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对看不见希望的未来感到焦躁不安、忧虑绝望?
他人如何不得而知,反正梅涯九只是平静地接受现状。
路,是他自己选的。
没有人逼迫,是他自愿做出的决定,怨不得旁人。
那么后果,他全盘接受,如是而已。
梅涯九来到了这片大陆的中心,这会他也已经将圣兽的尸骸处理好,手一挥,两座庞大的白骨便化作道道金色的流光,向四面八方飞去,最后消失不见。
须臾,他看到天际之上亮起条条他人看不见的金色丝线,金色丝线编织成了一张巨网,上笼罩天空,下包裹大地,极细的金丝上流转着玄奥神秘的光芒,望之能夺人心神。
金丝编织成的大网忽明忽暗,闪烁不停,好似一个人的一呼一吸,同样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昔日在大陆的各个角落上布下的十万小阵也纷纷亮起耀眼的光芒,像是在回应天上的大网一样,和大网同一频率的在暗处忽闪着。
几个呼吸后,金网在梅涯九的眼中渐渐淡去,隐没于虚空。
梅涯九微微颔首,至此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护世阵法已初成,就差最后能将之激活的阵眼,就差梅涯九这颗心脏。
世界意识一直关注着事情的进展,她也不由得激动起来,离大功告成只差一步。
她眼看着梅涯九这会迟迟没有动静,没有之前的半点雷厉风行,不禁焦急了起来,梅涯九不会事到临头反悔了吧?
梅涯九抬起右手按住自己的胸膛,底下,鲜活的心脏沉稳缓慢地跳动着。
只要这最后一步还没有迈出,事情就仍然有转圜的余地。
他就仍然是这世上唯一可以从容选择之人。
是甩袖离去,冷眼旁观万物在一无所知中为这个世界陪葬,还是付出巅顶修为、广大仙途以及美好未来,在无人所知中挽救世界?
一切皆在梅涯九的一念之间。
这也是最后一次做出选择的机会,此后再无后悔的余地。
旁人看来是有两个选择,理论上也是如此,哪个有利自不用多说。
但对梅涯九而言,其实从头到尾他都没得选。
只要他一日心系那预知中人,他就一日没得选。
而昔日那匆匆窥见的一角未来,早就成了梅涯九的执念,没可能放弃,那便没得其他路可走。
所以梅涯九沉吟了一会只道:“我有个条件。”
世界意识着急上火了半天,见状连忙道:“你说你说,只要我能办到我都答应。”
梅涯九淡淡道:“很简单,我要一个特例,我要这阵法对一人无用,他渡的仍会是之前的飞升劫。”
世界意识松了口气,一个人而已,这事确实简单,她自然一口答应了下来。
阵法在微调以后,梅涯九盘腿坐在这片大陆的中心闭目打坐。
他催动全身的仙力流向心脏,乳白色中夹杂着金光的仙力被他不断压缩,凝聚在心脏内部,内视下他的心脏上因此亮起了一层微弱的白光,那光芒圣洁纯粹又灿烂。
直到体内的所有仙力被榨的一干二净,梅涯九睁开了眼。
漆黑的眸子里划过一道精光,梅涯九拉开胸口的衣襟,右手五指并拢,以手作刀,指尖抵在胸膛偏左的位置上,也是精准地抵在了心脏的上方。
他深吸一口气,沉静的俊美面庞上浮现一抹冷色,而后他手一用力,白皙的肌肤上绷起条条青筋,绷直的指尖干脆利落地刺入指下温热的皮肉,很快便没入了一个指节。
手指的没入仍在继续,很快是第二指节,紧接着抵达指根,须臾间,梅涯九修长的手指部分都消失不见。
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白净的额头上冒出,很明显这对他来说也极为吃力,他咬紧牙关,牙根深处泛起一阵酸涩,两侧腮帮也紧绷成了一块石头。
梅涯九重重一吐气,他抬起左手压在右手肘上,两手同时发力,一鼓作气让整个手掌都没入了胸膛里面,只余右手手腕以外的位置露在外面,看起来就像他的胸膛吃了他的手一般。
右手准确地握住心脏,梅涯九不禁发出一声闷哼,他状态更差,呼呼的粗喘声像拉扯风箱发出的声音。
他原本停止的脊背不知不觉间变的佝偻,他健硕的身躯不自觉颤抖,只是幅度极小,几不可见。他修长白皙的脖颈上此时暴起条条粗壮的青筋,条条狰狞的青筋一路攀爬到他俊美的脸上,连带着他的额角处也有青筋凸起,剧烈的突突跳动不停。
“哈,区区这种程度……”大量的汗液从梅涯九身上溢出,他咬住发白的下唇,手掌攥住跳动的心脏,提起力气再度发力——一把扯出没入胸膛的右手!
