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的眉头渐渐舒展了。
刘花花又故作犹豫地说:“老实说,我们都不乐意爹去接触坏分子。我们家往上倒一倒都是贫农,根红苗正的,整天和坏分子待在一起,那叫什么事?但我爹却说,人有好坏之分,技术是没有好坏之分的。只要把那个抽水机的制造技术学过来,以后就能在山上开出更多的田,种出更多的粮食。他说,就算被人误会了,他也要学。”
明明颜晋耘只是带孩子们玩了几个大气压的小实验,抽水机的影子都没瞧见,剩下都是小伟爹在那里嚷嚷。但此刻刘花花这么一说,好像抽水机已经近在眼前了。
领导听得心里微微一动,说:“小刘啊……你是姓刘吧?你的心是好的,但思想层次还是比你爹差了一点啊。美帝国主义可不可恶?他们亡我们的心始终不绝!既然他们这么坏,为什么早几年的时候,国家还要公费派留学生出去?国家是希望这些年轻人能学了技术回来报效祖国啊。国家层面的决策和你爹现在的行为不谋而合了。”
这些坏分子就好比是可恶的美帝国主义。要把他们的技术通通学来!
刘花花眼中迸出了惊喜的光芒,非常夸张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就拍起了马屁:“不愧是领导啊,果然比我们几个见多识广。有了领导您这一番话,我们就放心了。”
领导很是舒心地点了点头。
看,正如老梁他们谋算的那样,只要颜晋耘成为了“优等生”,人们就会主动把他往好的方向想了。要不是有了大会上的那一串铺垫,领导能给颜晋耘这么大的肯定?
领导又说:“马上就过年了。你们各自都有工作,像小白啊,医院里走不开。”领导竟然把老俞家每个儿媳妇的姓都记住了。虽然记几个姓氏根本不浪费多少脑细胞,但是领导能够记住你的姓,就说明你入了他的眼了。王建英在一旁别提有多羡慕了。
领导又看向洪静和王建英:“你们尽快拿个章程出来,算好时间,等过了年,争取在正月里把所有的生产大队都跑一遍。我估摸着不可能每个生产大队都跑到,就合并一下,某几个大队可以凑在一起来办!正月是一年的起始,新年要有新气象嘛!”
王建英挺胸抬头地说:“保证完成任务!”
都是搞基层工作的,洪静和王建英对公社下头的各个生产队了如指掌,很快就整理出了一套在年后举办忆苦思甜大会……哦不,老俞家爹吹大会的方案。然后,她们花时间写了公文、盖上公章,骑着自行车结伴把公文送到每一个生产队长的手里。
在他们这种乡下地方,好多生产队长都是不识字的。他们拿到公文后,还得拉着洪静和王建英问清楚,这个忆苦思甜大会是怎么回事啦,他们要准备什么啦。王建英严肃地说:“你们就负责通知下去,到了公文上写的日子,村里要搭个台子起来,然后全村人在台子前集合。会有专人过来给你们开大会的,你们只用听就可以了。”
“真的?到时候俺们不用上去讲什么?”队长们有些紧张。
王建英心想,让你们去讲?你们会讲什么啊,只怕连我妈和我嫂子都不如。她就有点不耐烦地说:“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你通知村民带上耳朵就行。会有一个先进的家庭,连领导都夸过的,他们专门过来给你们分享他们的故事,都是好故事。”
回头,队长对村民们通知这事时,他就说了:“正月某日,你们把那天空出来,就算要走亲戚,也都安排在其他的时间,总之要把这日空出来。到时候,全村人都来村中间集合,上头的领导安排了人过来给我们讲故事,每个人都必须过来听故事!”
“啥故事啊?是和以前听大戏差不多吗?”有人问。
还没解放的时候,他们这儿就经常会有野剧团走穴演出。这种野剧团,里面的成员都不专业,平日里就和农民差不多,也要下地干活的,只有春节的时候才会聚起来,唱得戏也是乱七八糟的。但他们在乡间真的很受欢迎!要是哪个村子凑了点钱把他们请来了,附近多少村子都会跟着沾光,好多人都会背着板凳迎着寒风跑来听戏。
但前几年闹饥荒,这两年时局乱,村民们已有很多年不曾听过大戏了。他们的精神娱乐生活一直是非常匮乏的。此刻听说正月里有故事听,大家都露出了向往的神色。还有人说:“领导好啊!领导真好!领导竟然要安排我们听大戏!真是好领导!”
生产队长:“……”
你都夸领导好了,我总不能反驳你的话,说你说得不对吧?
