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里,他受伤的左手出现大面积的溃烂,食指和无名指指甲脱落,小指上的肌肉永久性损伤,对一个三岁孩子来说根本无法忍受的剧痛时时刻刻纠缠着他,让孟尝冬无法入眠,无时无刻不在哭喊着大叫。
他在母亲的追问之下断断续续说出全过程,孟尝冬记得母亲与父亲歇斯底里的争吵,记得父亲满脸痛苦和内疚的神情,那被他叫做哥哥姐姐的双胞胎被逼着给病床上的他道歉,而紧紧抱着他的母亲则冷眼看着,对那两个十岁的孩子说出了这辈子最刻薄狠厉的言辞——她说,真不愧是连亲妈都不要的东西。
男人下意识想要维护自己跟前妻生下的孩子,但看到妻子满脸的恨意,以及她怀中幼子哭到红肿的双眼和很有可能就此残废的左手,终究什么也没说。
从那之后,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就变成了战场。
妈妈想要无时无刻都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照看,家中装满了摄像头,实在没办法亲身带着他时就通过监控看护着孩子,而那对双胞胎显然也被父亲狠狠教训过了,安稳了好几年,但也仅仅是几年罢了。
他们记恨父亲在和生母离婚后又娶的这个混血女人,以及之后生下的孩子,而孟尝冬天生聪慧备受父亲宠爱,就让两个孩子心中的恨意和嫉妒更甚,等到十四五岁心智更加健全,他们便用更多不易被发现的方法去报复孟尝冬——可那个时候,孟尝冬也已经八岁了。
哥哥借着洗车的名义用高压水管冲孟尝冬的脸,孟尝冬就砸烂他最爱的手工模型烧了他的作业,姐姐抢走他为母亲准备的生日礼物,孟尝冬就偷偷在她脸上涂抹会过敏的芦荟制品掰断她的口红……如果再过分一点,孟尝冬会将报复程序稍微放在后面,直接去找父亲,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他会装作害怕的模样什么都不说,只是闷在男人怀里啜泣,并在哥哥姐姐被叫来问话时表现出怯懦的闪躲,男人便会明白一切,并由衷地认为他从小就被狠狠伤害着的小儿子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这是孟尝冬从小便学到的生存法则。
那个家简直就是孟尝冬的噩梦,所以他才会宁愿在外面生病死掉都不回去,这段时间也只和母亲有所联系。孟尝冬本以为会非常难以开口,但当真正说出来时,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都那么渴望着有一天能够向另一个人倾诉,告诉他自己曾遭到过怎样的痛苦和委屈。
“四岁的时候我做了第一次正畸手术,但效果不是特别好,之后我妈和专家商量,决定等我长大些再进行进一步的修复,留给医学进步的时间。”孟尝冬将小指掰直,但当他松开手,那根手指又立刻蜷缩回去了。
雀宁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他从未想过孟尝冬竟然会经历如此扭曲的童年,不管是突发奇想还是蓄谋已久,那对兄妹恶劣至极的举动,都给孟尝冬带来了一生的残疾和痛苦。
“现在还会难受吗?”雀宁只能这样道。
“经常会有那种很难形容的麻木感,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孟尝冬抬眼看向雀宁,他的雀宁哥哥正带着心疼的神色,眉眼间是那样温柔,让他突然间鼻子一酸,特别想哭。
眼眶中泛起湿意,不知是委屈还是因为其他,孟尝冬吸了吸鼻子,他凝视着雀宁,郑重道:“哥哥,你是除了妈妈之外第一个对我那么好的人。”
所以……你是特殊的。
“好荣幸。”雀宁忍不住笑了,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把我当做你的亲哥哥吧。来,我把手给你缠上。”
孟尝冬:???
孟尝冬:……………………
等等,他不是这个意思啊!
孟尝冬傻眼了,而雀宁拆开绷带,重新给他一圈圈缠上狰狞的左手。混血少年抿了下唇,游乐场、暖阳、树荫、长椅,温情的话语和笑意,一切都是最让人怦然心动的模样,孟尝冬终于坚定决心,道:“其实我——”
“呦,换绷带了?”蔚鸿之的声音这时骤然从身后响起,孟尝冬吓得一哆嗦到了嘴边话生生又吞了回去,他猛然回头,蔚鸿之正站在长椅后,一手一个冰淇凌,脸上带着笑意,“说什么呢?”
孟尝冬:………………
啊啊啊啊这个狗东西!!!
他气的鼻子都要歪了:“你偷听我跟雀宁哥哥讲话!”
“别,我刚回来,可什么都没听见。”蔚鸿之催促道,“快点换,冰淇凌要化了。”
孟尝冬只能讪讪的闭上嘴,再有什么煽情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而蔚鸿之若有所思,看孟尝冬这幅表情,刚才应该是想对雀宁说点什么吧?
