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卒张三牛捅了捅身旁正挥着镐头的同伴,努了努嘴。
“就抹一层泥灰,还水汤汤的,这能立得住吗?”
“你管咧。”
同伴继续低头刨地。
“让干啥就干啥,哪那么多废话。你是要偷奸耍滑吗?”
“嘿嘿。”
张三牛抓了抓头。
“咋被你给看出来了?”
“那我就是觉得吧,这房子他看着就不结实!”
“不瞒老哥你说,我以前在村里也跟人盖过房子的,哪能这泥砖烧烧就往上垒,那一脚还不给踢到了?!狮子口这地方它就是个风口啊!冬天大北风一吹,泥砖糊的房子就得给吹没了。”
“吹没了也不砸你一个,你怕啥?”
“哎,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那我咋能不怕呢?”
张三牛咂巴着嘴。
“少将军赶在下雪之前把狮子口占了,这明显不就是准备扎点吗?你来的晚你不知道,以前谁要是被分到哨卡扎点,那就是九死一生的路!”
说到这里,张三牛抽了抽鼻子。
“倒不是怕胡狗崽子打过来,他赶来老子砍就是了,没啥大不了了!可怕的就是老天爷,见天地给你刮北风飘雪花,冻都能给你冻死!”
他同伴放下镐头,瞥了他一眼。
“看你这话说的,那就不会烧柴火,生炉子?”
“听你这么说话就知道是个没见识的,生炉子有啥用?人睡到半夜的时候,屋里的炉子就冷了,人一冷就不容易清醒,要是守夜的人没看住,一晚上过去一屋子的人都得给冻死。”
说着,张三牛指了指在建中的水泥房。
“看着吧,就这小房子,今年冬天也不知道要死多少!”
“不会吧?”
他同伴也有点心惊,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
“听说封大将军不是那种不管下面死活的人。”
“我看少将军这次还派了好几个人,说是在定安城里盘火炕的,城里好多人家都找他们,抢都抢不到。他们给咱们住的房子也砌了火炕,能烧火能热乎的。”
“哈,那玩意有啥用?”
张三牛很不以为然。
“在床底下烧还是在床边上烧,那不都是烧柴火吗?”
“我还是那句话,要是晚上打井的人没看住炉子,烧啥玩意也不好使!”
议论归议论,但是活儿该干还是要干的。
黑甲军中有不少人对正在修建的水泥房没底,不过封恺在军中的威信素来很高,即便大家心中怀疑,也没有人真的问出口。
倒是私底下,打听盘炕小队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心中不安稳,便找着机会直接问火炕组,希望能得到个准确的消息。
墨宗众人对这种怀疑倒是很习惯,毕竟之前在定安城中修火炕,一开始大家也都是半信半疑的。其实宁非早就把火炕的砌法给了封恺,封家也是准备在军中广泛推广的。
但军伍瓦匠到底比不过墨宗土木组的专业,狮子口又是雍西关出兵的最前线,这第一场仗务必要打成开门红,是以墨宗众人也是尽了全力。
只要有时间,土木组就会详细耐心地给黑甲兵丁讲解土炕的用法。听到说炕烧一次锅能热一晚上,好多人都不相信。
“这一晚上那咋可能呢?”
张三牛蹦得最高。
但很快他就被打脸了。基建完成,大军回撤雍西关,祡岭的第一场雪也落了下来。
大雪纷纷扬扬,盖住了狮子口周围的高坡峭壁,也盖住了刚刚竣工的哨卡新城。
张三牛他们小队,作为是扎点人员被留了下来,垂头丧气的搬进了新屋。
房子真的是好房子,虽然还是大通铺吧,但比起以前的泥草房真要亮堂太多。只要把窗框上的木板封牢,两层木窗足以阻挡狮子口的寒风,躲在里面让人觉得安心。
可更让众人惊喜的,就是他们之前一直看不上的火炕。
扎点的第一天晚上,张三牛按照墨宗讲解的方法,在睡觉之前用堂屋里的大灶烧了一锅热水。哥几个本来是想好好烫洗一下,暖暖身体,以防半夜太冷冻坏了手脚。谁知这边灶台刚起火,那边的火炕就开始温热,等水烧完,炕上的温度烤人一身大汗。
“竟然真热了啊,而且是全都热了,整个炕面儿连最边上的地方都有温乎气!”。
同袍惊喜道。
张三牛也是很惊讶,但出于一个老兵油子的自尊,他还是要坚持自己之前的说法。
“现在又有啥用?你在屋里放个炉子,那也能热乎了,不还得看半夜吗?”
