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裴疏这么一解释,张二洪倒是有些犹豫了,而崔芳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眼睛里却没有半点犹豫,她丝毫也不惧怕饮毒药,吃毒草,只要能对她的病情有帮助,她都愿意去试试。
“裴大夫,求你给我医治吧。”崔芳用虚弱而又缓慢的声音说道。
以前的崔芳其实并不怎么积极配合治疗,她总想着自己的病拖累了家里,自己病重早点去了,倒也无所谓。可偏偏她的女儿也有这样的症状,崔芳心里害怕了,她怕自己还没出嫁的女儿,也只能像她这样像个废人一样躺在床上,动也动弹不得,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现在裴大夫说有治这病的方法,崔芳当然要试试,只要这法子能在她身上奏效,那么她的女儿一定也有救了,如果这办法没有效果,那她也算是为女儿试药了。
裴疏见他们夫妻俩治病心切,便点了点头,继而开始写下药方,让薛清灵去抓药,而后他自己亲手熬好了两碗汤药,并且自己亲口尝过之后,才把药端到了张家夫妻面前,“这两碗药,一前一后分别饮下去,张家嫂子还请忍忍,千万不要吐出来。”
崔芳点点头,一前一后喝下了那两碗棕色浑浊的苦臭汤药。
薛清灵在旁边看着那两碗药,心里有点发憷,如果这时喝药的是他,他肯定会把药吐出来,毕竟这碗药,他亲自看着裴疏熬出来,熬得特别……“粗糙”,特别特别……“浓郁”,把那么多又苦又臭的草药浓缩成了这样小小的一碗,站在旁边的薛清灵远远的闻到那股味道,嘴里都仿佛能尝的到那股可怕的苦涩。
裴疏偏过头来看了薛清灵一眼,拿起竹笛在对方肩膀上敲了一下,打趣道:“明明喝药的是张家嫂子,你干嘛也是一副被灌苦药的表情。”
薛清灵心有戚戚然,忍不住的摆出了苦瓜脸:“裴大夫,我是亲眼看见这碗药怎么煮出来的啊,而且,里面的成分我一闻就闻出来了,着实太可怕了……”
“如果以后我要是得这样的病,我估计是喝不下去的……裴大夫,如果喝不下去吐出来会怎么样?”
裴疏逗他:“喝不下去那就只能从鼻子里灌进去了。”
“啊?”
裴疏笑着摸了摸对方的头,小声道:“如果你像张家嫂子一样,浑身无力不能动弹,在病床上躺了一两年,知道自己能有治愈的机会,哪怕摆在你面前的是一碗世上最难喝的毒药,你也愿意喝下去的。”
说起这句话的时候,裴疏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有些沉睡在记忆深处的回忆,突然又蔓延上了心头,让他忍不住多了一丝感慨。
“嗯。”薛清灵点了点头,轻轻的应了一声。
薛清灵仰头看身边的人,尤其是看见对方嘴边的那抹笑容,不知道为什么,薛清灵总觉得对方仿佛亲身经历过一样,让他心里一紧。
他很想往对方身边更靠近一点,然而在抬手的时候,薛清灵终究还是忍住了,他伸手去拨弄对方腰间的笛穗,假装不经意的掠过对方的衣袖,从对方的手背上轻轻擦过,当对方的皮肤从他手指间划过的时候,薛清灵的心轻轻一动。
裴疏感觉到了手背仿佛有一根羽毛轻柔的扫过,让他忍不住的嘴角一勾。
崔芳喝完了药之后,半盏茶后,那碗药开始起作用了,裴疏让张二洪抱着自己的妻子跟着进了针灸室,让对方坐在病床上,自己从袖子里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太素九针。
薛清灵与张二洪站在旁边,看着眼前的裴疏给崔芳施针。
此时还是白天,针灸室里的窗户打开着,外面淡淡的日光照了进来,让室内的光线显得干净而透亮,躺在病床上的人半闭着眼睛,似乎在忍受着一些强烈的痛苦,白衣大夫站在她的身边,裴疏拿起一根长针,表情十分的严肃,眼神也异常的专注,他全身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手上去。
他拿针的指法是经过成千上万次训练的,将手中的力道控制的挥洒自如,那根银色的长针在他的手底下极其听话,随着他的动作在人体的穴位上停下,快速而又准确的进针,短暂的停留后,银针微微向上一提,而后是手指的揉搓,指间的银针随即在肌肤之上捻转。
裴疏在施针的时候,同样在调动自己身体里的阴阳两转的心法内力,那内力随着他的心意控制,时而为阴,时而为阳,沿着他手上的银针,缓慢过度到病床上人的穴位之上。
