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看着江叙的眼睛:“我有些紧张。”
当然不止有些,他很紧张。江叙会跟这样的圈子有交涉不代表他也要接受,如果对方只是一名普通人,叶悄可以心安理得的去应承,可一旦涉及太多复杂的东西,叶悄抵触的心理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江叙第一次主动握起叶悄的手:“容老前辈只是一名戏痴,你记得这点就好。”
若非身体条件不允许,容老前辈又怎么会甘居在这里,容儒温老前辈最轻视王权富贵,现实却是围绕在他身边劝说的子孙后辈们哪一个不手握这些东西。
叶悄的思绪一下子被江叙的动作拉扯到他们交握的手上,准备试图抽出来,江叙已然松开他:“到了。”
眼前的不远处有一座凉子,亭子边的阶梯靠了个老人,老人两脚踩在冰凉的石阶上,旁边搁着一个鱼篓,坐在荷塘边钓鱼。
荷塘的水蜿蜒不见尽头,枯败的荷叶伶仃的漂浮在水面上,四周很安静,清晰地听到从老人嘴里哼出的戏调,也不怕将准备上钩的鱼惊扰了。
江叙等容儒温唱完,才领叶悄上去,靠近了跟老前辈招呼一声。
容儒温转头,目光越过江叙定在叶悄身上,隔几秒才说:“嚯,是根苗,好苗子过来跟爷爷坐会儿。”
容儒温说完,呸呸两声,暗自嘟囔怎么自己还管自己的辈分是爷爷。
叶悄安静地在容儒温旁边坐下,手脚微微拘着,心跳还是快的。
容儒温笑说:“不紧张,我就一老头儿,好苗子你叫什么名字。”
叶悄认真老实的报了自己的名字,容儒温点头:“骨相好,还有一副老天赏赐的嗓子,会唱?给爷爷来两段听听。”
江叙在身后的亭子坐下,并不打扰他们的谈话。叶悄该唱就唱,任他随便跟容老前辈谈什么都行,江叙冒然插手帮叶悄说话反倒不利于今天的目的。
有的人看人的眼光独到,你好好端着跟对方交谈人家就是看不上你,尊崇本性以最贴近自我的形态来交心,容老前辈还真就吃这一套。
何况容儒温养病真快养出毛病了,闲的,眼前的荷塘里头的鱼眼看都要给他钓光,无论怎么商量摆冷链还是热脸家里的那些人就是不让他回去唱戏,怕他折腾。
叶悄自己送上门,刚好给容儒温解闷。他没收过关门徒弟,性格也不适合耐心的去教别人,有的话一遍过完就没有第二次,在这方面没有天赋资质的人还真悟不出来。
叶悄唱了一小段《打猪草》,戏曲各分流派,在叶悄心里它们是没有区别的,更不会止步于只学同一流派的戏。
容儒温听得欢乐,听完还拍手叫好,愈发觉得有个好苗子在身边给自己解闷也比成天想着登台唱戏有趣,何况他想归想,等真的唱了,身体条件也是不允许的。
江叙看眼前的情况知道事情八成是顺利的,叶悄随意瞥了个余光到江叙的方向,还没出声,就听到有人喊着爷爷,脆亮的声音断断续续,容儒温一拍脑袋,扯过叶悄想让他替自己挡一挡,奈何叶悄的身形根本遮不住他,很快被来人找到。
跟叶悄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一看就是个衣食无忧的小公子,大而黑亮的眼睛写着他很单纯,就是眼眶有些红,疑似哭过。
少年跟叶悄点了点头打招呼,蹲下来抱着膝盖跟容儒温说:“爷爷,要回去喝药啦。”
容儒温哎哟一声:“你这小孩,我不是你爷爷,别乱认。”
听完容儒温的话,少年微微鼓起的包子脸一瘪,眼底的微红慢慢加深,丝毫不顾及面前有生人能哭就哭。
爷爷两个字从他嘴里出来都变了调。
叶悄觉得自己此刻不适合待在这边,准备挪回江叙的方向,容儒温就转头跟他说:“好娃儿明天过来找爷爷。”
旁边的白衣服少年听到容儒温对叶悄自称爷爷,脸跟眼睛一起憋得红而潮湿。
“老头儿先回去喝药喽,”容儒温见少年还蹲在地上,“走走走,别哭啦。”
江叙起身:“容老前辈慢走。”
奇怪的老头带着小孩儿走了,叶悄收起发麻的双腿,差点没站起来。
叶悄问:“我们就这么走了?”