而且生产队长自己心里也琢磨呢,一般来说开会就是听领导讲话,第一次知道开会还能有故事听啊!领导安排的故事肯定会很好听吧……哎,顿时觉得好期待啊!
王建英的领导回到镇上后,直到坐在了办公室里,拿上了保温杯,他的心情依旧很澎湃。这会儿的领导都没那么大讲究,这位领导固然是一位领导,他却没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仍需要和其他几位领导共享一个房间。实话实说,这两年,革委会算是最最炙手可热的一个公家单位了,但就算是这样,领导们也没有配四个轮子车。
领导心里知道,还是他们这片地方太小了。地方小,资源肯定就少了。
忽然,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猛然站起来,把保温杯往腋下一夹,匆匆离开了办公室。有人问他:“老方啊,你这个点去哪里?”老方头也不回地说:“去趟邮局!”
老方心想,他上回去县里开会时,和一位大领导身边的秘书有了些许交情。也许,等到年后在各个生产队里搞忆苦思甜大会时,他可以邀请那位秘书过来看看。要是那位秘书没时间过来,也不打紧,喊他帮忙安排一位省报的记者过来也是好的……
烈烈寒风中,老方这心里啊,顿时就火热了起来。
第243章 难道我不是来当老父亲的吗?
领导让老俞家在正月里满公社演讲去, 当然不能什么都不表示。
这时人买什么东西都要票据,很多单位就拿票当福利发。猪肉厂的,过年发点肉票;榨油厂的, 过年发点油票;糕点厂的,过年就发点糕点票。因为革委办是非常炙手可热的一个单位, 其他单位的人都得想方设法拍好革委办的马屁啊。口头上的马屁哪能比真金白银更显实惠呢?因此, 到了年末时,革委办攒了一堆的票据。
领导就做主从这些福利票里拨出一部分, 给老俞家当了奖励。
田甜是个有些格局的, 她从福利票中捡出布票, 递给洪静说:“静静啊,咱家不缺这个。爹从头到脚刚做了身新的。又有三弟年年从部队寄军大衣过来,那个就够家里的男人穿的了。咱们几个女的, 好衣服也是有的,就是玲玲前两年送我的好衣服,我一直没怎么穿, 如今翻出来还是半新的。你拿这个票找人换换,换点糖票回来。”
他们毕竟在乡下地方住着, 偶尔穿几回新衣服也就算了, 时时穿新衣服肯定会遭人眼红。老俞家更习惯把实惠藏里头,里头可以穿身好的, 外头就得罩身破衣服。
“行,我同事里有人家里要办喜事, 正缺布票呢。”洪静说。
等洪静淘换了糖票回来, 她们去供销社买了几斤糖果。给自家的小孩子留下一点点,其他的都拿去给村里的孩子分了。要是有人问起来,老俞家的这几个儿媳妇就说:“哎, 不是前几天我们去了其他村子里演讲了嘛,领导说我们讲得好,给了我们一些糖票。这是领导的心意,我们心里感激着,就换了糖果回来,给大家都尝尝。”
这年头的糖果多精贵啊!
在村里人看来,有这个买糖果的钱,你买些粮食存在家里不好么?因此,家长们哪里能若无其事地叫自家孩子接下糖果呢,忙不迭地拒绝到:“使不得使不得啊!”
刘花花是最常和村里的妇人打交道的,笑着说:“使得使得!领导这份奖励固然是给我爹的。但在我们心里,也是给我们村的。虽说我们家现在日子好过些了,可回头想想,我太公太婆去得早,早些年的时候,我爹一个体弱多病的拉扯四个孩子,还不是的靠着大家伙的帮助才把日子过下来的嘛?领导夸我爹是一个思想进步的好人,那我们村子也是个思想进步的好村!所以都别推了,叫孩子们都吃些糖果甜甜嘴!”
这话一说,谁人不觉得心里熨帖呢?
俞家村的风气一直很好。冲着宗老们始终在大小事上有话语权,就能看出来整个村子的风气就是要尊老爱幼。哪怕是像小伟这种一天挨三顿打的皮孩子,他心里也是知道孝敬长辈的。刘花花塞了一些糖给他,他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说了声谢谢婶子,然后就急急忙忙往家里跑。剥开外头那层用纸做的糖衣,小伟举着糖果,非要他奶奶舔几口。奶奶舔了,还要妈妈舔。就那么几粒糖,反正一定要家里人都能吃到。
对于几乎没什么机会吃糖的人来说,这糖就是绝世美味啊。
关键是这个糖的来历它不一般啊,它是领导给的奖励!
