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主舰还是医疗中心,他不走只是因为他愿意留下,而不是因为无法突破严密的防御系统。
现在想来,他接收治疗的原因可能也是如此——只是为了确认路莱一方能够赢得最后的胜利。
而一旦战争的结果没有了悬念,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隔离舱内冰冷苍白的灯光将他的面容照亮。长时间的征战和操劳令路莱变得消瘦了些,也使得他脸上本就深刻的线条更加锐利逼人,越发像是轮廓分明的大理石雕塑。在高高眉骨投下的阴影中,浅色的眼眸微垂,看上去有种莫名的深情:
“有的人是困不住的。”
或许对于有的人来说,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也只不过是另外一种牢笼罢了。
路莱站起身来,流畅而矫健的肌理线条随着他的动作舒展开来,将外套简单地罩在肩膀上,大步向外走去,身上那些曾经足以致人于死地的伤口并没有阻碍他丝毫半点。他说道:
“走吧,我们还有事情要做。”
一个新的时代等在前方。
·
星元3407年,希维尔帝国建立。
几大星系势力重新洗牌,曾经由权倾一时的联盟统治时代就此落幕,转而被更加集中高效的帝国政体取代,整个星际进入了空前的统一时代。在皇帝的铁腕下,曾作为蒙蔽民众而存在的联盟人道主义法令被废止,星际重建了新的律法和规则,不再以星系权力大小划分等级。曾经由于被联盟剥削掠夺而成为垃圾倾倒场的星球,在帝国的出资和保护下进行环境清理和灾后重建,并且有权选举代表人进入帝国议会。甚至通过了保护独立商舰和星际流浪者的法案,为他们提供细致全面的医疗服务。
短短的战后数年内就能取得这样的成绩,作为帝国的建立者,路莱·希维尔功不可没。
他仿佛一个永远不知疲惫的工作机器,用惊人的意志力撑起了新建帝国的庞杂事务,而战后重建工作在大致结束之后,皇帝陛下的私人生活就紧接着进入了媒体和群众的视野。
帝国掌权者年轻俊美,魅力四射,几乎是所有公认的梦中情人,各大家族的适龄少女们趋之若鹜,在无论宴会还是其他场合拼命制造偶遇机会,但却每每被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现在不止后位空缺,就连一点桃色新闻都挖不出来,皇帝陛下的私生活实在太过干净,即使被称为极端禁欲主义者也不为过。
曾经参与战争的知情人向媒体透露:皇帝在等一个人。
但是媒体绞尽脑汁费尽心机都无法挖出传说中那位一星半点的消息,只有知情人只针对这件事做过的唯一的一句评价:
“当见识过了恒星的耀眼光辉,黯淡的萤光就再也无法遮蔽双眼。”
整篇报道就以此为题,从头到尾都充满故弄玄虚的夸张言辞,天花乱坠地推理描绘着那位只在传言中出现过的皇帝心上人。
“……狗屁不通。”
小一嘟囔了一句,将光屏上的桃色新闻版面切掉,开始津津有味地阅读起接下来的灵异传说版面。
【利维坦号,以神话中的巨兽命名,从联盟大战中神秘消失的幽灵船,近日被目睹在猎户星座出现……】
还没等他读完,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都准备好了吗?”
小一赶忙关掉眼前的光屏,扣好座位上保护装置:“是!”
背后传来其他船员隐含激动和兴奋的应和声,小一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了最前方的指挥椅上,少年纤细瘦削的身影几乎被宽大的皮椅吞噬,但却仍旧散发出极强的存在感。
他的音色慵懒而平静,但小一却能够觉察出来,有种压抑着的渴望在对方的喉咙深处鼓噪:
“接下来,让我们去看看这片星空的边缘。”
庞大的星舰在恒星光芒的照耀下发动,舰船精悍流畅的线条被勾画成浅金色,船侧用红漆写成的歪歪扭扭几个大字被照亮;
“LEVIATHAN”。
第24章 诸神黄昏
戈修在这个世界一共停留了五年。
他驾驶着利维坦号,驶向文明荒芜的未知星系,联盟扩张战争遗留下的的战火残骸被远远地抛在背后。
他们跨越了人类已知世界的边缘,更广阔的星海在远处静静地等待。
五年时光几乎转瞬即逝。
他们目睹过黑洞撕裂恒星,星系轨道相撞,超新星的爆炸与湮灭,也曾命悬一线,九死一生,但是他们始终渴望着未知的远方,无论什么样的危险也无法阻挡他们探寻的步伐。
直到死神步伐渐近,将戈修体内的生命一点点汲取殆尽。
他的器官确信不疑地走向无可避免的衰竭和溃败,行动力最先丧失,紧接着的是视力,继循环系统崩溃之后是呼吸器官,然后是心脏,在他的胸腔内丧失了最后一丝搏动的气力。
他死了。
根据遗愿,戈修的遗体被火化,骨灰被洒入星河。
在他的意识陷入纯粹的黑暗之后,耳边突然响起了久违的金属声——冷冰冰的,没有丝毫人类的感情,只在他进入这个世界的第一天时出现过。
【惩罚世界一已完成。】
【经检测,被惩罚者作恶总值为1156点,作恶点消除六点,现余1150点。】
“什么??”