梅涯九心口处破了个拳头大小的洞,风能从前头贯到后头,透过这个大洞前后的风景都一览无余。
他气若游丝,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从里到外迎来一股彻骨的寒意,这股子寒冷啃食他的肺腑,侵蚀入他的骨髓,好似呼出的每口气里都含上了冰碴。
梅涯九被冻得神智有一瞬昏沉,他活了千多年,这还是生平头一遭。
但手心里托着的鲜活心脏仍在健康地跳动着,这颗心脏上亮起淡淡的白芒,如同某种透彻的晶体般,时不时还有一线浅淡的金光在内里流转。
这颗心脏上凝聚了他的全部的仙力,也是凝聚了他毕生的修为。
梅涯九强提起精神,他松开右手,左手连连掐诀不断,手心里的心脏自由落下,在接触到地面的一瞬消失不见。
他掐诀的动作不停,纯粹的黑色眸子里有疯狂的火光闪耀,但缠绕在他身上的怨气早就等不及了,见状欢呼一声,抓住机会趁虚而入,毫不客气地钻入他的五脏六腑,在里面闹了个天翻地覆。
很疼,疼到极致的疼,但梅涯九没叫一声,他只是咳嗽了一下。
这一咳,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落到地面上细看,又哪里是血,根本是一块块碎肉。
——他咳出的是碎裂的脏腑。
梅涯九呛咳不停,掐诀的手却稳如泰山,他忽地嗅到了一股恶臭,让他恶心欲吐,那是从他体内传来的恶臭,好似他的身体正在腐烂,正在走向死亡。
最后一个指诀落下,新落成的阵眼与整个大阵融为一体。
——砰、砰、砰。
三声跳动声在梅涯九耳边炸响,他眼前已经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片雾蒙蒙的灰白之色。
但他分辨的出,那声音自地下传来,沉稳又有力,似人的心脏跳动声,就好像这个大阵、这片土地活了过来一样。
梅涯九一直紧绷的神经不由得松懈了下来,这也是大功告成的征兆。世界意识欢呼一声,整个世界也感知到了她的心情,一起同作欢呼,大声庆祝它们摆脱了生命危机。
庆祝之时,梅涯九的身体无力倾倒在地,他知道自己此时该服下准备好的保命丹药,但他的身体却连一根手指都没有力气动弹。
世界意识注意到他的糟糕情况,她思索了一二,语气欢快的向梅涯九发出邀请:
“要不要与我合二为一?”
与她融为一体,就是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
世界意识是真心为梅涯九好,给他指了条活路,只要他点头,这个世界就是他,他就是这方世界。
自此以后,他若心欢喜,整座乾坤都会为他献媚,他若不快,整座乾坤也会一起放声大哭。
这个世界可以随他心意摆弄,他可以掌控整个世界,也可以摆脱怨气之苦,更可以通过这条路重得永生。
天大的好事,也是天大的诱惑,不需修炼便可永生,更能掌控一方世界,任谁都会被这个馅饼砸晕了。
但梅涯九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边咳嗽边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哈……哈哈……笑话!”
世界意识愣了一下,气息微弱快死的人了,活下来也不见得能好过,此时面对一条大好生路却放声大笑。
生机流逝,浑身发冷,梅涯九面带讥笑:“你算个什么东西?化为一方世界,掌控世界,又很了不起吗?”
“你听好了,咳咳……”梅涯九咳嗽两声,他声音嘶哑,但狂妄依旧:“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我为此世之最上者!”
“要我自降身份和你融为一体?笑话!”
世界意识懵了,没想到有人在这么糟糕的情况下还会拒绝她的示好。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快死了?
又知不知道活下来后将要面对些什么?