薛清灵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的站在旁边,安静的看着裴疏给崔芳施针,他那一双清浅的凤眸仿佛已经黏在了对方身上一样。
他其实已经看过很多次裴疏给人施针,可是无论看多少次,薛清灵都觉得那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令人惊叹无比,哪怕是不懂医术的人,都能看出对方此时的手法有多么巧妙而难得,真不知道是练了多少年,才能练就出来这样的本事……
如果让他薛清灵来学,估计学个十几二十年,都达不到对方的一成水平。
说起来,他也算是学了好几年的医术,却还从来没敢碰过针呢。
张二洪立在旁边看裴疏给自己的妻子施针,他屏住了呼吸,像一根木头一样站在那里,丝毫也不敢打扰眼前白衣大夫的动作,原本刚进针灸室的时候,张二洪的心情是急躁的,他的心跳也跳的飞快,既有怀疑、恐惧和害怕;也有期待、希望和兴奋,但在他看过裴大夫施针的动作之后,张二洪的心顿时平静了下来。
张二洪虽然不懂医术,他也不懂针灸,但他擅长做包子,他做过成千上万个包子,做包子的一系列流程,都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成为他骨血的一部分,因此,他懂这种感觉,他看着眼前的裴大夫施针,便也觉得对方跟他手里的针融为了一体,那一提一捻的动作,是经历过成千上万次重复后的熟稔。
对方那熟练的,丝毫不出任何差错的动作,就像是世界上效果最好的一粒定心丸。
半个时辰过去之后,裴疏给崔芳施针结束。
病床上躺着的崔芳睁开眼睛,终于试探性的抬起了自己的手,她感觉自己的手上终于有了力气,把手抬到自己的眼前,五根手指头紧握成拳头,用尽了全力紧紧的握了一下,她感觉到手指甲用力的扎进了掌心,留下了四道指甲的痕迹,崔芳的眼睛里猛的迸出晶莹的泪珠,激动道:“我能抬起手了,我有力气了……”
张二洪也是一脸激动的围到了自己的妻子身边,夫妻两个互相抱着流泪。
薛清灵走到裴疏的身边,帮忙一起给银针消毒,再用专门调配好的药水浸泡一会儿。
裴疏见有薛清灵帮忙,于是就走到一旁去,快速地磨墨,执笔沾了墨汁,在白纸上写下一张内服的滋养药方,写到一半,再次停笔思量,仔细增减过药量之后,才堪堪落笔结束,此外,他还写了一张外用的药方,这张外用的药方一共用到十几种药材,专门用来蒸煮泡药浴,裴疏叮嘱张二洪:“回去之后,这份药材内服,一日两次,而这份药材则专门用来蒸煮药浴,每天晚上临睡前须得泡一次药浴,时间不要少于一盏茶时间。”
张二洪连连点头,将裴疏说的话记在心里,而后跟着薛清灵一起去煎药室,学习怎么熬煮药汤和药浴。裴疏开的这张方子,煎煮汤药的过程十分复杂,其中的流程繁琐,药材放入的先后顺序不能颠倒,火候也极为讲究,因此,在煎药的过程中一定要时时注意。
薛清灵在煎药方面可是一把好手,无论是多么复杂的顺序,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他对药材的处置方法掌握的极其精准,对火候的掌控更是完美无缺。薛清灵当着张二洪的面给他演示了一遍煎药的过程,并将其中要注意的事情全都交代清楚。
“这份药材要最后才能放……之后要等到这两样药材都变色了之后,才转为小火。”
张二洪点点头,因为经常蒸包子,他对火候时辰的把控也并不陌生,学起煎药来上手极快,当场便学着煮出来了一份汤药,他煮出来的这份汤药中规中矩,也没有出什么错误。
裴疏给崔芳看诊治疗完了之后,又给张二洪的女儿张珰诊过脉,这母女俩的确患的都是同一种病,有可能是遗传的原因,不过女儿张珰目前的病情要更轻一些,裴疏也没有给张珰针灸,只是给她开了另外一副内服的药剂,同时也让她回去,跟自己的母亲一样,每天晚上泡一次药浴。
张家三口人在回春堂里待了许久,差不多等到天黑的时候,张二洪才带着妻女以及十来包药材回到家里去。
第43章 飞鹰传书
张二洪赶着马车在家门口停下的时候,他看着熟悉的街巷,一时之间,心里十分感慨,本来以为这一趟出去,没有几个月回不来,却没有想到——只是出门转了几条街,他们又回来了。
出门时候街坊邻居纷纷相送的画面还历历在目,现在周围的人家应该也都安歇了。