他一拍胸脯。
“今天晚上,张大哥守夜给你们打个板儿,以后都学着我这样干,大家才能活命!”
张三牛小队所在的位置是狮子口外墙边的瞭望台,瞭望台前出高坡,侧面是高高的老鸹崖,视野中只有一条小路能通到城墙下面。
黑甲军在小路上修了绊马索和陷坑,胡人根本不可能骑马冲上来,境界任务还算轻松。
在这个落雪的夜晚,寒风刺骨,乌云遮住了月亮。黑沉沉的天幕下,几条根绳子正悄无声息的从老鸹崖上垂落,有披着雪狼皮的胡人,身形近乎隐没在雪地中,借着夜色摸到城墙下面。
这几人都是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身形强壮,肌肉发达,背后都背着青铜骨朵。
其中一人抽出骨朵,伸手就朝着灰色的大墙砍去。
“锵!”
一声闷响,青铜头被直接崩飞了出去,震得胡人手臂酸麻。
“这他娘的是什么墙?咋个这么硬,以前不都是用黄土堆的吗?!”
“卡都,小声点,会被城里的人听到!”
同伴压低了声音,对胡人说道。
“这墙邪门的很,咱还是想办法翻进去吧。左右山崖都翻过来了,何必和一道墙过不去?!今天天冷的很,业人多半缩在屋里没人值守!”
卡都想了想,觉得这话说的有道理。
他来自拿卡草原的一个小部落,家中的大父天生神力,一早就投在谷蠡王的账下,做了一名前锋苏尼。
因为大父混得不错,卡都也被选中送入上京,拜了一位有名的大勇士阿迪力做师父,专门学习刺杀格斗的本事。
本想着学成之后,由大父引荐到谷蠡王账下做亲随,结果大父前些日子在狮子口失手被伤,不但被业人将军一箭射中了后背,还丢失了谷蠡王十分看重的狮子口。
虽然事后得到了商队的救治,但大父也只是勉强保住了性命,身体一下子就垮了,连床都下不来,还被谷蠡王申斥。
对于一个勇士来说,所有的地位和财富都来自于战场。不能死在战场,反而丢失了地盘,这就是一个废人,连带着家族都会被人瞧不起!
卡都在上京混不下去,只得收拾行李回到老家。临走之前,他的师父阿迪力还挽留他,说他天生是做刺客的材料,若是能留在上京,将来一定会被谷蠡王或是其他的贤王看中,得到重用。
“忍耐一下孩子,只要忍耐,你将会成为部族历史上最伟大的刺杀者,你将会在天下无往不利!”
但卡都忍不了。
他从来都是骄傲的人,身手远比那些崽子强得多,他能轻松越过高高的山崖!可是现在,就因为大父受伤丢城,原本那些不如他的崽子都嘲笑他,说他是懦夫的侄子,这让他怎么忍?!
卡都要回来,卡都当然要回来上京,但那必然是在他洗雪了家族的耻辱之后,他要风风光光地回到上京城!
他约了几个兄弟,一路连夜疾行,终于赶在第一场雪落的时候到了漠南草原。
他知道凭这几个人根本进不了雍西关,也靠不到那个业朝将军的近前,就想着先冲击一波狮子口,杀几个业人出出气。
几个胡人青年都是身手矫健的练家子,用绳爪抛上墙壁,步履矫健地往城头攀爬。
之所以选这个地方,卡都也是仔细研究过狮子口的地形的。
以刺杀的条件来说,他们现在所在的瞭望台背靠悬崖,几乎没人能翻越高高的岩壁再滑下,业人会把这里当成死角。
对普通人是死角,可对他卡都。
卡都轻蔑一笑。
今日寒风冽冽,即便几人穿着雪狼皮,浑身也一早被寒风冻透,动作难免有些僵硬。但卡都的心是火热的。
大父以前跟他说起过,越是寒冷的天气就越杀业人。他们没有皮甲没有大氅,只会蜷缩在四面漏风的草房里瑟瑟发抖,有时因为柴火供不上,许多人便冻死了,或者被冻得手脚僵硬,就像待宰的羔羊一样孱弱。只要勇士敢于冲杀,占领坞堡轻而易举。
卡都不想要坞堡,卡都只想杀人。
他要把城里的业人通通杀掉,把他们的头颅悬挂在新建的城墙上,让那个姓封的男人看看,他们达哈儿部落也不是好惹的!
越想越觉得血热,卡都的动作竟然比之前快了许多。
刚爬上城墙,一道冰冷的刀锋便朝着他的脖子砍来。也就是卡都动作敏捷,反应极快,不然瞬间他就要人头落地!
