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备与陆涛长得并不相像,他轮廓粗犷,眼眸晶亮,与时下南郡流行的文士风截然不同。
陆家兄弟一起长大,早年有人说陆备的身世成谜,并不是真正的陆家人。可自从陆涛掌握权柄之后,这种话便在岐江城中绝迹。毕竟陆涛将陆家船队交给陆备,不是亲兄弟,谁敢把这支利器拱手送人。
自此以后,陆备便成了陆涛的影子,常年住在南江口操练战船。
他也是个有本事的,没几年功夫就把陆家的船队扩了一倍,开开了两条新的航路,为陆家带来源源不绝地财富。
有了海上贸易的支持,陆家的财富积累比之前几代家主都快了太多,很快成为天下第一豪富,陆氏族人欢喜都来不及,哪还顾得上去琢磨财神爷的出身,不是陆家人也是了。
立下功勋的陆备却很少出现在人前。
就算是陆家的姻亲崔家,崔安本人也只见过陆备一面,还是在陆涛迎娶崔映雪的正礼上。
陆备是个很低调的人,这次大喇喇地现身,多半与之前的炮击事件脱不开干系。
陆少郎君被毁了一条腿,面子被扔在地上反复横跺,难免有不识相的人要落井下石,以为陆家真不行了。
现在陆备亲自坐镇鼎丰城,几十艘战船密密麻麻停泊在青牛江口,江北哪还有人胆敢造次?!
于是,江北再一次洗牌。
贺岳氏的嫡系在鼎丰城被司马烨杀了个精光,剩下的旁支都不成器,左思右想还是投了南郡。
他们向陆备缴纳了一笔"军供",并为船队开放了仙匀城,允许陆家战船在仙匀城补给休整,必要的时候,贺岳家剩余的战船也可以配合陆家一起出海。
如此一来,陆备的船队可以沿着海岸线,从南江口一路顺畅到达塘子口以南,距离乌知河的入海口白鹭港不过半日的距离。
仙匀城是战略要地,拥有天下最优良的海湾,陆备得了仙匀城,无异于如虎添翼一样。
但也有不想屈服的。
比如小气鬼彭家,他们就舍不得陆备狮子大开口要出的军供。
那么一大笔钱呢,比之前供给光统帝的西海步还要贵!献供西海布至少还能捞个皇亲当当,给陆备算什么?那可是个爱玩兔子的,总不能把自家的儿郎送过去吧?!
彭家遣特使秘密前往定安成。
彭家的大总管田德胜是“宁村作坊”的贵宾客户,凭借着批量且稳定购置西海细布的良好信誉,大总管与作坊的掌柜梅大娘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现在“宁村作坊”脱下了“西海”的马甲,露出墨宗的真容,直叫彭家新任家主喜得一蹦三尺高!
墨宗啊,墨宗啊!这可是与封家关系最密切的墨宗啊!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什么叫得来全不费工夫!?前任家主心疼购置细布的银钱,殊不知给家族搭上了一条救命线,大总管这次是立了一大功!
“快去,快去定安城。”
新家主对大总管念叨。
“墨宗不是死人了么?这等大白事咱们不能干看着,得差人去吊唁。”
“你速去准备一些丧仪,越丰厚越好,然后带着三郎一起去定安城。”
“倒时候机灵点,让那个胡女掌柜给引荐一些说得上话的,咱们彭家能不能过得安稳,就看你们这一遭了!”
大总管连连点头,心中简直要乐开花。
他原本因为贵宾卡吃回扣事发,眼看着就就要被上任家主处置。万万没想到时来运转,老家主死在鼎丰城不说,天下又换了光景,他这个回扣吃得反而成了功劳。
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
大总管乐的只揪胡子。
他就说他这人运道好,当初若不是走了关系探听到细布的消息,哪有他今天的富贵风光!?
这一切,都是命啊!