张二洪动作轻柔的把马车牵进了院子里,尽量不弄出太大的声响,他把妻子和女儿一起扶进了屋子里,自己则开始从马车上卸货。昨天才搬上马车上的东西,今天又给原封不动的一一搬了下来,之前因为想着这次远行,估摸要花费几个月的时间,所以准备了许多东西,衣服被褥这些保暖用品暂且不说,还有锅炉和不少米面馒头,原本是想留在路上吃的,现在也全都没有用武之处……
除了这些自家准备的东西之外,还有今早出门时街坊邻居相赠的东西,一篮子蒸鸡蛋,一坛腌萝卜,以及一大包炒豆子等等之类的,除了这些吃的,还有一个木盆???张二洪也全给搬到了屋檐下面,等着明天去还给人家。
张二洪把车上的东西处理完了之后,就捞起袖子,准备去厨房里烧菜做晚饭去,他们一家人,晚饭都还没有吃呢,虽然都不是很饿,但到底还是要吃点饭。
妻子和女儿回来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张二洪利索的淘米,架起锅来,今晚打算吃顿好的庆祝一下,他一边切着肉,一边忍不住的哼起了小曲,感叹一声世事难料。
明早还要赶紧去跟柳屠夫联系一下,他这临安城的包子铺,还要继续开张……对了,包子铺上挂着的歇业招牌,也要尽快摘下来才行。
这事说出去别人估计都还不信,他们一家人原本卖掉铺子,带着上百两银子准备倾家荡产去外地求医,结果还没出城门,就在包子铺附近找到了大夫,只花费了十几两银子,就带着药材回家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还得感谢感谢罗江,如果不是对方跟他说起了裴大夫,张二洪还不一定能想起去回春堂……
张二洪一边手上忙个不停,一边在心里计划着明天要做的事情,心里那叫一个满足而充实。一块悬在心上的大石头落了下来,他感觉到浑身轻松,等到妻子和女儿的病彻底好了,这日子也有奔头了,到时候再给女儿找一个好夫婿,等几年就抱外孙……
张二洪心里美滋滋的。
谢二婶子就住在张二洪家的隔壁,她夜里吃过晚饭,原本躺在房间里歇息,和儿子儿媳说了一会儿话后,走到了外面的院子里,原本想去水井边打点水喝,却意外的发现对面那一户人家的房子里,怎么亮起了灯?
她忍不住的揉了揉眼睛,再一次睁开眼睛,嘿,还真亮着灯。
可那家不是卖包子的张家吗?张家一家三口坐着马车出城了,这一出城,没有十天半个月回不来的,他们家夜里,此时不可能有张家人在?但现在屋子里却亮起了灯,难不成……
——有贼啊。
谢二婶子浑身一个激灵,赶紧跑回了自家的屋子,把儿子儿媳给叫起来,“快快快,隔壁张家招贼了!杀千刀的,人家这才刚出门,就被贼给惦记上了,木哥儿,快去隔壁敲门,让小孙把他家的狗给牵出来!”
“嘘,一定得小点声,千万别把贼给吓跑了,谢竟,等会儿你悄悄去报官。”
“走,带上家伙,咱们抓贼去!”
木哥儿脚步轻轻的去敲了好几家的门,把周围的街坊邻居都叫醒了,低声说着一起抄家伙抓贼去,而谢竟,也偷偷溜出去报官,一伙人拿着扫把棍子,一起围住了张家,势必要把那胆大包天的贼人给抓起来!
居然敢偷到他们天水街来,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张二洪这时刚把饭菜烧好,端着一碗饭走出了厨房,刚要往屋子里去的时候,他就被一大群埋伏好的人包围了上来,一扫帚迎面盖在脸上,“哎呦!”
“抓贼啦!看看他有没有同伙!”
“等等,先别打,这人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
“眼熟?难不成是咱街上的人,这果然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人张家的今早才出门,夜里就有人去掏他家底了,还有没有良心!!!丧尽天良!!打死他!”
“不是啊,我怎么觉得看着像张叔!”
张二洪用手捂着脸,赶紧大声道:“我就是张二洪啊!木哥儿,我是你张叔!”
“啊!真的是张叔?你怎么又回来了?”
“果真是张家的?你咋回来了?”
“张家的,你不是带着嫂子跟小珰去外地求医了吗?”
“是啊,你们不是一家人赶着马车出城了,怎么又回来了了???”
张二洪捂着脸上的伤口,一脸的无奈,只好跟围着他的大伙儿说起了他们家架着马车驶出街道后发生的事情,“昨天罗江跟我说回春堂来了个新大夫,还会治奇症,我就带着你们嫂子在出城前先去了趟回春堂,让那回春堂的裴大夫诊了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