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起来。”温衍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幽幽出声,他的眼睛眨的很慢,就好像在小心的触动着体内的神经,叫它们渐次鲜活过来。
“捡…捡什么。”小马仔面上已毫无血色,脑袋乱做一团,完全是下意识做出的回答。
“子弹。”温衍“啧”了一声,显得有点不耐烦,那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捡起了子弹,小心的捧在手心,做足了心理建设才颤颤巍巍跪爬着到了温衍床边。
温衍伸出手拿起那枚弹壳,捻在指尖辗转了一圈,他的手修长白净,动作带着些漫不经心的意味,配着低垂的眸子,看着有一种近乎糜烂的妖冶感,只听他低声道:“我脾气不好。”
小马仔仍旧保持着献宝的姿势,深埋着脑袋,但手已经抖成筛糠,像是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倒下,那模样看的温衍有点不忍心,但逼已经装到一半,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装下去,哪有半路刹车的道理?
“枪法也不好。”温衍继续说道,语气不自觉的放柔和了一点,怕把眼前的人吓出毛病,毕竟只是为了演出戏,顺水推舟撤了身边的人而已,也不是刻意针对他,只是这小年轻刚好撞在枪口上。
但听在小马仔耳朵里,这点可怜到近乎施舍的温柔一点都不奏效,反而更叫人惶恐,就好像下一句就会说“那就拿你练练枪法吧”。
寥寥几个字虽然被粗浅的包装了一下,但充斥着浓厚的杀意,潜台词不言而喻。
那种赤|裸裸的死亡宣告瞬间支配全身,于是他立刻“咚”地一声以头抢地,磕的又急又狠,温衍从来都不知道人的脑袋竟然能磕出这么清脆流畅又起伏澎湃的协奏曲。
温衍被吓得不轻,几欲伸手阻止,最后僵硬着缩了回去,有些心虚的撇过视线,直到那人被地面的斑驳纹理划破了皮,额间带出血丝才咬牙喊了停。
那人抬起脸来,血和着冷汗顺着不高的鼻梁流了下来,还带着一点不可避免的脏污,看起来有些骇人,温衍盯着那人额间的自己的“罪证”,没有一点快感。
讲真的,现在煎熬着的,绝对不止底下跪着的那个。
温衍状似无聊的看了那人好几眼,然后翻身下床,一边拿过架子上的衣服随意的套在身上,一边轻声开口:“疼吗?”
“不…不疼。”小马仔瞬间接上话头,说完就小心的抬头瞟了温衍一眼,看见他紧锁的眉头和明显不赞同的神情,又开始猛地摇头,“疼…疼的。”
前几分钟刚上下磕了头,现在又左右摇了头,温衍觉得这脑袋真是命途多舛。
“疼就对了。”温衍没什么情绪的开口,然后倒了一杯冷水自顾自喝着,“什么时候吃饭,吃不吃饭,或者吃什么,需要你替我操心吗?”
小马仔再次疯狂摇头。
温衍绕过桌子,慢慢踱步走到他跟前,半弯下身子来直直盯着他,好半晌才勾着嘴角,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以后该怎么做,知道了吗?”
小马仔挣扎着抬起头来,怔怔看着眼前的温衍,这人逆着光,周身晕开一圈淡淡的暖色,不知是模糊还是柔和了那些棱角,显得有些无害,可他却清晰的感觉到了深沉浓稠的漆黑,自悖到了一个极端。
他狼狈地咽了一口唾沫,死死咬着牙颤声道:“知…知道了。”
“回去处理一下伤口,别发炎了。”温衍直起身子来,走到床边一把掀开拢了一半的窗帘,瞬间亮堂一地,“把话带到,出去吧。”
小马仔几乎是瞬间就消失在了房间里,他知道那句“把话带到”是什么意思,带给老大,也警告旁人和“后人”,他今天这条命是捡来的。
也越发了解到方白这人藏在精致皮囊下的喜怒无常,面不改色心不跳放了枪之后,还能捎带着提上一句“处理一下伤口,别发炎了”,竟还有种诡异的和谐感。
果然,第二天黑二就给温衍打了个电话,电话里面兄恭弟睦的,没有一点机锋。
温衍说昨日起床气大了些,失手教训了一个小弟,有些过意不起,黑二说是那些人没脑子,话说的不漂亮,也没学会什么规矩,既然起居点滴你自己打理惯了,那他也就不操这个心了,温衍顺势接下这个打回来的太极。
接下来几天,温衍明显感觉到了黑二对自己的“重视”,虽还没听到什么最终交易的声息,但带着点相认人,也擦到了几脚边球,收获不算大,零零总总也还过得去。
最让温衍顺心的还是黑二很识趣的撤了自己身边的眼线,可能是考虑到方白终归是个“警界精英”,能被当成钉子楔进去,足以证明他的本事,左右都是镇不住的人,索性顺坡下,示好方白的同时,还能给自己留个颜面。
就在温衍忙着收集情报的时候,沉寂已久的入职指南忽的闪动了两下,温衍一打开,就看到“凤凰公墓,陈荣葬礼”这八个字,微微愣神。
温衍不知道这提示指的是什么,但知道刷存在感的机会来了,这凤凰公墓他必须走一趟。
第二天一大早,温衍穿了一件黑色的风衣,反复确认没人跟着自己才打车去了凤凰公墓。
司机在后视镜里看了温衍好几眼,这小年轻上车之后,除了冷冰冰的一句“凤凰公墓”外,再无他言,也不玩手机,只是侧头看着窗外,明明是极寻常的场景,甚至要有些逼仄破败,可却能那样专注。
温衍下车的时候,司机不知怎的,特地降下车窗,探出头来,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等会儿就下雨了,我看你也没带伞,这地方偏,而且不太吉利,不好打车,要不你告我个大致时间,我来接你?”