还好他来的及时,他现在还是雀宁的“男朋友”呢,这小屁孩就想趁他不在的时候撬墙角,好歹讲究一下先来后到好吗!
“好了。”
雀宁仔细将孟尝冬的左手缠好,从蔚鸿之手中接过冰淇凌,侧边已经快要化了,雀宁赶紧舔了一口,又下意识地舔去唇角粘上的一点白色,舌尖红润。
蔚鸿之不太自在地移开目光。
孟尝冬气鼓鼓地将另一个冰淇淋接过去,蔚鸿之终于空闲的两手得以按在长椅椅背上,他站在雀宁正后方,这姿势像是要将对方圈起来一样。
雀宁注意到蔚鸿之只买了两个,问他:“你不吃吗?”
“你们俩吃就行了。”蔚鸿之其实不馋这一口,他早已脱离了喜好甜品跟垃圾食品的年纪。他绕到前面在雀宁旁边坐下,道:“吃吧,正好休息一会儿,去玩其他项目。”
“喝口水吧。”雀宁从包里拿出一瓶新的水给蔚鸿之,他一共就带了两瓶,一瓶给孟尝冬准备的,一瓶给蔚鸿之,至于他自己……蔚鸿之应该不会介意的吧?
这样就可以满足一下他不可告人的小心思了。
孟尝冬咬了口冰淇凌,发现是自己最爱吃的口味,原本因为诉说心意被蔚鸿之打断而非常不美丽的心情霎时间又好了起来。
看在冰淇淋的份上,姑且就原谅他吧!
不远处过山车从最高点呼啸而过,能清晰听到人们的尖叫声。孟尝冬兴奋起来,他抱着跟一定要跟蔚鸿之比试一场看看谁才是真男人的心思猛地站起身,指着看起来就很刺激的超级过山车,道:
“我要去玩那个!”
第66章 灵魂出窍
过山车就过山车吧作为成年人来游乐场如果不玩这种惊险刺激的项目就是浪费了,等雀宁和孟尝冬把冰淇凌吃完空出手来他们一边玩着路上的其他项目,一边朝那边靠近。
站在过山车下才真正警觉它究竟有多大,雀宁将包存在储物柜中,以防万一又去了趟卫生间,做好万全准备才跟在蔚鸿之身后走上楼梯。
孟尝冬兴致勃勃满心都是跟蔚鸿之Battle的豪情壮志一上去就道:“敢不敢跟我坐第一排!”
“这有什么不敢的。”蔚鸿之才不会怕从前他身体素质就好得很胆子也大过山车火流星跳楼机什么的都不在话下而现在蔚宏的身体比他要更好就更不必担心了。
他看向雀宁:“那我跟他坐第一排?”
不知道为什么,冬冬从第一次见面时对蔚鸿之就是这幅针锋相对的态度,还好鸿哥脾气好不在意把冬冬当不太懂事小孩子看待。既然两人约好了要比赛雀宁自然不会说什么,点头道:“嗯我在你们俩后面。”
蔚鸿之跟孟尝冬坐在了过山车的第一排在孟尝冬兴奋地扭头跟雀宁说话的时候他系好安全带调整成最舒服的坐姿,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1v1男人大战”。
蔚鸿之很有信心,自打认识起,孟尝冬出于想跟情敌决出胜负的心态,跟他在电玩城比试过打僵尸,在不止一次公司找茬过。种种事件全都以他大获全胜孟尝冬吃瘪告终,这次应该也出不了意外。
可别到时候输了再找雀宁撒娇哭惨,那样的话他会发脾气的。
工作人员检查过安全带,清场之后铃声响起,蔚鸿之双手压着卡箍,在身后其他传来的其他游客兴奋的欢呼声中,看身边景物缓缓后移。车子从被遮蔽着的站台驶出,阳光炽热地洒在脸上,蔚鸿之眯了下眼睛,感觉到风的轨迹。
“一会儿可不要怕得叫出来啊。”缓慢攀升的途中,孟尝冬故意道,他望着一点点靠近的最高点转折点,决心待会儿一定要表现出很开心一点都不慌乱的样子,让雀宁哥哥看看自己有多勇敢。
蔚鸿之笑了一声,没回答孟尝冬,而是转头问坐在他斜后方的雀宁:“紧张吗?”
