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修看的入了迷,沿着墙壁缓缓地向前走去,手指轻轻地抚过冰冷石壁上凹凸不平的线条。
他骤然停住步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墙壁上的空白越来越多,几乎将整个石壁完全覆盖的繁复线条逐渐消失,最终只剩下了一条孤独的支线仍然在延续。
再往后,则是一片浅浅的,杂乱的线条,交织成无法认清的纹路,似乎这些画面并非雕刻上去的,而是从岩壁下浮现出来的一样,而那最新的画面还没有来得及被完全展现在阅读者的面前。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男声从背后传来:
“这是传承之墙。”
戈修扭头看去。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黑暗中缓缓走出,清晰的脚步声敲击着地面,在整个空旷的空间内回荡着。
他的面孔被照亮。
光影在他俊美若神祗的五官上交替,猩红的眼珠内光华流转,瞳孔犹如冷血动物般缩成狭窄的缝隙,凶猛残暴的原始野性与泰然自若的冷酷镇定混合,令人下意识的心生畏惧。
他一步一步地向着戈修走来。
戈修不退不避地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回望过去。
以莱诺在距离戈修仅仅半步之遥的地方停住脚步,他低头凝视着比自己矮上半头的少年,猩红的眼瞳中倒映着对方缩小的面容,紧接着,他稍稍俯身,抬起手,抚摸上那块冰冷坚硬的石壁。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转瞬间被拉近,几乎将身材纤细的少年拢在怀中,男人裹挟着冰冷血腥味的气息犹如网般将他密密匝匝地包裹住,相互贴近的肢体显得近乎亲密。
“自创世以来,这块石壁就矗立在这里了,上面描绘着我们所有族人的命运轨迹。”
他低沉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荡开,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久远的神秘传说。
戈修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最后一个能够被明确辨认的画面,是一只正在向深渊坠入的,受伤的狼。
以莱诺血眸沉沉:“芬里尔至今仅存一名。”
戈修微微一怔。
他抬眸看向那密密麻麻写满墙壁的古老文字,开口问道:“那些文字写的是什么?”
“——过去,现在,未来。”
以莱诺直起身子,仰头注视着这堵记载着他族人命运的墙壁:“凡是显现在石板上的预言,都会应验。”
戈修歪了歪头,指向壁画末端那片模糊而凌乱的线条,若有所思地发问:“既然如此,你现在能辨认出那片区域写的是什么吗?”
“先前很难。”
以莱诺微微眯起双眼:“但是从昨天开始,就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了。”
他指着一个锐利如弯刀般的符号,轻轻地说道:“在芬里尔的语言中,它象征着死亡。”
戈修突然冷不丁问道:“有刀吗?”
以莱诺低头看向他:“嗯?”
戈修挑挑眉:“我试试能不能帮你把它改改。”
以莱诺低低地笑了,结实健硕的胸膛贴着少年单薄的肩胛骨,将那轻微的震动感传递过去:“谢谢你,但是这样没用。”
戈修抬眸看向他,恼怒地撇了撇嘴:“我还是喜欢你有毛的时候。”
以莱诺猩红的眼珠内仍旧荡漾着笑意,紧接着,还没有等戈修反应过来,贴在身后的结实身躯突然膨胀,变得柔软而庞大,下一秒,一片阴影将戈修完完全全地笼罩在其下,身形巨大的芬里尔俯下头,血色的竖曈内倒映着戈修缩小的面孔,虽然是巨狼的面孔,但是莫名地让人感到一种毫无缘由的容忍和宠溺。
戈修双眼一亮:“好大!”
他张开双臂,整个人扑到了巨狼的身上,把脸深深地陷入柔软厚密的毛发当中用力蹭了蹭,抱着满怀的狼毛,含混不清地感叹道:“好舒服!”
