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信的过程中,他手抖个不停,脸上难掩激动。
“可是当真?”
“自然当真。”
来人一脸淡定。
“若崔郎君愿意赴约,现在便可动身了。”
“现在?”
一旁的常随微微皱眉。
“为何走得这样着急?”
“说走就要走,总得予我们一些准备时间……”
他话还没嘟囔完,就被大都护府的来使打断了。
“不需要准备,崔郎君若是想要见,现在便走。大都护有言只能崔郎君一人独自前往,旁人不可跟随。”
此话一出,常随的脸色变得越发不好看。
“只能我家郎君一人,你这也欺人太……”
“可以。”
崔安蓦地发声。
他一边整理衣冠,一边抬头问道。
“现在就出发吧,我也没甚要准备的。”
“郎君!”
那常随一脸惊愕。
“那我……”
“你便在驿站候着,我这里不需要你。”
说着,他就准备抬脚往门外走,蓦地被常随拉住了袍袖。
“郎君,封家只让你一人赴约,怕是来者不善,带上个护卫也好过……”
还没等他说完,崔安便一甩袖子,脸色冷淡。
“你家郎君何时需要你来教导,没轻没重的。”
说着,他便快步出了大门,在一众陆家随扈的目光中,径直上了封府的马车。
能让他见阿佑,多半也是阿佑本人的意思,看来阿佑在封家的分量不轻。
有了这样的认知,崔安对于这次认亲便越发紧张了起来。
他时不时就要整理一下仪容,默默头冠甩甩袍袖,生怕自己的初登场会让外甥失望,一路上竟然也没注意车外的情况。等他反应过来之后,发现马车已然出了定安城,行走在不知名的小路上。
他倒也不着急。
只要封家人同意他见阿佑,一切都好说。
他们现在一群人都在驿站住着,连街市口都出不去,封家要是真有歹意,根本用不着把他单独一个人调出去,直接在驿站动手还能封锁消息。
毕竟现在世道纷乱,朝廷已然名存实亡,自然是谁拳头硬谁就说了算。封伯晟若真砍了他崔安的脑袋,崔陆两家最多嘴上骂骂,现在还不是为他报仇的好时机。
而且崔安还满理解封家人的想法的。毕竟护送他过来的都是陆家人,之前陆时己来的时候据说带了半船死士,一上岸就被人家抓了个正着。明明打着求亲的旗号上门,结果私底下玩些魍魉手段,今次又是一样的借口,人家自然要好好防备着些。
想到这里,崔安越发安心,也有心情去张望车外的风景。
他这才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平坦的小路上,马车行驶得十分平稳,没有半点颠簸。
崔安压了压座椅,发现与他家的马车并无区别,配套的靠垫和脚踏都是最普通的木板,比不得他家来的华丽舒适。
难不成是车轮?
崔安的视线定格在车下的褐色木轮上。说起来这轮子外层套着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皮胶,深褐色的,走起来似乎比普通的木轮轻巧许多。
刚好前方有坑洞,崔安细细感受了一下,发现这这车轮下落的时候车身反而高高扬起,恰到好处地平缓了颠簸的冲击。
这……可真是奇了。
崔安摸了摸胡子。
小小一架马车,竟然也隐藏着如此之多的秘密,看来阿佑的墨家真是不错。
这样想着,马车一路驶入一处小山村。
村子不大,里面建了几处水泥平房,村中各处要害都有兵丁严密把守,戒备十分森严。
崔安被人领入一处开阔的院落中,他进门的时候,眼见一个青衣少年正站在不远处。
崔安顿时就激动了,颤抖着声音呼唤一声。
“阿……阿佑?”
对方没动,崔安又上前几步,伸手就要去扯对方的袖子,却在最后时刻止住了动作。
他退后一步,朝着那人拱了拱手。
“在下崔安,南郡崔,见过墨宗矩子。”
那少年抓了抓头,转过身,一脸尴尬地笑道。
“崔郎君,我不是矩子呀。”
崔安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是真的认错了人。
面前这娃一张青涩的娃娃脸,细眉眼黑底皮,年纪明显比阿佑小了许多。
他有些失望,讪讪应了一声,转而又问道。
“可知墨宗矩子在何处?”
鱼忻盯着面前这中年人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矩子临时有要事,今日不能赴约,命我过来特地向崔郎君赔礼。”
听他这样说,崔安的心瞬间荡到了谷底。
他没想到,明明已经答应了邀约,阿佑竟然不肯见他!