“有一点。”雀宁如实回答,人对高度的恐惧已经在进化中刻在基因里成为一种本能,悬在半空中,能依靠的却只有腰间的安全带和肩膀上的卡箍,不紧张才是骗人的。下方驻足围观的游客都缩成一个个小点,而大半个园区的景色尽收眼中,这是惊险来临之前短暂的安逸,眼看最高点近在咫尺,雀宁赶忙对蔚鸿之道,“你快坐好,要向下了。”
蔚鸿之乖乖转回去,做好俯冲的心理准备。
列车终于爬上了最高点,在短暂的停顿后,呼啸而下,来自其他人的尖叫声霎时充斥着耳膜。坐在第一排获得的刺激感无疑会呈几何倍增长,狂风冲的蔚鸿之连眼睛都睁不开,转弯,上爬下冲,不断变化的加速度施加在身体上,会让人感觉仿佛全身肌肉都不受控制,就像曾经蔚佳佳给他说过,每次做过山车她都觉得自己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憋尿上。
而蔚鸿之竟然有点不舒服,不是胃里翻涌着想吐,也不是控制不住的失禁感,而是来自那正在被狂风吹着的脑袋——
过山车飞快地转过最大的一个圆圈,头朝下的一刻孟尝冬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蔚鸿之也是在这时被前所未有的强烈不适席卷,就仿佛强大的速度将他的整个灵魂都从身体里甩了出去,他无法控制哪怕一根手指,眼前发花,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后,隐约看到了模糊的景象。
蔚鸿之看到他最熟悉不过的家,看到二十二岁的“蔚鸿之”拖着疲惫的身躯推开家门,走到房间将手中的公文包扔在桌上,整个人往床上一趟陷入放空灵魂的低迷中。蔚佳佳啃着梨子从门外探头看了看,问:“今天加班到这么晚啊。”
“啊?啊。”床上的“蔚鸿之”闻声抬眼,看到少女就穿着一条堪堪盖住屁股的牛仔裤衩,不怎么自在地将视线移到一边,道,“拜托你能不能有点性别意识,都多大了还穿成这样。”
“我不一直都是这么穿吗?”蔚佳佳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不明白小时候都给她换尿布洗澡之前都不怎么在意的亲哥怎么最近突然要避嫌了,“你吃饭了吗?”
“在公司吃过了。”他有气无力地回答,喃喃道,“太累了,为什么会这么累,我想泡游泳池,想去喝酒开趴。”
“你在想屁吃。”蔚佳佳习惯性地怼了一句,但仍是走到他床边坐下,担忧地皱起眉头,“哥你最近怎么了啊,之前从来都没这样过的。如果太累就休息几天吧,你今年年假不是还没休吗?”
“蔚鸿之”摆摆手,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样子,他重重叹了口气,道:“你收拾收拾快去睡觉吧,明天不是还要上学吗?”
“那你也早点睡啊。”蔚佳佳站起身,道,“换下来的衣服我给你扔洗衣机了,待会儿别忘了晾上,唉,大龄单身男人真可怕。”
这是……什么?
混沌之中蔚鸿之似乎都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电影般的画面在他眼前播放,画面中的是他每天都会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和最疼爱的妹妹,在熟悉的房间中像往常那样交谈,但“他”反应中的许多细节却和真正的自己不尽相同。
那是他吗?
过山车绕过一个圈,接着又冲上另一个圈,蔚鸿之还想看到更多,不管是幻觉还是另一个世界此时真正在发生的事。
他看到“蔚鸿之”躺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摸过平板,去处理邮箱中老板发来的抄送,他眉头紧皱着非常之不耐烦,三番两次想扔掉平板直接睡觉算了,但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做完了剩下的全部工作。
那不是他。
蔚鸿之终于确定,他工作的时候绝不会如此烦躁,他的心境早已在多年的职场生活中被磨练出来了。
那是蔚宏吗?
眩晕感达到顶峰,以至于眼前的景象瞬间花了下去,连给蔚鸿之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接连几个狂放的弯道后,全程需要210秒的火流星终于到达了尾声,随着速度的减慢,被甩走吹飞的灵魂终于缓缓回到了身体中。
但强烈的不适并未从此散去,眼球胀痛,脑子昏沉,胃部也连带着不舒服想要呕吐,蔚鸿之强忍着,感到止不住的后怕——刚才他是不是差点就灵魂出窍?
孟尝冬还不过瘾,刚才他没忍住在转圈的时候叫出声来了,反倒是旁边的蔚鸿之一声不吭,让他多少有点掉面,正当他想着要怎么说才能维护脸面时,转过头,却看到了面色苍白如纸的蔚鸿之。
孟尝冬吓了一跳:“喂你怎么了?!”
正平复着剧烈心跳,双手都因为肾上腺素飙增而不住发麻的雀宁闻声,立刻将肩膀上的卡箍抬起,去看蔚鸿之。青年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鬓角的粉发被汗水打湿,面色苍白到就连嘴唇都失了血色,正大口大口喘着气。
“很难受吗?”雀宁赶忙从座位上起身,他扶着蔚鸿之,将他从座位上架起来,重量沉甸甸压在肩膀上,就好像蔚鸿之腿脚此时已经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