天上开始飘起了雨丝,雨势不大却密集,打在脸上像浓浓的烟雾,留了满身的痕迹,温衍脚步一顿,有些诧异的转过身去,一瞬间心情莫名变好,他那样“生人勿进”的脸,没把司机吓坏不说,还能耐着性子说要等自己。
“不用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谢谢师傅。”温衍笑着开口,微微颔首致谢,也不敢从大门进,只好在指南的提示下,绕了后山一条小径爬了上去。
陈荣的衣冠墓前,垂首站着一排人,黑衣黑伞,孙局站在第一个,沈泽紧随其后,每人手里抱着几枝白菊,和周遭一捧又一捧素蕊白瓣比起来,显得格外单薄。
“你总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警服这身行头最好看,可惜啊,今天我们不能穿警服来见你。”孙局将白菊慢慢放在墓碑前,看着没有头像、没有生平、没有亲属落笔,甚至连骨灰都没有的衣冠冢,手有些不稳。
“这是你一早选好的地方,我看了一圈,挺好的,半山腰热闹,也不至于孤零零一个人,”孙局絮絮说着,抬头看着不远处的一盏破旧的路灯,明灭在远山近水间。
临着瑟瑟的山风,无言伫立,是这春秋不改的地方唯一的光了,孙局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去对着沈泽说道:“等会儿下山的时候,给管理员多塞点钱,修整修整这盏灯。”
别叫他迷了路才好。
沈泽点了点头,跟着放下一支白菊,恭敬地鞠了个躬之后,静立在身后不再说话,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心绪不宁,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湮没在拥挤的人流里,被自己丢了。
沈泽相信自己的直觉,于是撑伞举在孙局头顶,借着伞缘小心的环视四周,忽的瞥见左上方的松柏林里,掩着一个黑色的人影,在一般人觉得瘆人的情景里,沈泽却只有一个念头。
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课后作业:
沈队长找到什么了?
嘿嘿嘿嘿嘿
第6章 破晓
温衍从后山小径绕了一个大圈,才找到了一处可供藏身的松柏林,挑了棵枝叶还算繁茂的树躲着,看着不远处肃穆祭奠的那群人,有些猜不透指南为何提示他要来公墓一趟。
原先温衍猜着林然一定会来,所以露个马脚,让他们循着踪迹或许能找到什么猫腻,将自己炖下一层灰来先,结果林然没来。
转念再一细想,如果陈荣真牺牲了,那这一趟方白必须来,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说上几句话,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从那些罪恶感中逃离出来,即便只是解脱片刻。
可关键是陈荣现在还活着,自己莽莽然出去刷存在感,被发现了踪迹事后也圆不过去,反而添了累赘。
这不上不下的处境叫温衍有些闷,再加上算不得好的天气,凉寒贴着肌肤渗透进骨,在绝隔尘迹的草木间,倚着寒风冻得鼻子通红,眼眶通红。
温衍躲了很久,等那群人下了山二十多分钟后,才朝着自己手心呵了好几口气,慢慢走了出来。
陈荣的墓碑很干净,没什么花纹,也没有颜色,只有被密集的雨脚打的略显斑驳的碑面,和贫瘠的“陈荣之墓”四个字。
指南上说这是陈荣自己很早就挑好的,从接下卧底身份的那一刻就挑好的,唯一的栖身之所。
温衍轻轻拍了拍墓碑,弯下身子将那些立着的白菊放了下来,这里的风景,还是叫那人几十年后再看吧。
他不后悔将那枚东西给了陈荣,一点都不,即便知道黑二那局棋不好下,随时都能被点将越兵,但对他来说的假相,对别人来说,是不回头的箭,隔着生死的鸿沟。
雨有些下大的趋势,打在眼睛上微微的疼,温衍起身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被雨水打湿的山路泥泞肮脏,稀疏坠着几片零星的青叶子,被踩在脚下,碾进黄土,留下很深的痕迹。
温衍低垂着眸子,因为怕打滑,所以走得很慢。
沈泽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那人踏着山风和微雨,从远处慢慢走来,明明隔着山径,临着青松叠嶂,沈泽却好像能感受那些步履的重量。
方白,是这样的吗?