也许是真的有事吧。
崔安闭了闭眼,轻声谢过那少年,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却见对方从怀中摸出一封信。
“这是矩子命我转交与郎君的。”
鱼忻将信封递到崔安面前,一脸认真地道。
“矩子说,感念崔郎君一片真情。定安城中有趣的玩意甚多,崔郎君不如多做两日停留,以后有缘自会相见。”
说着,小少年朝他挥了挥手,快步离开了院落。
他也没走远,径直拐进了隔壁的巷子,推开一扇院门。
这院子与崔安所在的院子是相通的,拐个弯便是正对天井的北堂。宁非站在窗前,盯着远处院口处站着看信的崔阿舅,神情一片凝肃。
从始至终,他就没打算真的冒险去见崔安。
不管崔阿舅在信上写得多么恳切,宁非始终记得他是南郡世家的代表,与他一同前来的都是陆涛的耳目。他肯独自前来,说明这位舅舅本人是带着诚意的。只是诚意中有多少是暂时蛰伏的假象,有多少来自寻亲的真实,这个还有待于观察。
就算崔阿舅没有歹意,却不能保证他身边人中没有混入钉子,何况他也不想再和陆家扯上关系。之所以让鱼忻传信给崔安,本意是看借真人出现让原身的执念死心。然而效果却并没有他预期的那样理想,至少在看到崔安的瞬间,他再次感到了发自内心的那种渴望和期待。
有那么一瞬间,宁非差点开门走出屋子,亲自出去和崔安见面了!
好在最后一刻,属于他本人的理智还是战胜了忽然喷涌的情绪。宁非按了按抽痛的额角,给场中的鱼忻打了个暗号,要他按照备用计划执行。
于是,便有了那封信。
信是宁非之前便写好的,其实也没写什么正经话,不过就是用略激烈的语气表达了一下被抛弃的愤怒,以及对母系亲人的感谢。
宁非的字迹略潦草,钩划锋利,倒是与一个被亏待的少年心境十分吻合。他似乎对自身的遭遇耿耿于怀,明明都是陆家的嫡支嫡子,只因为晚出生就被家族和亲人抛弃。当他流落边城挣扎求存的时候,他幸运的兄弟却享有业朝第一世家给予的资源和看顾,这对于双生子来说,十分不公平。
在信的末尾,阿佑对崔安提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要求:
——他想见一见兄弟阿佐,不知道阿舅愿不愿意成全?
第284章
这个要求, 可是把崔安难住了。
阿佐现在在中原,正率领世家联军进攻鼎丰城,怎么可能被他叫到定安城?
就算鼎丰城那边尘埃落定, 以陆家对阿佐的看重,阿佐也是万万不可能像他一样来封家的地盘, 那不等于把南郡的要害送给对家?!
虽然这样说对阿佑不公, 可事实就是,阿佐现在的地位远比阿佑重要。
阿佐是陆家的继承人, 封家把阿佑看得很紧, 但永远不可能把他当成自己人, 多半还是在利用他的才能。
封家不可能让阿佑离开边城,阿佐也不可能踏足定安城一步,阿佑的这个要求太天真了。
现实残酷, 但是做人舅舅的却不能捅破真实。毕竟从阿佑的立场来说,陆崔两家已然是亏待他了,他要见见兄弟, 找一找心中不平,这是件十分正常的事, 崔安没有立场要求他继续委屈自己。
该怎么化解兄弟俩的隔阂呢?
崔阿舅冥思苦想, 绞尽脑汁。
他知道问题的关键在于阿佑对他们根本没什么感情,一个原本就亏欠了你的人, 几十年都不闻不问,现在一朝出现便要你“懂事, 原谅”, 则这怎么可能?!