有道是吃人嘴短,老俞家这么大大方方地把糖一分,俞家村本来就拿他们家当是全村的骄傲呢,这下子更是把他们捧得高高的了,在外村人面前那叫一个众口一词啊,句句都是夸颜晋耘好的。他也确实是好啊,要不然能舍得把领导给的奖励分了?
回到家,儿媳妇们又轮流找颜晋耘说事。
对于颜晋耘不太愿意跑去别的生产队做演讲这一事,儿子们都当他是谦虚。我爹做人做事向来都很低调,他肯定不愿意出这个风头!但儿媳妇们却各有各的想法。
田甜是这么对颜晋耘说的:“爹,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当初的那一套,觉得男人就应该留在家里相妻教女,在外头抛头露面就是不守男道。我能理解你!但两个世界到底是不一样的,咱们现在既然已经在这个阴阳颠倒的世界里生活着了,很多观念都该变一变了。您看,大保也出去做演讲,我也没拦着他啊!你完全可以抛开顾虑嘛!”
颜晋耘:“……”
我真是谢谢你的开明啊!
田甜用鼓励的眼神看着颜晋耘:“您当初去部队找三弟,那么远的路,也是你一个人去的。你可以的!这次做演讲可比出远门轻松呢。再说,我们都会陪着你的。”
之后是刘花花,她单独找颜晋耘说:“爹啊,我知道您心虚呢。你觉得咱家能过上好日子都是因为山神庇佑,这是山神的功劳,不是你的功劳,对不对?所以你不愿意出去做演讲,唯恐山神怪罪下来,对不对?但其实啊,爹你完全没必要心虚。在这山里住着的,没有几万户,也有几千户了吧,凭啥山神就偏爱爹一个人呢?这说明在山神眼里,爹的人品是最好的。像您这样好的人当然有资格去教别人怎么做人了。”
颜晋耘:“……”
颜晋耘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怪儿媳妇们给他找了这些乱七八糟的理由,实在是因为巫慎还没找过来时,他唯恐这些“女主”会把他的儿子们给炮灰掉了,为了加深女主的信任,因此给了她们一些暗示,以至于她们都把他当成了和她们一模一样的人。
白风铃重新回医院上班了,越是过年的时候,医院里越忙。倒不是因为一过年生病的人就多了,而是一些人本来就有病,一直拖着拖着,春天农忙,夏天没钱,秋天又是农忙,好不容易一年到头终于分了粮了,这才咬牙来医院看看。他们文化程度不高,总觉得来了医院就能够马上药到病除了,最好能在新年开始之前把病治好了。
等转过年来的正月里,医院又会特别空。只要不是马上要死的急诊,当地人都不喜欢在正月里上医院瞧病。因为他们觉得正月里上医院太晦气,把一年都带霉了。
白风玲不在家,洪静就越过她来找颜晋耘说话了。她不像前头的三位妯娌,前头三人都撞上机会把话和颜晋耘说得透透的了。但洪静一直没找到机会和颜晋耘说,爹啊,我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了,因为我也是一样的啊,我只要白日做点男人该干的事,晚上就能做预知梦啊。没撞上一个特殊的机会,洪静真的没法这么说啊!
所以洪静只能试探着问:“爹,你为啥不愿意去台上做演讲呢?您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是不是你在预知梦里见到了什么,这个做演讲难不成会给家里招灾?
颜晋耘心里清楚,儿子、儿媳这么忙乎都是为他好,再说这里头还有老梁他们的一番心意,他也不能胡说八道,只好说:“我吧,就是不太习惯。我不爱凑热闹。”
洪静松了一口气:“其实我也不怎么习惯呢。”随着她做的梦越来越多,她渐渐把梦里的“他”的经历串起来了。在梦里,他是上了大学的,运动开始后会被这场运动波及。因为梦里的自己受过这场运动的苦,所以她才愿意跟着颜晋耘来帮助更多的人。
当洪静站上台子给大家演讲时,她忍不住想起梦里的自己,梦里的他也是站在台子上,却是被人批斗的。当现实和梦境重合,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觉得心慌。
但越是心慌,她就越要坚持下来。
因为梦里的经历,她对老梁他们多了一份“感同身受”,然后因为这份感同身受,她就想帮助更多的像老梁一样的人。所以,她一定要坚持下来。洪静悄声说:“爹,年前的时候,县里还会送一批人下来。我也不习惯去人前做演讲,我也不爱凑热闹,但咱们得先把自己保护好了,才有能力帮助更多的人,对吧?爹,咱们要勇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