江叙嗯一声,看叶悄还有点傻,难得露出轻微的笑意。
“明天让司机送你来,我还有工作处理。”
叶悄说好,江叙开车回去的途中他隐约觉得这人不太对劲,等车开回公寓的车库停放好,叶悄伸手在江叙脸颊谈了谈,冰凉凉的贴在他的额头。
“先生,您在发烧。”
江叙说:“低热,上去服一些药就行。”
司机已经把吴冬冬接回来,小孩儿在客厅看动画片,听到玄关的声音,立刻跑过去抱住了叶悄的腿:“冬冬今天很想悄悄哥。”
叶悄弯腰亲了亲小孩儿的大脑门,江叙目不转睛看着,才先到楼上找药箱。
叶悄跟上去时江叙已经自己服药,收进去的药瓶让他知道江叙连同抗郁药都一起吃了,这人可能觉得他看不懂外文。
季节交替期间症状频发很正常,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叶悄最清楚不过,他安静的侯在门外,守着自己的线不退不进,此刻没上前询问江叙释放出自己的关怀。
他偏要看着,似曾相识不是吗。
第42章
叶悄半夜渴醒下楼去找水喝时, 听到客厅的动静, 眼一抬, 就见背着他的身影踉跄了一下坐进沙发里, 江叙手上握了水杯, 水从杯子里洒到桌面, 透出的光中水珠晕成了、一颗颗小珍珠,江叙坐稳把杯子放回去, 抽出手纸擦掉水打湿的地方。
叶悄把另外一头湿的沙发擦了擦,迎着江叙乌沉沉眉眼,在难得发生的狼狈后眉峰里的冷淡依然不减, 叶悄甚至觉得这个人是有点木的。
他探究地目光直视江叙, 伸手握在江叙手背后,再往上一滑,停在额前没立即松开。
烧热很容易在深夜反复发作, 江叙睡前服的药效果显然没他想的好。
“先生等我一下。”
叶悄从药箱找到电子体温计给江叙测量, 眉心轻蹙。
“都要烧成高烧了,去医院看看吧。”
江叙神色平淡说了声不用:“陪我坐会儿。”
叶悄侧过脸望着他笑:“坐着又不能让先生的烧热退去。”
叶悄的表情管理跟江叙比起来功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即便在江叙偶尔对着他失态时, 叶悄都稳得很。他很少露出这样的笑意, 江叙说不出,但短短的一瞬间看怔了。
微妙的气息萦绕在两人之间, 夜色的催化使得这份感觉更加鼓动人的内心。
叶悄隐去嘴角的笑意, 重新倒了杯水, 默默把药递给江叙:“先生还是把药吃了吧, 一会儿在做点物理降温的手段。”
江叙侧目:“物理降温。”
“嗯,”叶悄坦然自如的点头,“家里有酒精,我给您擦。”
叶悄说完就做,他让江叙靠在沙发里等一等,江叙曲起一条腿,眼神捕捉他的一举一动。
叶悄就要擦到江叙的腹部沟时被对方拉住手腕,江叙伸手接走他手里的毛巾:“我自己来。”
叶悄在旁边看着,他做这些心无杂念,单纯的就给江叙做个物理降温,这对江叙来说可能无形中又戳到他心里的什么点,江叙自己擦的有模有样,他可能是真的累了,靠在沙发里动也不动,直到叶悄觉得他已经入睡,打算给他拉张毯子盖一盖就走。
手被江叙拉扯着,叶悄盯着人,不确定江叙究竟有没有入睡。但他确实一副已经沉睡的姿态,叶悄不动声色,放任江叙拉着他。
到底是他想多了,江叙要做的哪还需要借口,而他自己也清楚不过,抑郁患者哪能说睡就睡。
他压低身体,俯在江叙面前近距离的凝视他的脸庞,说话间气息扫在他的唇边。
“先生,我可不可以靠近您。”
叶悄话里的意思另有所指,直到江叙睁开眼,他板直腰身,没对着人亲下去。
叶悄并没有跟江叙亲吻的打算,他只是在试探,试探彼此间维持的一个度。
进也由他,退也由他,叶悄不过是在体会随时可以从江叙身边抽身的感觉。
他看着江叙:“先生休息吧。”
至于刚才那个要亲不亲的吻,没人主动提起,它只是悬在深夜里挂在心上摇摇欲坠的一次欲望深处的试探。
叶悄背过身上楼,看不到江叙眼底一晃而动的波澜。
夜里发生的事谁都没放心上,司机送叶悄到荣家的府邸,容儒温老前辈有间专门的练功房,他自己哪怕不怎么练每天都要按时进去兜两圈,地方空了那么长时间,总算迎来个人,显得不那么的空荡荡。
叶悄换了一身衣服,容老前辈的教学走的不是寻常路数,跟过往的师父教的方法都不同。对方即兴而起,想到哪里,对哪里有了兴趣就突然跟他说一通,兴致没了的时候就放任叶悄自己练,半天都不闷出一声。