于是崔安准备走迂回路线,先与阿佑建立私人感情,拉近关系, 看看能不能化解孩子的心结。
他接连给阿佑写了好几封信,半字不提约见陆时己的事,反而说起自己与公输匠派交往的时候,发生的一些趣闻。
阿佑是在墨宗长大的孩子,墨宗和公输匠派都是专于技艺的地方,阿佑从小耳濡目染,肯定会对匠人之技感兴趣。
当然,崔安醉心技艺多年,自己本身也存了不少绝学。
这些东西崔家不看重,阿佐也没什么兴趣,他日常找不到什么人交流。
这次过来定安城,城中处处与外地不同,据说都是来自墨宗矩子的奇思妙想,崔安也很想和阿佑讨论一下。
用这种方式与阿佑沟通,联络感情,会比干巴巴地将旧事要更容易拉近距离吧。
事实证明,崔安赌对了。
“阿佑”的确对匠技十分有兴趣。崔阿舅尝试在在信上提起木质机关,阿佑便回了个传动杆结构,传动效果和设计精密度不知比阿舅的高了几个等级,一出手就是降维打击。
被“打击”的阿舅欣喜若狂,捧着信琢磨了好几天,然后又提笔写上好几卷布的回信,不时就要催促常随去问问有没有回信送过来。
常随一脸懵逼,不明白自家郎君为什么忽然就转了性子,再也没有之前的焦躁和犹豫。
他也尝试着打探了一下,结果也只看到郎君伏在案前奋笔疾书,屋中还散乱着不少木片和圆轮,与他们在岐江城中的时候并无分别。
难不成,郎君这是又犯了老毛病了?
虽然依旧没见到本人,但崔阿舅与“阿佑”之间的通信也比之前热络了许多。
他发现阿佑在机关术的造诣非常高,随口一句话就点破了困扰他多年的瓶颈。而随着交流的深入,阿佑也会随信寄过来的一些简单图纸,崔安只看一眼就入了迷,茶饭不思,根本放不下手。
结果,原本是准备套路外甥的崔阿舅,喜滋滋地自己躺平在坑底,挖出的土都往自己的身上招呼,恨不埋得再深一些,住在里面再不出来。
他将阿佑画的图纸小心剪下,收藏在自己的贴身衣物中,每天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看两眼,生怕把这宝贝弄坏了。
顺便说一句,阿佑造出来的“纸”真心好用,不但有轻薄又坚韧,用来写字画图还十分清晰,一点都不晕染,比布帛和竹简的效果可是好了太多。
阿佑知道阿舅喜欢纸张,第二次回信的时候便送了一箱过来,还附带着炭笔、卡尺和软橡皮。崔安搞明白用法之后,每天都闷在房间里写写画画,乐不思蜀,根本将自己之前的打算抛在了脑后。
他现在越发觉得阿佑是自己的亲亲外甥,半点都不掺水的那种,比自己的亲兄弟姐妹还亲。
都说外甥肖舅,阿佑的脾气秉性和喜好,几乎和他崔安一模一样,有时候他只略微提了提,对方马上就领会到他的真意,根本不需要再多解释什么。
有时候崔安也会想,如果当初是阿佑被留在南郡,他多半会和陆家的关系更融洽一些。看在这么可爱的外甥份上,陆涛的某些心思他可以不去计较,他带着阿佑一起去找公输匠人,一起做机关,他们甥舅之间关系一定比旁人都亲密。
阿佐聪明是聪明,可这种聪明不像他或是阿姊,小小年纪就懂得察言观色,评估优劣,和陆涛那老小子如出一辙。
不是说这样不好,身为陆家未来的继承人,他懂得内敛城府是好事。只是崔安总觉得,这孩子心中还放着什么,没有孩童的天真烂漫,便是与他这个亲娘舅也不能交心,始终隔着一层距离。
这种距离,孩子年纪小的时候,崔安还曾尝试着去打破,可阿佐转眼间就长成了大人,性格已然成型,再想改变,怕是要伤了双方的和气。
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崔安摸了摸胡子。
阿佑和阿佐,虽然是一胎双生,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他这个性格做不来崔家的主事人,想必阿佑若是留在陆家,也会过得艰辛。
老天爷这样安排,也挺好的。
随着与阿佑的交流越发深入,崔安对九凌城中的一切越发感到好奇。
有一次,阿佑在信中和他说明了马车轮胎和弹簧减震,还差人送来了样品。崔安在驿站的院中摆弄了一下午,有拆解了内中结构,连连大呼神奇。
“郎君既然喜欢,不如问问墨宗矩子,能否让我们去九凌城开开眼?”
他的常随小声建议道。
崔安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常随说的墨宗矩子,指的应该就是阿佑。
他没有和任何人讲过阿佑的身世,如今他周围的人都以为他只是犯了老毛病,沉迷墨宗的匠技,所以才与墨宗矩子通信频繁。
不过常随的话提醒了崔安。
最近他与阿佑言谈甚是投机,阿佑似乎也理解阿舅的苦衷了,在信中不再提起阿佐和陆家,语气也比之前放缓了许多。
如果现在提出见面,阿佑会接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