审判长的声音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他注视着自己面前智脑上的报告,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六点???怎么可能???”
裁判所的执行官噤若寒蝉,将自己布满冷汗的额头垂的更低。
毕竟,即使是他都不敢相信这个数据竟然真的存在。
六点意味着什么?
在惩罚世界度过五年,会扣除的基础值5点,然而除此之外,戈修受到的惩罚和折磨,折算下来只有少的可怜的1点。
这可是惩罚世界!不是用来度假的啊!
审判长的脸色难看极了,他对着执行官冷冷地说道:“他超出阈值的那一点作恶点是因何产生的?我要详细的数据。”
执行官赶忙在光脑上进行操作,用最快速度调出相关数据。
他的脸白了:
“根据数据统计,23.3%的痛苦值来源是被限制人身自由而产生的无聊,剩下的76.7%,来,来自于……”
审判长扬起眉头,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嗯?”
执行官艰难地咽了咽唾沫,终于视死如归地大声说道:“……是蛀牙。”
空气迅速地陷入了极端的沉默和凝滞中。
这就等于说,戈修在惩罚世界里开开心心地玩了五年,唯一超过正常阈值的痛苦值的主要来源……居然是龋齿。
审判长愤怒地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低吼道:
“我要他在这个惩罚世界的所有数据资料!我……”
他还没有说完,就被不远处的一个声音打断了:“非常抱歉。”
一个身穿制服,面目平庸的男子从执行官工作平台后缓缓地走了出来,他静静地说道:“您没有权限审阅以上数据资料。”
审判长冷冷地凝视着他,生硬地说道:“戈修是星际裁判所管辖下的犯人。”
男子淡淡地回望过去,脸上带着种公事公办的沉静表情:
“但是,与此相关的潘多拉计划是全星际的财产。”
审判长沉沉地盯了他几眼,眸光中隐含忌惮。
终于,他挪开视线,退让了:“但是这种趋势不能放任。”
“是的。”
男子赞同地点点头:“所以从惩罚世界的数据出来之时,我们就一刻不停地开始分析和运算。”
他打开随身的智脑,手指在屏幕上简单地点触了两下,将一份文件发到审判长的公务智脑上,然后接着说道:“我们认为问题主要出在初始惩罚世界和现实世界的相似程度过高上,所以我们在此经验基础上重新进行了惩罚世界二的构建,这是我们的最终决定的方案。”
审判长在自己眼前的光屏上匆匆扫了几眼,目光偶尔在一些重点区域定格,在读完之后,他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下来。
他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就暂时先按照这个方案进行吧。”
男子慢条斯理地关掉智脑的屏幕,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惊讶,他颔首行礼:“多谢您的支持和赞同。”
审判长皱着眉头,长久地注视着男子稳步离开的背影,在对方离开自己的视线之时,终于忍不住低声地骂了一句:“保密局自命不凡的混蛋。”
【虚拟世界生成中……】
【传送完成】
戈修在窒息的边缘挣扎着。在层层血污粘腻的重压下,他的五感六识被浓重的铁锈腥臭味占据,仿佛要通过他的每一寸肌肤渗透进他的骨骼和内脏中来。
终于,他摆脱了身边沼泽般的拉扯和拖拽,奋力地脱身出来。
戈修一边声嘶力竭地咳嗽着,一边擦拭着覆盖着自己眼睛口鼻的半干涸血污,干燥冰冷的空气如同刀锋般划过气管,涌进胸腔。
铜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说不清是来自于体内还是体外。
他跌跌撞撞地站定,眨眨眼,透过被凝结成一绺一绺的黑红色睫毛,环视观察着自己身边的世界。
头顶悬挂着一轮血红的新月。
