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谨亭眉头轻蹙,对着那色泽诱人的阳春面,却没了食欲。
他草草吃了几口,便又回房琢磨图纸去了。
上辈子,一起共事的伙伴都知道,夏谨亭对自己的设计非常严格,每一处细节都力求完美。
这一次也不例外,夏谨亭争分夺秒地修改设计稿,直接导致次日眼底挂了青。
段公馆选址在城南郊区,夏谨亭搭乘电车到了地方,才真正见识公馆的富丽。
段公馆的外墙由花岗岩堆砌而成,外形酷似欧洲的古堡,夏谨亭摁响门铃,很快,身穿制服的仆人将他领到客厅。
夏谨亭仔细打量着室内的陈设,注意力被两扇彩窗吸引了。
阳光下的彩窗格外炫目,窗棱的影子投射在浅色的皮质沙发上,带来了深秋时节难得的暖意。
在客厅的一角,摆放着一匹“骏马飞驰”状的唐三彩,从模样到配色,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这倒让夏谨亭对段正楠改观不少——果真人不可貌相,段正楠外表看着像个混不吝的痞子,私下里爱好却很风雅。
“香片可还喝得惯?”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夏谨亭的思绪。
“谢谢,我很喜欢……”夏谨亭抬眼的瞬间,没控制住表情,笑出声来。
段正楠今日穿了一身小翻领白衬衫,没打领带,没系扣子,领口大敞着,上衣胸袋里塞着蓝绿金粉手帕。
手帕的配色让夏谨亭联想到孔雀的羽毛,配上段正楠脸上的痞笑,活像只开屏的公孔雀。
“你笑什么?”段正楠不满地皱眉。
自围巾事件后,他对夏谨亭的印象一直不佳,只当夏谨亭是心术不正、水性杨花的男子。段正楠与顾阙私交甚笃,不忍看好友误入歧途,专程设了今日这一场“鸿门宴”。
他一边精心打扮,喷那昂贵的西洋男香,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摆上,引夏谨亭上钩,一边约顾阙到家里来做客。
待二人相见,夏谨亭勾三搭四的嫌疑便洗不清了,一切自然真相大白。
段正楠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夏谨亭那一声笑,将浪漫缱绻的气氛尽数打破。
“没什么。”夏谨亭强忍笑意,看向角落里那匹“骏马”,“段先生还对古玩有兴趣?”
段正楠心下不爽,随口应道:“那是朋友送的,这两年三彩涨价,暂时不卖。”
得,一句话,打回原形。段正楠不愧是银行少东,万事离不开赚钱和升值。
上辈子,夏谨亭的客户非富即贵,且大多喜欢附庸风雅,不管懂不懂书画古玩,总爱当着人前品评一番。
像段正楠这样爱钱爱得直白坦率的,还真是见所未见。
夏谨亭没了聊天的欲望,直接从公文包里取出设计稿:“你看看,有哪里不满意的我再改。”
看清设计图纸上纯熟的笔触,段正楠无比惊讶地看向夏谨亭:“你真会做衣服?”
他原以为“做衣服”是夏谨亭情急之下的托词,没曾想夏谨亭还真有两把刷子。
他是不懂设计图的,可他见识过洋人画画,那西洋画中的素描,可以把实物的模样在纸上还原,夏谨亭给他看的图纸上,惟妙惟肖地画了个穿西服的男人。
段正楠摸了摸鼻子,头一回感觉到心虚,他把图纸一推,潇洒地当起甩手掌柜:“你既懂设计,那便听你的吧。”
夏谨亭原以为,照着段正楠的性子,怎么着也得过五关斩六将,费上一番唇舌,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过关了。
他疑惑地看着段正楠,见他确无异议,这才打开公文包,取出皮尺与纸笔:“既如此,开始量体吧。”
段正楠心知,这是正常的流程,他的衣服都是订做的,也给裁缝量过体。
夏谨亭的动作十分娴熟,对数值的记录也有自己的一套法子,若不是段正楠知道他是蒋宽的未婚男妻,只怕真会把他当做年轻的裁缝。
皮尺擦过段正楠的前胸,夏谨亭面上波澜不惊,只匆匆瞄了一眼便埋头记录。
小样儿,明明是个惯会勾人的,这会儿却装成单纯小白兔。
段正楠勾了勾唇,一把抓住那皮尺:“你弄的……我有点痒。”
夏谨亭骤然被打断,眉头乌云一片:“我会注意的。”
不曾想,皮尺从胸部转移到肩部,段正楠依然笑得风流肆意:“还是痒……”
夏谨亭对自己的专业足够自信,可见解释只有一种——段正楠故意找茬。
对付此等浪荡子弟,最好的方法就是无视,没想到夏谨亭的不作声,却换了段正楠的得寸进尺。
“其实,你若真想接近我,不需要找这诸多的借口。”段正楠紧盯着夏谨亭,如同那盯上了羔羊的财狼。
夏谨亭忍无可忍,扬起皮尺照段正楠肩上一抽。
“哎哟!”段正楠捂着肩膀跳开,满脸惊怒,“你怎么打人?!”