江北局势暗潮汹涌,另一边的边城却格外平静。
尤其是位于关外的九凌城,俨然成了乱世中的一块世外桃源地。
只是今天一大早,城中的气氛便有些不同寻常。
食间、商街,书坊,身着各色衣服的年轻人四处乱窜,有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有人躲到角落小心地交换些纸张,还有淡定的,捧着书本默默诵读,神情格外严肃。
从外地过来的商贾看着十分稀奇。
如今天下大乱,也就南郡和边城还消停些,有多余的物质可供交换贩售。
如今聚集在边城的商贾越来越多,但却不是每个人都被允许进入九凌城。这座远在关外的城池,在商贾们口中被传得神乎其神,乃是天下第一的神秘之地。
据说这是墨宗的所在,城中充满了机关,稍不留神就会发动,不知杀掉了多少有歹心的细作。
据说这里的墨宗弟子都不说业朝语,他们的话除了他们自己谁都听不懂。他们晚上不睡觉,从早到晚集中在一起,进行神秘的作法仪式,祷祝不诚心的信徒还会被责罚。
据说墨宗是个女尊男卑的地方。许多不值钱的黄毛丫头在城中横行。不过谁家要是有了女儿,送去九凌湖养倒是占了便宜,不但给吃给喝,还能学点手艺贴补家用。
商贾是第一次进九凌城。
他原本是贩运竹简的商人,偶然间见到薄如蝉翼的《定安报》,惊为仙物。
靠着敏锐的商业嗅觉,这商贾开始在定安城中大肆购买报纸,然后翻几倍贩运回到外地,竟然还供不应求。
后来他想方设法在城中找到了门路,成为《定安报》的地区分销商。
大半年的稳定销售额,让他在同级别的商贾中脱颖而出,不但提升了等级,还被邀请到九凌城印刷所直接提货,经由乌知河航运走水路包邮,送至距离他最近的一处港口。
这可是超等级待遇了,走了这一遭,以后再遇到别的行商,他也能吹一波大的。
商贾十分得意,进九凌城的时候也格外珍惜。
这城果然神奇,处处都透着和普通城池不一样的奇异之处,看得商贾眼花缭乱,什么都觉得新鲜。
比如他知道那什么“聚众作法”只是娃们读书识字。
九凌城中有个叫做“九凌城学院”的地方,从启蒙识字到术数计算,再到天象水文,无所不包,无所不教。
只要受试合格,就能把自家的娃娃送去上学,学费不高,食宿实惠。只要有天分肯努力,能学到想都不敢想的本事!
眼前这些穿着五红六绿的少年少女们,都是九凌城学院的学生,每个入学的学生都会发一件款式相同,颜色一致的“校服”。
学生们按照衣服的颜色区分年级,每天早上他都能看到这些娃娃脚步匆匆,走去学院坊上课。
今天早上这么躁动,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商贾坐在早餐摊子旁张望了好半天,实在不住好奇心,便伸手招呼伙计打探道。
“哎,哎,今天城里是不是要发生什么大事?”
伙计一愣,抓了抓头。
“啊?客官这话从何说起?”
那商贾努了努嘴,点指了一下几个生员聚集的角落。
“那个,他们都怎么了,看着都有点不对劲啊。”
“噢,你说上学的啊。”
伙计恍然大悟。
“今天是大考日,这些生员今天都要考试。”
“您看这算什么,发榜日才热闹呢。到时候学院会在坊前张榜,人人都能看到自己的分数,到时候那些生员的爹娘也会来看榜,有些都是带着竹条来的哩!”
“每年有吊榜尾的倒霉蛋,不通过就要被降级,被家里满街追着教训,打得那叫一个热闹,您到时候还可以去学院坊瞧瞧。”
“噢。”
那商贾点了点头,语气颇有些不以为然。
“吊榜尾便吊榜尾嘛,大不了再读一年便是了,何必当众教子。”、
伙计一听他这语气就乐了。
外地来的客人不了解那种心情,事情没轮到头上怎么说都轻松。可等家里真出了一个扶不上墙的蠢货,让他在大庭广众下失了脸面,怕他就不会这样从容了。
这样的家长,他这一年一不知见了多少。
活计想了想,便又随口补充了一句。
“等大考过后便是分班,决定将来要学什么本领。再之后是招生期,今年学院据说要扩招200名生员,客官若是有兴趣,可以去看看热闹。”
“哦?”
他这句话,立刻吸引了商贾的注意。
“你说这学堂要招生?”
商贾瞪圆了眼。
“不是边城的也能进来?”
听他这样问,活计点了点头。
“自然可以,只要能通过考试和资格审查,谁都可以来上学。”
“墨宗和大都护府要开天下学路,印制可供天下人识字学文的书籍,很快就会面向天下贩售。”
他从怀中摸出一本薄薄的纸册,在商贾面前晃了晃。
“喏,就是这个,我们九凌城的制定教材,一模一样的呦。”
第296章
那商贾自己便是贩报的, 听说有书,马上眼前一亮。
“有书?!”