深渊陡峭锋利的边缘将天空切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半,狭窄的天线被月色染成沉寂的暗红,在月光无法照亮的地方,粘稠而不详的黑暗涌动翻滚,浓重的血腥味几乎凝成实体。
非常安静。
没有人声,没有气流声,只能听到脚下的血沼在暗夜流动时发出的粘腻声响。
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欢迎来到惩罚世界二:髑髅地。”
戈修尝试着动了动自己的四肢,一阵穿筋透骨的钝痛从身体内袭来,他嘶牙咧嘴地倒吸了口凉气:
“等等,我有几个问题……”
已然干涸的血块随着他的动作扑簌簌地掉下,重新融入了脚下粘稠的血沼中。
惩罚性改造系统的语调波澜不惊:“您请说。”
戈修深吸一口气,缓缓地环视了一圈身边的黑暗,视线在头顶高悬的血月上停留了几秒,终于哑着嗓子问道:
“……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在他的视野里,这里的每寸空气每个角落都弥漫着某种诡异的物质,阴沉沉黏答答,沉沉地压下来,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和上个惩罚世界完全不一样。
但当戈修挪动手指时,接触到皮肤上的却是普通空气的质感。
能够看到,却无法被触碰和感知。
就像是上个惩罚世界中那些无法被肉眼觉察的激光光轨和扫描网络一样。
大概是某种奇特的能量形式?
戈修有些不确定。
不过,这种仿佛身处于某种果冻状的粘质当中,但却什么都无法碰到的诡异感觉,令戈修实在不舒服,他眉头微皱,等待着改造系统的回答。
“权限不足,无法回答。”
——预料之中。
戈修叹了口气,估计大概是自己在上个世界过的实在太舒服,把裁判所惹毛了。
真小气。
他在心里咕哝了一句,然后顺水推舟地换了个问题:“那么,我在每个世界停留的时长是由什么决定的?我在上个世界待了五年,那这个世界呢?有时间限制吗?”
“惩罚世界停留时间基础值为十年,具体期限将根据被惩罚者的状态进行适当调整。”
和戈修的猜测差不多。
那个声音没有停,继续说了下去:“由于您在第一个惩罚世界内改造进度极其落后,悔改态度极不良好,此次虚拟世界难度将大幅度提高,请7098号罪犯端正姿态,配合改造。”
紧接着就陷入了沉寂。
无论戈修再怎么提问,对方都再也没有出过声了。
看来这就是他能问出的所有信息了。
戈修将自己深陷血沼中的腿拔了出来,艰难地走到岸边,衣服上覆盖着的血壳随着他的动作龟裂剥落,露出了其下颜色难辨的布料。
他低下头打量了一下自己。
这次的身躯瘦削修长,骨骼匀称,虽然仍旧算不上特别的结实强健,但是没病没灾,比起上个世界的瘦骨嶙峋要好得多。
戈修有些意外地挑挑眉。
难度不是加大了吗?怎么这次的身体条件居然这么好?
下一秒,他似乎若有所感,抬头看了眼空中的血月。
那血红的一勾残月不知道何时升到了最上方,端端正正地挂在深渊漆黑的缝隙间,冷冷的暗红无声地铺洒下来。
一弯血弧倒映在戈修眸底。
几乎是瞬息之间,一阵蚀骨的疼痛从他的脊髓深处升起,。
戈修猝不及防间栽倒在地,冰冷汗湿的额头狠狠地砸入泛着鲜明血腥气的泥土中,他咬紧牙关,大脑在瞬间一片空白。
灼热的剧痛蠕动着从他的骨骼缝隙间钻出,啃咬着他的神经和肌理,电火花般迅速地窜遍全身,就像是将他的每一寸肌肤都撕裂再重组,五脏六腑在瞬间被绞成一团。
戈修眼底猩红,他咬紧牙关,因痛觉而分崩离析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
果然……!!
头顶的血月犹如一只无情无欲的眼睛,宁静地俯视着深渊底部,黯淡的红光勾勒出少年抽搐而战栗的身躯。
在未被衣物和血污覆盖的苍白皮肤上,殷红的纹路由浅变深,逐渐清晰,顺着骨骼肌理的纹路张牙舞爪地浮现出来,形成诡谲而冶艳的巨大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