身,刚一侧身,便察觉方才的位置刷一声羽箭声响。
苏遥狠狠地咬住下唇,血腥味让他清醒些许,他握住阿言的手,拼命跑入林中。
雨势甚重,参天的古树都挡不住砸落的雨珠子。
夜风呼啸,惊起漫山仓惶。
苏遥并不知道方位,想来阿言也不知道,二人只拼命往远离打斗的方向跑。
但两个虚弱之人,根本跑不快。
脚下草木茂盛,更兼泥泞湿滑,苏遥一个趔趄,绊上一下,却一把被阿言按倒在地。
一支羽箭呼啸而过,几乎是擦着苏遥的头顶,斜斜地插入不远处。
苏遥整颗心都差点从胸膛中跳出来。
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但精神依旧紧紧绷起。
阿言按住他不放,苏遥屏住呼吸,便听得身后传来草木窸窣的声音。
是走近猎物的声音。
苏遥伏在潮湿的草木中,几乎不敢喘息。
一步,两步,三步……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事实证明,在巨大的恐慌之中,人是没有能力思考的。
苏遥只觉得慌得几近失神,却听得身后再度传来刀剑之声。
脚步声顿住,转而换成激烈的打斗声。
阿言握了握苏遥的手,苏遥咬牙起身,飞快地与阿言再度奔入密林中。
趴在那里,说不定就被射死了。
打斗之声如此近,不能停下。
不能停下。
密林茂盛,漫天风雨,苏遥几乎是拼尽全身的力气,拉住阿言的手,在草木之间奔跑。
起码又躲过七八回羽箭,苏遥似乎被擦破一下,阿言应该被擦过两三回。
雨势颇重,林深枝繁,苏遥压根不敢回头,也并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周遭纵横错杂的枝叶不断地刮过苏遥的身体,骤雨倾落,苏遥的衣裳被刮得破碎不堪,又因大雨,紧紧地贴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