“段先生,我诚心诚意来赔你衣服,你把我当什么?!”平日里,夏谨亭眉眼间总带着笑,看着很好说话,这回却是真恼了。
段正楠身份贵重,风流多金,身边也不乏莺莺燕燕,调情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可谓驾轻就熟。
他自问万花丛中过,还未曾失过手,这是唯一一次,他卯足了劲儿撩人,反倒挨打了。
一时间,段正楠也拿捏不准夏谨亭的想法,他规矩站定,不再开口。
这番举动并没能平息夏谨亭的火气,他一言不发地测量、记录,完事儿了转身收拾起来。
段正楠试探道:“这便好了?留下来用饭吧。”
“不必了。”夏谨亭语气冷淡,“段先生的饭,我消受不起。”
人就这么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段正楠对着彩窗愣了半晌,也没想明白,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夏谨亭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出身不好,却总想往上爬。
先是傍上蒋宽,后又傍上顾阙。照这个标准,他段正楠没理由被判不及格啊。
夏谨亭不知道,自己的一把火,烧得段正楠对自身魅力产生了怀疑。
顾阙进门时,正瞧见顾镜自怜的段先生。
“在做什么?”作为朋友,顾阙早已习惯段正楠偶尔抽风的个性。
“你说……我比你差在哪儿?”段正楠对着镜子凹了个健美先生的造型,言语间一派意难平。
“你又受什么刺激了?”顾阙淡定地端起茶杯,蹙眉道,“怎么换成香片了。”
“还不是为了你那个小情儿,你打哪儿招来的小野猫,可真够辣的,一皮尺抽得我现在还疼呢。”段正楠大声控诉。
第十二章
段正楠一句话,信息量过载。
“罪魁祸首”顾阙失笑:“这又是哪一出,我哪来的小情儿?”
“好你个顾阙,平日里就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人人去丽都舞厅都为了寻欢,你倒好,那些个小姐少爷,通通近不了你的身。难得这次被我抓到把柄,你休想抵赖。”段正楠一把大嗓门,嚷嚷得整个公馆的下人都听见了。
“你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睡了。”顾阙被气乐了,“你倒说说,我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
段正楠折腾了半天,这会儿也累了,见顾阙问起,他反倒不急了,大摇大摆地在沙发上坐下,慢悠悠地品着茶。
“三爷,你的围巾哪儿去了?”段正楠关子卖够了,立马直奔主题,势要打顾阙一个措手不及。
谁曾想,顾阙脸上没有半分惊慌失措,反而淡定地反问:“什么围巾?”
“废话,当然是县长千金送的那条。”
顾阙仔细回想,总算在那记忆落灰的角落,找到一丝蛛丝马迹:“那条围巾……在照相馆被人拿错了。”
“我就说吧……什么?!”段正楠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你真去相馆了?”
顾阙受不了段正楠一惊一乍的模样:“骗你作甚,怎么?王晴云又托了你来当说客?”
“哪,哪能啊……”段正楠这会儿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眼尾一扫,瞧见夏谨亭留在案上的设计图,心中的愧疚感更甚。
在段正楠吞吞吐吐地坦白中,顾阙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这也是顾阙第一次听到夏谨亭的名字。
“你确实该打,人清清白白的大好青年,叫你歪曲成这般模样。”顾阙拿起设计图,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这是夏谨亭的设计稿?”
段正楠蔫了吧唧地点点头,难得地替夏谨亭讲话:“我不懂看,就觉着画得不错。”
这又岂止画得不错!简直惊艳!顾阙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图纸,仿佛上头开了花似的。
段正楠不想继续这个让他丢脸的话题,转而问起顾阙的情况:“你……答应分家了?”