梅涯九一生有许多外号,无双公子、三两剑士、无名之人、人人恨不得处之而后快的魔头等等……
但这些外号他从没真正打从心底认可过,在他看来他只是他而已,并对此引以为傲。
要他为了活命而抛去完整的自我,和其他人融为一体?这辈子都不可能。
这样的他倒更像是天下第一大傻子、天下第一大疯子。
不过换句话说来,这才是他——这天上天下,独一无二的梅涯九。
第177章 天下第一(四十七)
梅涯九能清楚感觉到他的生命力透过心口的大洞快速流逝, 腹部已经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疼痛愈演愈烈,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他的嘴唇也染上了不祥的青紫之色, 脑后乌黑的长发自发尾开始多出了一星半点的银白色, 纯粹的银白色恰似夜空中皎洁的银月。星星点点的银白色快速向上蔓延、侵占, 很快将半截长发由原本的乌黑染成了亮眼的银白。
银色的蔓延没有停下, 仍在继续,几个呼吸的功夫就抵达了发根, 顷刻间浓密的墨色长发就全部变作了似雪的银白之色,细看,柔顺的发丝上流转着淡淡的光彩。
歇了会后梅涯九也积攒出了几分力气, 他挣扎着从地面上爬起,试了数次才得以成功, 姿态之狼狈不堪还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
如瀑的银白长发垂落而下, 遮住他惨白的面庞,濡湿的睫毛轻颤,梅涯九迟钝的用力眨了眨眼, 但他的眼前仍然一片花白, 看不清具体的事物。
梅涯九放弃了,他睁着无神的双眼, 抖着手取出数枚丹药, 又控制不住手打颤的一一塞进嘴里, 他喉头不断吞咽着, 精纯的药力随之流入肺腑。
终于到了最后一枚丹药, 梅涯九却没能拿稳,龙眼大的棕色丹药滑落地面,骨碌碌滚出老远。
梅涯九眉头微蹙, 手掌在地上四处摩挲着寻找丹药,他找了许久手指才碰到浑圆的丹药,他一把抓到手心里,顾不得上面沾染的尘土就直接塞进了嘴里。
丹药入口即化,和前面几种丹药的药力混合在一块足以活死人、肉白骨。
如海般的大量灵气汹涌奔腾着迅速填满梅涯九这具力量干涸的躯体,他心口处的空洞很快长好,新生的皮肤光滑白皙,其上找不到一处疤痕,没有半点先前重伤的痕迹留存,就好似此前他心口处的大洞从不曾存在过一般。
但内里失去的心脏却无法再生,充盈的灵气在体内穿梭,道道相交模拟出一颗假心,替代原本的心脏,成为新的力量之源。
心脏对梅涯九来说是重中之重,它可以接纳无限的力量,只要它完好无损,还能跳动,就能源源不断地生出新的仙力或是灵力,因此被称为力量之源。
梅涯九挖出了自己的心脏,双手奉上全部仙力,他的修为也由此跌回渡劫期,不过躯体强度仍保留在原先的境界。
但因为他已经渡过一次雷劫和护世大阵的关系,他无法再次渡劫,未来灵力就无法重新转化为仙力。
也就意味着梅涯九这辈子都没法重回飞仙之境。
他的仙途就此断绝。
梅涯九吃过丹药后好了许多,至少表面上如此,只是一身衣袍都破破烂烂的,沾满血污,黑色的怨气还在他体内穿梭着肆虐。
他咽下涌到喉口处的腥甜,忍住能让人发疯的极致疼痛,抬臂用袖子擦去唇边的血迹,一步一踉跄的回到自己海外的洞府,开始闭关养伤。
梅涯九自封五感和灵识闭死关,五百年时间转瞬即逝。
他枯坐关内,五百年后被一阵心血来潮唤醒出关。
*
师尊的额头贴上来后,数量庞大的记忆如掀起的巨浪般冲击棠明辉的神智,他整个人被卷入梅涯九近两千年的记忆之中,昏昏沉沉中失去了意识,身体无力地倒在了梅涯九的怀里。
梅涯九抱住软软的小徒弟,随后将人抱到其他屋子里的床上放好,注视着小徒弟沉静的睡颜,他俯身薄唇贴上小徒弟的眉心,轻轻烙下一吻,“好梦。”
趁着小徒弟沉睡之际,梅涯九的神魂分.身清理了一遍岛上的藏书,把有关分担反噬的内容统统毁去。
他了解他的糖糖,他的糖糖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等醒来后定然会寻找解决或是分担之法,但他又怎可能舍得让糖糖受苦?
这将永生伴随他的反噬之苦,他一人承担就够了,绝无可能将他心爱的糖糖一起拖下水,忍受这没有尽头,没有解脱之日的苦楚。
另一边,梅涯九的本体也在此期间渡过了每月十五的反噬,并且将自己和卧室都打理收拾了一番。
梅涯九确认自己看上去身体健康,精气神充沛才敢去另一个屋子陪伴小徒弟,等待他的醒来。
三天三夜后,棠明辉陡然惊醒,他惊叫一声,身体猛地自床上弹起,他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喘息,汗湿的长发贴在身后,十分难受,棠明辉却没有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