他伸长了脖子。
“可是那《东山群雄传?》”
“嗨!瞧您说的。”
活计打了个哈哈。
“这可是咱们九凌城学院的指定教材,谁拿个杂书当正经事。”
他这样说, 《东山群雄传》的忠实粉丝可就不干了。
商贾是没读过书的,他能叫出《东山群雄传》的名字, 那也是因为他一到定安城就去饭庄听人讲书, 一天不听就心痒痒,很是为书里的情节痴迷。
后来这本“奇书”逐渐从边城扩散到中原。
中原识字的平民不多, 也看不懂《定安报》上都登载了些什么。不过有些戏班子看到了讲书的好处, 特地派些机灵的学徒去边城听故事, 一边听一边记忆,回来还教给班子里的其他人。
边城的讲书可不仅仅讲的是故事,每天讲书的先生都会根据情节教些文字。有了情节的加持, 学认字这事一点都不枯燥,听完了故事回去和大家唠唠,记得还特别清楚。
于是, 有些心急的开始自己去看报纸。
半辈子都不认识一个字,刚刚学了两天, 最初自然都是看不懂的。
好在大家也没有太高的期待, 也就是在报纸上找找自己认识的字,然后和人炫耀一下, 证明自己认识字了。
可《东山群雄传》是个坑,越听就越放不下。再加上讲书先生也摸出一些门道, 说故事时添加了许多解释和模仿, 越发把个曲折的情节讲的扣人心弦。
这样一来,听书的人越来越多,学字的队伍也愈来愈大。
等第一本单行本新鲜出炉的时候, 许多《东山群侠传》的老粉们已经习惯在吃早点的时候顺便买一份当日的《定安报》了
不过听书的人依旧很多。
就算是在报纸上读完最新连载的人,晚上一要去讲书先生的场子报到。
自己看和听人讲是两回事,能和同好交流不说,还能学到新字,谁都不想落下。
“你咋能这样说!?《东山群雄传》可是本奇书,中原那些识文断字的郎君也都抢着看呢!”
商贾撇了撇嘴。
“我就是做这生意的我还不清楚么?大家报纸,其实大部分都是冲着群雄传,单行本那是有多少卖多少,谁家的书简能有这能耐?”
“你这个……”
他斜了斜眼,随手从伙计手里取过本子翻了翻。
“你这是啥?咋还画着许多图哩?”
“噢,你拿这本是自然常识。”
伙计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给他解答。
“这本是我在学的,我成绩不好,现在才读二年级,这上面画的是云和雨的转化。”
“云是天上的水气和灰尘,遇冷会凝成水滴落到地面,就像烧热水之后,水会变成滚烫的热气朝天上飘,一样的原理。”
商贾开始听不懂伙计的话,琢磨了一阵便越发觉得有道理,心里对九凌城学院招生的事又热切了几分。
他咽了口口水,开始试探着问道。
“那你也是学院里的生员?咋还干这粗活呢?”
那活计十分坦然,半点没觉得被冒犯到,反而喜滋滋。
“这活计也不累呀。”
“我是夜间扫盲班,每天只要晚上上课就好,余下的时间可以做活,先生是不管的。”
“我家里还有娃和婆娘要养,能去读书我就满足啦,将来赚了钱再去考学院的正式班。”
“我还准备把我家的小子和丫头也都送去念书……客官您不知道,现在来参加招生考的小娃子越来越多,去年有几个都是在家里学了东西来的,招考的时候就比旁人出彩。”
“那些人家也未必有什么富贵,不过就是家里有子弟在学堂就读,回家把自己学过的东西交给子侄。”
“可怕就怕以后大家都这样干!别的不说,去年落榜的那些,估计这一年来也没少花心思,我们家没有会念书的,我琢磨着我要是不提前学点东西,将来我的娃岂不是要落在后面,这可不行!”
说到这里,伙计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我爹说了,家里几辈人都没赶上好时候,因为庶民出身大字都不认得一个。现在墨宗和大都护府开了学堂,这个翻身的机会可不能不抓住。说不得再过几天,天下人都要学这套书册,那我家的娃不就占了先机了么?”
偏是这最后一句话,让周围都竖着耳朵听热闹的几个食客都频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