“答应了。”顾阙的语气风轻云淡,“酒店、餐厅都归顾恩,亦铭坊归我。”
“什么?!那可是你一手壮大的产业,你就这么让给你弟?”段正楠义愤填膺。
“说到底,那是顾家的东西。”顾阙端起茶杯,香片馥郁,他不大喝得惯。
“你可是顾家的亲儿子!”段正楠气红了脸。
“我七岁才回顾家,你是知道的。”顾阙拍了拍段正楠的肩,“行了,不是还有亦铭坊嘛。”
“一个破西服店,顶什么用。”话说出口,段正楠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懊恼道,“我不是瞧不起亦铭坊,可你的才能,守着区区一个西服店,实在可惜了。”
顾阙笑了:“我倒是不晓得,段先生这么看得起我。”
段正楠大手一挥:“在这海城,我段正楠就服你,当初若不是你,顾家的酒店和餐厅,怎能做到今日之规模……顾家人倒好,卸磨杀驴……”
“你骂谁是驴呢。”顾阙照他胸上擂了一拳,“行了,都是过去的事儿。”
“那你从酒店卸任以后,有什么打算,就守着那一方小店过日子?”段正楠从怀里掏出雪茄,递给顾阙。
顾阙拒了,只从怀中摸出一块糖含着:“怎么?我要是穷了?你养我?”
“去你的,谁不知道你顾阙富甲一方,我可听说了,你前些日子刚置了新房,我还没来得及出手,地就被你拿了。”段正楠笑着吐出一口烟。
“少抽点儿,对身体不好。”顾阙出言提醒,“我打算,做房产买卖。”
“房产?”段正楠把雪茄掐了,“你可想好了,怎么想起捣腾这玩意儿,这里头风险大着呢。”
“有风险,才有回报。”顾阙不以为意地笑笑,眉宇间一派笃定。
段正楠每次看到这种表情,就知道顾阙已经拿定主意,他举起茶杯:“来吧,以茶代酒,预祝三爷心想事成。”
碰杯的瞬间,顾阙问起蒋记的情况。段正楠立马沉了脸,冷笑道:“我看还是算了,蒋家到这一辈,算是完了。”
蒋记是老字号,在海城人心目中颇有分量,顾阙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让段正楠帮着评估。
若是段正楠觉得蒋记有救,顾阙当然可以注资,可看这架势,段正楠分明是觉得蒋记没救。
“真没救了?”顾阙嘴上问着,思绪却又飘到了夏谨亭的设计图纸上。
“那店里的款式,全都半新不旧的,料子也掺了假,伙计一个个拜高踩低,除非全盘大换血,否则没戏。”
别看段正楠平日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看企业的眼神可是十分毒辣,他既如此说,顾阙自然相信。
“那便听你的,不救了。”顾阙一句话,敲定了蒋记的生死。
段正楠默默观察了好一阵,见顾阙总是瞄向那设计图纸,乐道:“你若喜欢,回头我让夏谨亭给你做一件。”
顾阙收起目光,径直起身:“我虽没见过这位夏先生,却觉得他是个记仇的,你还是多担心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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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谨亭气冲冲地出了段公馆,花团锦簇的公馆在此时的他看来,却变成了童话里邪恶的古堡,里头住了个邪恶的“大魔头”。
他自问说实话、做实事,穿书以来一直本本分分,却被段正楠当成寡廉鲜耻的男人,这是他断不能忍受的。
“老板,我要那匹料子。”夏谨亭摁下心头火,在布料店里,点了匹墨绿色的料子。
以他现在的财力,自是买不起昂贵的布料,索性就买那平价的料子。
那样的浪荡子,不配用好的料子。夏谨亭心下想着,枉顾老板墨绿色看了老气的意见,揣着布料回了夏家。
到家后,他照例把自己关房里。“叫你调戏人!叫你胡言乱语!”他一面“恶狠狠”地念着,一面拿剪子裁纸样。许是心绪不宁的缘故,手下一抖,剪歪了。
上辈子从设计到建模再到打样,一切都有机械代劳,倒将最基本的手上功夫荒废不少。
夏谨亭咬咬牙,纳定心神,跟纸样较上劲儿了。
他在房里忙活,外间流言蜚语却悄悄传开了。佣人跪在陈氏跟前,言辞凿凿地指控:“我亲眼瞧见了,大少爷带了料子回来,这会儿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门呢。”
陈氏眼冒精光:“酒会那天的事儿,打听清楚了?”
“这个……”佣人欲言又止,迟疑地看着陈氏。
“你磨叽什么,快说啊!”陈氏急道。
“我听说……大少爷想退婚。”佣人小声念叨着,小心翼翼观察陈氏的表情。
“退婚?!他想得美!”陈氏猛一拍桌案,“我瞧着他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得罪蒋家在先,顶撞老爷在后,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还真把自己当少爷了……我听说,昨日他亲自烧的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