“……”
以莱诺偏开视线,不太自然地抖了抖耳朵。
戈修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措辞的不严谨,整个人仍旧沉浸在撸毛绒绒的兴奋中。
以莱诺害怕他掉下来,便顺势伏在了地上。
戈修于是更加嚣张。他倒在了巨狼宽阔的脊背上,幸福地将自己整个人都埋了进去,被软毛簇拥的感觉实在太爽,戈修左摸摸,右揉揉,这次蹭蹭,那里蹭蹭,就差直接在对方的身上打滚了。
以莱诺纵容地注视着他,甚至选了个更合适的姿势让他在自己的身上胡闹。
——直到对方向自己的耳朵伸出了罪恶的手。
他猛地一激灵,下意识地将那对毛绒绒的尖耳朵向后折去,几乎贴到了后脑勺上,但是仍旧没有躲过,被戈修捉到手心里揉揉捏捏。
戈修只感觉那长着细腻绒毛的柔软肉膜越来越热,几乎有些烫手了,而被他当成肉垫子的毛绒脊背则是越来越僵硬。
以莱诺尖牙咬紧,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耳尖是芬里尔一族的敏感带,而蹭弄对方的耳朵则是意味着……
求偶。
终于,戈修似乎总算完够了,他放开手,顺着以莱诺的脊背滑了下去,转而靠在他身上回复体力——先前在月圆下的感受很显然并非错觉,那隐藏在他皮肤之下的咒文似乎在汲取吞噬着他的生命力,每次打开封印,他的身体就会虚弱几分,第一次从大陆反面回来时感觉还不是非常明显,而这次却已经无法忽视了。
以莱诺不着痕迹地甩了甩头,仿佛想要甩掉耳朵上如影随形的灼热温度。
戈修没有发现对方的异样。
他缓缓地喘匀呼吸,然后扭头看向被自己靠在背后的巨狼,静静地思考了数秒后,突然开口问道:
“所以呢,你的目的是什么?”
以莱诺扭头看向蜷缩在自己身侧的戈修。
少年的面容苍白,侧脸的线条转折精致而美丽,有种令人心惊的脆弱感,但是那双漆黑的双眸却深若幽潭,仿佛照不进丝毫的光亮,眸底有种近乎平静的好奇,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个简单如天气的问题似的。
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普通的人类,成为了大陆反面的深渊中食物链的最顶端,在魔族的层层围杀堵截中极限反杀,从容破局。
以莱诺稍稍凑近些许。
湿润鼻尖不着痕迹地擦过对方的脖颈——
在少年熟悉的气味中,夹杂着一丝……陌生人的气息。
犹如在音调完美和谐的韵律中插入突兀的音符。
很淡,几乎已经融于冰冷的空气当中,如果不是他变换出本体,几乎不可能捕捉到。
那是属于亡灵法师朽木般,但是死亡阴冷的腐烂气息。
他的眸色微冷,犹如血滴般幽深的竖曈闪过阴沉的怒意。
由于久久等不到对方的反应,于是戈修换了种询问的方法:
“我在深渊底部见到你的时候,你遍体鳞伤,满腹仇恨,我猜,你一定不是自己散步的时候失足落下来的吧?”
戈修将自己的侧脸埋在对方柔软厚实的背毛中,沉静如湖的双眸凝视着巨狼猩红的竖曈,继续说道:
“我能感觉到,在你吞吃了那个魔族的血肉之后,你身上发生的改变——亲密,熟悉,就像是黑暗元素给我的感觉一样,所以你才那么久不愿意进食,对吗?”
最后,他下了结论:
“你不愿意成为黑暗生物,是因为你想离开,而你想离开,是因为在大陆正面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吗?”
少年漆黑的双眼仿佛能够看透一切,有种令人心悸的洞察力:
“譬如,复仇?”
以莱诺定定地凝视着他,猩红的竖曈内压抑着所有的情绪起伏,令他庞大如山的狼形看上去更加危险可怖。
戈修趴在他的脊背上,天真无邪地勾了勾唇,轻声说道:
“我说不定可以帮忙。”
下一秒,戈修突然感觉身下一空,原本结实的凭依感骤然消失,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袭来,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直地向下倒去,然后整个人昏头昏脑地栽进了一个结实炽热的怀抱。
以莱诺毫无预兆地恢复了人形。
他用一双有力的臂膀将身形单薄的少年牢牢地箍在怀里,将他完美地禁锢在狭窄的方寸之间,他低下头,猩红的眼瞳内情绪难明,他的声音低沉:“我不需要。”
经过了短暂的惊讶之后,戈修很快地冷静了下来。
他本来就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子,在发现无法挣脱之后,也就不准备再进行无谓的挣扎了。
戈修泰然自若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在对方的怀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抬起头,直视着男人的双眸:
“当然,我相信你没有我的帮助仍然可以成功,但是……为什么要拒绝呢?你现在应该要利用一切能够利用的资源才是,难道你不信任我吗?”