可也因为要躲避,卡都在城墙上站立不稳,直接摔了下去。连带着几个在他身后的同伴也被砸倒在雪地上,一时之间不得起身。
“娘个腿儿的,有敌袭!兄弟们快起来!”
张三牛扯着嗓子吼道。
下一刻,灰色房子有光亮起,也就一眨眼的功夫,许多兵卒从房中跑出来,手中还举着火把和刀枪。
“就在城墙下面,这些龟孙子是从老鸹崖后面爬上来的!”
张三牛,指着城墙下面的几条人影说道。
“弟兄们快放箭,射死这几个狗王八!”
可怜未来的刺杀利刃,学了一身本事的卡都,浑身的武艺扛不住如雨点般落下的箭矢,整个人直接被扎成了个刺猬。
最终,卡都和他的同伴一起倒入尘埃,被茫茫大雪掩盖,连个名号都不曾留下。
“他妈的,要不是老子出来解手,还发现不了这几个狗崽子哩!老鸹崖那么高,他们也能爬上来,身手不错啊!”
张三牛一边提裤子一边念叨。
刚才着急,他裤带都没系好就跑上城墙。
也是亏了这火炕热得人睡不着,隔个一时半刻就要喝水发汗,他不时就得出来方便一下。
以前婆娘总骂他蜡头不中用,现在可好,要不是他有尿急的老毛病,还真就被这群王八算计了!
这火炕……嘿嘿,不错不错,送了他一个大功劳啊!
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呀,真是个奇才!
而被张三牛夸上天的那位奇才,此刻正对着封家此次出兵路线图,琢磨着自己的炼焦炉。
暮野兄胃口真大,直接把边界线推到了祡岭西线。这样一来,九凌湖也许能提前到手,如此便可以考虑修筑水力,搞一波大事。
嗯,要不要稍微暗示一下暮野兄呢?
第75章
狮子口一役之后, 封家将雍西关的地盘牢牢推到祡岭西线。
期间,戍边的兵士又接连打退了两三波胡人的反扑,在狮子口和祡岭一线迅速修筑工事, 似乎已经在漠南草原站稳了脚跟。
消息传到京城,朝野震动。
倒不是出兵狮子口是什么了不得的成就, 狮子口一线虽然重要, 但也只是在战略位置上有价值,狮子口本身城破草高, 四下荒凉, 世家大族没人看得上眼。
朝中各方更介意的, 还是封家的自作主张。
如今争位正酣,西河王、东山王和寿平郡王三家斗得不亦乐乎,高门世家各有站队, 手握北线军权的封家却始终没有表态。
三王各自派人和封家有接触,封大都护谁来都应承,嘴上说得好听, 实际行动一点没有,摆明是要坐山观虎斗。
这也倒罢了, 毕竟朝中很多老牌世家高门, 比如南郡陆家,也一直都是这个态度。未来谁做皇帝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手中有权有钱有人马,地位不会因为皇室更迭而发生变化。
但封家这次的情况又是不一样。虽说将在外, 君令有所不受, 但也不和朝中打个招呼就私自出兵,未免有些不敬朝廷的意思了。
封家想干什么?划地为王么?
一时之间,申斥的折子如雪片般飞出京城, 直扑雍西关定安城大都护府。
骂人的都是些御史言官,义愤填膺义正辞严,就差指着鼻子说封大都护要造反。
封大都护脸糙皮厚,倒是不怎么在乎。没看三王和朝中有点分量的世家都不吭声么?这群疯狗平时也爱乱咬一通,真搭理他们就上了圈套了。
但也不能任由王八朝他喷脏水。
大都护砸吧了一下嘴巴,让儿子以他的名义给兵部上了一份奏折,言说在前年年初的时候就曾经向先帝上奏,为了防止胡人忽然南下冲击,雍西关想要收复沦陷多年的狮子口一线,并因此申请过一笔军需粮草。
当时先帝准了折子,但粮草和军需却一直没发,没钱没粮的雍西关不敢擅动,这事就一直没了下文。
结果三个月前,雍西关忽然收到了京城送出的一批粮草。
经核对,系户部侍郎石绍忠核准补发的去年欠响。虽然这笔拖欠的军饷差了大半年的分量,而且还有以次充好的嫌疑,但封家还是牢记先帝的圣命,顶着大风雪冒险出兵,前线将士浴血奋战,拼着性命不要,终于抢回了沦陷十七年的狮子口城!
现在前线还在苦寒的天气中忍饥挨饿,恳请朝廷再下御寒的衣物和粮草,并给因战殉国的将士补发抚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