沈泽发觉自己好像记不得方白的样子了。
这感觉很奇妙,也有些糟。
温衍抬头看到前方人影的时候,心都被吓停了一拍,四下无人的墓地、山风凛冽的雨天、忽然飘至的人影,无论是哪个,都足够惊悚。
有那么一瞬间,温衍甚至以为自己误打误撞进了什么灵异故事的位面。
等到看清来人的脸,温衍心中的那股惊疑不仅没消淡下去,反而辗转着渐次清晰,他不知道为什么沈泽会出现在这里,还摆出一副等自己的模样,更加费解的是,为什么沈泽这样的剧情人物出现,指南一点动静都没有?!
而沈泽则是看到温衍见到自己后,立刻凝住的表情,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柄刚出鞘、刚见血的利器,打着一层厚重的霜,那样的没有人气,却不能叫人磨损半分,任何人都不行,包括他。
“你怎么在这里。”温衍打住脚步,怔怔看着沈泽,随即像是反应过什么来,往后退了一步,不带丝毫犹豫地划拉出一条界线,泾渭分明。
不知道是在提醒自己,还是在警告沈泽,清醒直白的叫人害怕。
“等你。”沈泽不想和他起冲突,装作没看见的模样,笑道:“不先打个招呼吗?”
“有这个必要吗?”温衍冷声道。
沈泽被呛了声,也不恼,将伞随意地收拢后,抬头盯着眼前的人,沉声道:“那我也问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收伞的原因,说出来沈泽自己都觉得不信,都觉得好笑,却极尽诚实的忠于自己,一起淋个雨罢了,他其实更想替温衍打个伞。
自己都说不上为什么。
和沈泽交锋是个意外,而且是完全没提前做功课的“附加题”,温衍根本不知道怎么应付沈泽,只好轻蔑地抬了抬眸子,脸上写满了“警告你,别惹我,我超凶”几个大字,冷声道:“关你什么事?”
沈泽叹了一口气,第一次觉得如果方白真的反水了,可能比现在要好一点,起码他还能极尽理智,隔绝所有主观因素,甚至是拔枪相向,他也有足够的把握。
可当他清楚的看见方白通红的眼眶和鼻子,看见那人躲在密林间进退维谷,半跪在陈荣的墓碑前絮絮低语,沈泽发觉自己根本没有力气去揭开这一切,把方白的“不能说”袒露在彼此眼前。
他不敢,也做不到。
就像现在这样,带着粉饰过的平静,选择沉默,选择离开,除了阴差阳错的自己,再没有人知道他曾用什么表情来过这里,又一个人在雨中淋了多久。
“不想解释吗?”沈泽往前踏了一步,瞳眸深处压抑的情绪滚烫翻涌,面上却平静无波,“被捅了一刀,扔下海,那样的高度和伤口,再加上海水的作用,活下来的几率多大,你很清楚。”
“明明接受过最严苛的训练,知道要伤哪里才能取人性命,却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
“知道云鼎码头人迹罕至,所以放心不下,掐着时间打了一通电话。”
沈泽步步紧逼,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距离已经缩短了大半,可他见好就收,把握着最露骨的分寸,堪堪停在温衍几步远的地方,不至于太暧昧,又能保证将那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方白,你说说看,这人是谁?”沈泽话说的很轻,意思隐晦又真切,字字句句仿佛都能投下黑白的影子,碎在雨里,湮成一片一片,让温衍避无可避。
温衍无从分辨沈泽这是何意,但却依旧震惊于他过分敏锐的直觉,这人当真不是位面的bug吗?温衍想一点一点慢慢炖干净自己,毕竟是第一个体验位面,把战线拉得长一点,“业绩”也会好看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