……不是这样。
以莱诺垂下双眼,长长的睫毛挡住眸底深沉复杂的情绪。
他们曾在深渊底相依为命,共同奋战——
甚至……
他甘愿为戈修堕入黑暗,永远放弃返回大陆正面的机会。
也同样放弃了复仇的机会。
这样的选择是曾经的以莱诺无法想象的,然而,在当时的危急关头,他却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了。
复仇非常重要。
每次想到那些背叛陷害他的人类与神祗,狂暴的怒火就会从他的心底涌出,复仇的欲望在转瞬间就能够吞噬他的理智。
但是他却不愿意用怀中人的性命冒险。
或许失去神格使他变得软弱了。
战争的神明不需要软弱。
他曾经试图离开——他们被无常的命运牵扯到一起的,但是两条直线必定在相交之后分离远去,他知道这样对彼此是最好的,但是却控制不住在对方的身上留下本命的神印,以防对方出现足以危及性命的情况。
现在,和大陆背面时同样,两个几乎相同的选项放在了以莱诺的面前。
戈修是个强者。
他的强悍并不仅仅在于对黑暗元素精准的支配和极致的亲和,他的智慧和头脑才是他真正的可怕之处,并且,他还是如此的意志坚定,永不动摇。
他会是自己复仇路上的强大帮手。
就在此刻,戈修主动向他递出了橄榄枝。
但是……却冒着可能会失去对方的风险。
戈修自己本身就已经陷入了危险的境地——魔族在日夜不休地抓捕他,光明神殿也在不计代价地寻找他,他的身上迷雾重重,谜团众多,即使是以莱诺都无法完全看透。
以莱诺不介意将他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永永远远地藏起来。
然而,倘若自己同意戈修的提议,那四面而来的威胁就不仅仅是人族和魔族了——
还有神。
以莱诺垂眸凝视着等待着自己回答的少年,声音沉沉:
“不需要。”
戈修叹了口气:“可惜,不管你需不需要,这个忙我恐怕都不得不帮了。”
什么?
以莱诺一愣。
戈修旁若无人地继续说道:“你曾经在深渊的时候,身上满是光明元素,所以大陆反面充斥着的黑暗元素伤你至深,虽然你肉体强悍,但是我不是发现不了你的日益虚弱——而在大陆正面,情形却并没有发生改变。”
他微微眯起双眸:
“在你成为黑暗生物之后,大陆正面的光明元素必定会对你造成伤害,不过好在封印松动,仍然会有黑暗元素源源不断地泄露出来,对你进行滋养和补充,但是我猜,恐怕远远不够吧?”
以莱诺没有回答,只是身躯稍稍紧绷。
戈修笑了,狡黠地向他眨眨眼:“很巧,我身上那扇能够开启沟通大陆正反面的大门,每个月可以开启一次,而且每次必定会有越来越多的黑暗生物,甚至是魔族试图破门而出——我恐怕会越来越难以抵挡,而对你而言,这不正是送上门的血食吗?互利互惠。”
他稍稍坐直身躯,将手掌搭在男人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上,微笑着说道:
“再加上,根据你先前的反应……我猜你复仇的对象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棘手。”
戈修挑眉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才轻飘飘地补充道:
“比起魔族和圣殿还要可怕的存在……那也就只有神了吧。”
以莱诺久久凝视着戈修,双眸冷沉如血,似乎在思考斟酌着什么似的,终于,他打破沉默,开口说道:
“所以,你的目的是什么?”
他将刚才戈修问他的问题回赠:“仅仅是为了互利互惠吗?”
戈修耸耸肩:“当然不是。”
少年的瞳孔极深,黑如永夜,在那双漆黑如深渊的眼眸深处,有某种野性不驯的火光在闪耀。
他的理由非常简单。
自从进入这个世界以来,无论是深渊内每晚必现的疼痛,魔族费尽心机的追捕,乃至最后离开深渊,又陷入人类和魔族的双重夹击中——这一切的一切,无一不是被裁判所那群人早已设定好的结果,
一丝傲慢的笑意从他的唇上划过:
“我只是非常、非常讨厌,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第39章 诸神黄昏
亡灵法师坐在高高的白骨宝座上。
幽蓝色的鬼火照亮了冰冷黑暗的洞窟,水滴从岩石上方平稳地滴落下来,坠入深不见底的水潭内,无数层叠的白骨闪烁着森森的冷光,弥漫着幽暗的死亡气息。
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输的这么惨。
在亡灵咒术的领域他算得上千年难遇的天才,即使是难度极高的禁术也能被他轻而易举地掌握,他用人类的精血喂养的巫妖和骷髅几乎无人能敌,就算是百倍于他的圣殿骑士也不在话下,然而,这份自傲却在今天被如此彻底的打败,让他根本无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