容儒温前辈说像叶悄这样的天赋苗子就适合走野路数,教太多条条框框的反而会约束他,何况听这样的界内泰斗一席话,也胜过盲目的练上十年功夫。
容儒温给自己倒了杯茶,等嗓子觉得滋润了,对叶悄招招手:“接着来一段听听。”
叶悄就给容老前辈来一小段,一老一少相继的入了戏,没见到门外站了个身影,原本站着,然后慢慢滑下蹲着,等叶悄的最后一个眼神收回,一老一少都被门口的啜泣吸引注意力。
叶悄还有印象,那天见到的富贵少年,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是哭起来,捂着包子脸哪怕在哭都显得很有福相。
容儒温摸不着头脑:“小鱼娃娃你怎么又哭啦”
余小瑜带点难过的眼神飘忽地落在叶悄脸上:“你的戏唱的真好。”
余小瑜眼睛一溜的干净,流过眼泪后就像水洗过的天空,透亮纯洁,很难让人对他设什么心防。
容儒温说:“光他唱的好听怎么不见你夸我唱的好听,老头儿就这么遭人不待见啊。”
余小瑜摇摇头:“没有呀。”
叶悄过去扶起他:“想听就进来,蹲着腿容易麻。”
余小瑜哦一声,告诉叶悄:“我叫余小瑜。”
“叶悄。”
余小瑜说:“我知道,你是爷爷的关门弟子,爷爷以前都不收关门徒弟。”
他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叶悄:“我喜欢听你唱戏,你再多唱几段好不好。”
叶悄点头,反正他都要练戏,嗓子自然不能停下来。
结果还没等叶悄唱两段,外面又来了人,佣人为难的看着余小瑜和容儒温,说:“余家派了车过来,说接小鱼公子回去。”
余小瑜不想走:“咱们家关系那么好,我住哪儿不都一样么,爷爷我不想回去。”
容儒温老脸都挂不住,余家不是第一天派人过来想接余小瑜回去了,奈何小孩儿不愿意走,反正容家不缺他一口饭一个住的地方,索性由着他来。
佣人尬在原地,只好厚着脸皮去跟接余小瑜的人实话实说。
叶悄继续唱,容儒温跟余小瑜并排盘坐捧着一杯茶听他唱,午后,最后一段戏结束,余小瑜还恋恋不舍,容儒温也说好。
余小瑜说:“我要每天都来听戏。”
叶悄眉梢扬起一点弧度,能看出来余小瑜是真的能听得懂戏,并且很喜欢他唱的。
他跟容老前辈招呼过,收拾东西准备去接吴冬冬放学。
余小瑜追出去,跟他说:“我明天能用摄影机录像吗?”
叶悄:“不行。”
余小瑜失望的叹气:“好吧,我尊重你。”
又说:“我没有恶意,只是听你唱戏让我想起以前的很多事……”
说着,叶悄见他眼眶顿时红通通的,有点好笑。也不知道那么小的公子哥明明生下来就衣食无忧,哪里来的那么多伤春悲秋的情绪。
为了确保话语的真实性,余小瑜差点没上手抓着叶悄不放了。
“叶悄,你信不信这世上——”余小瑜话卡在嘴边,迅速的松开叶悄,眼睛直直看着前方,“容叔叔,你今天回来那么早啊。”
出现在面前的男人让叶悄回避了视线,看似温和坚毅,实则城府深不可测,跟江叙相比又是另外一种感觉的人。
出现在容家的人非富即贵,总之都不是他能招惹的。
容封手刚抬,前一秒黏在叶悄身边的余小瑜已经跑到对方身侧,任由落在脑袋的掌心轻轻揉了揉。
容封看着叶悄:“你是江叙送来的人。”
余小瑜解释说:“他是爷爷的关门徒弟,唱戏可好了。”
容封:“小鱼喜欢就好,另外你阿姨生病了,想你回家跟她说会儿话,晚上我再接你过来。”
余小瑜皱眉,容封说:“就当可怜可怜你阿姨。”
余小瑜点头:“好吧。”
余小瑜跟容封走前偷偷跟叶悄说:“我有个秘密想告诉你,他们都不信,但我就想告诉你。”
两人走远,压迫在头顶的视线才消散不见,叶悄看着容封跟余小瑜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没记错的话,江叙最近是想跟容家有合作的。
第43章
徐崇明今天跟江叙一起出席的会议, 中间突然接到陆念秋说来丹阳市的信息, 吓得差点把手机摔出去。
江叙冷淡的往他方向扫了一眼, 会议进行的过程犹如冰窟场,正严肃的没有人敢喘声, 因为徐崇明冒冒失失的行为让大家明显的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