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恕对他已经忍无可忍,如今做戏,只能耐着性子道:“不会,城门已经封锁好了。”
他更欲再说,被李恕看了一眼,却不住口,直接就嚷出来了。
“谁不知道年前韩悯雪夜入永安呢?他为了傅询,连恭王都不怕,这会子怕是早就想着要怎么逃出城去通风报信了。要我说,还是快把他扣起来,否则等他出去报信,我们哪里来得及防备?”
李恕与赵殷面色一沉,谁知道他会把事情扯到韩悯身上?
李恕直接叱道:“你当我们都不知道?不过是你与他有过节,才单单提他。”
他平复心情,不想因为自己对韩悯的维护,引起赵存怀疑,便道:“我现在就加派人把建国寺守好,行了吧?”
他这样说,季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赵存眉尾一挑,不知道在想什么。
*
今夜的永安虽然没有人家点灯,却并不安宁。
深夜,季恒小心地避开舅舅,去了赵存那里,再出来时,身后跟了一群宋国人。
建国寺里,只有大殿里还亮着灯。
不敢回家的百姓都在这里待着,或坐在廊下,或跪在殿中,随坐在正中的老方丈诵经。
韩悯抱着佩哥儿,就坐在暂住的房间里。
佩哥儿一开始也有些害怕,韩悯哄了他一会儿,也拽着韩悯的衣襟,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自己还是睡不着,就坐着等天亮。
没多久,就有几个人急匆匆地冲进来找他。
韩悯小心地把自己的衣襟从佩哥儿手里解出来,轻声问:“怎么了?”
“季恒带着人过来了,不好正面起冲突,太后娘娘让小韩大人先避一避。”他手里拿着寺院里小和尚的蓝布衣裳,“还是请小韩大人换身衣裳,混在师父里,对他们就说,小韩大人一早就跑出城了。”
“好。”韩悯把佩哥儿交给他们,“送去我婶婶那里。”
他独自一人在房里换衣裳,把头发藏进小和尚常戴的蓝布小帽里。
他之前就穿过一次这样的衣裳,还在永安城里风靡过一段日子。
扮成小和尚,他就去了大殿,挤到方丈旁边,捧起木鱼敲敲。
季恒很快就带着人来了,将建国寺大门拍得砰砰作响,守门的师父们没办法,只能给他开了门。
宋国人敬佛,跟在他身后,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只有季恒大摇大摆地跨过门槛。
他与韩悯素有过节,此时来发难,也不足为奇。
不过韩悯料想小叔叔肯定不知道这件事情,身边的老方丈握住他的手,让他稍安勿躁。
“你们那位小韩大人呢?”
一位武僧照着之前吩咐过的话回他:“小韩大人傍晚就出城去了。寺里在办法事,这位施主……”
季恒反手抽出身边人腰上挎着的长刀,拿刀的动作并不熟练,他将刀刃架在武僧的脖子上。
“韩悯人呢?城门一早就戒严了,他走不了。”
老方丈将韩悯的手按得很紧。
寺中沉寂无声,风吹动宝殿里的布幡与香烛。
锋利的刀刃将武僧的脖子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沿着伤口,缓缓淌出。好容易安抚下来的百姓都不忍再看,小声惊呼。
韩悯推开老方丈的手,豁然站起,手捧木鱼走出大殿。
季恒丢下长刀,抬头看他。
他生来模样好,不穿正红的官服,只穿着小和尚的粗布麻衣,也别有风骨,清俊出尘,仿佛下凡历劫的佛祖座下弟子。
通身佛骨,一颗凡心。
冰凉的夜风吹过,吹动他的衣摆,寺里养着的那只小狸花猫,从他的肩头探出脑袋,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喵。”
作者有话要说:带发修行小和尚,吸溜——
第93章 通风报信【二更】
云开月明, 韩悯站在宝殿前,清皎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将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 镀上一重月白的光晕。
他站在大雄宝殿前, 也站在佛像金身前, 更站在千万百姓前。
季恒仰头看他,恍惚间有一瞬的失神。
但是他很快就回过神,指着石阶上的韩悯:“你给我下来。”
韩悯不慌不忙地把趴在肩上的狸花猫抱下来, 递给身边人, 然后从一侧的石阶走下去。
太后派来跟着他的人,不敢擅离职守, 连忙跟上去。
如今分明是他失势, 他却仍像从前在朝堂上做他的小韩大人,着红衣,戴官帽, 气定神闲,谈吐之间指点朝政, 拨转人心。
原本张牙舞爪的季恒站在他面前,竟忍不住露怯。
韩悯走到他面前:“季公子深夜来访, 不知是有何要事?”
季恒咽了口唾沫,壮起胆子:“想来你还不知道,我舅舅如今是……”
“我知道了,小叔叔……”
——造反。
韩悯也说不出那两个字, 毕竟不是真的。
“你既然知道了, 怎么还不向我求饶?”
“小叔叔既然没有罢黜我的官职,我就仍是朝廷命官。小叔叔一向公私分明,纵使要处置我, 也应当由朝廷命官携圣旨来处置我,而不是让你带着一群别国使臣来此处。”
韩悯抱着手,目光扫过在佛寺门槛外犹豫的宋国使臣。
如此看来,季恒来这儿找他,赵存应当是知情的。
说不定还想探探这边的情况。
可是他想探什么消息?韩悯还不明白。
很快的,季恒又道:“你也不用假装,现在你的圣上必死无疑,你还是想想怎么去找他吧。要是你给他殉葬,那才算是一桩美谈。”
听见这话,韩悯没有回答,季恒趁机扬手要打,被韩悯身边的人死死地攥住了手腕。
随后韩悯被人往后拉了一把。
他抬眼,有些惊讶:“娘?兄长?”
韩识不再拄着拐杖,反倒拿着武器。
元娘子将两个儿子护在身后,狠狠地看着季恒:“你想做什么?”
季恒一时间也被她护崽子的气势唬住了,愣了愣,刚要招呼自己带来的人上前,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阵风刮过,他的头偏向一边,脸上渐渐地浮现出一个巴掌印。
不知是谁这样大胆,纵是韩悯也只敢同他耍耍嘴皮子,哪里会直接动手?
季恒捂着脸,抬起头,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他面前,就算在寺院里,衣着简单,也难掩身上华贵的气质。
太后把元娘子同韩悯拉到自己这边,看向季恒:“要动韩悯,去找李恕过来。”
季恒还要辩解:“我……”
太后柳眉倒竖,叱道:“哀家说,去找李恕来。他就算造了反,我还算是他的长嫂,滚回去问他,他说过的‘长嫂如母’这句话还作不作数。”
李恕是德宗皇帝的义子,年岁比德宗最小的亲生儿子悦王爷还要小,算是兄弟中最小的。
先皇是德宗长子,便是李恕的长兄,太后自然算是长嫂。
这也是傅询把韩悯托付给太后照顾的根本缘由,韩悯跟在太后身边,一定能够毫发无伤。
至于李恕是不是真的说过这句话,季恒不知道。
最后季恒灰溜溜地带着人走了,建国寺的正门重新被关上。
一场闹剧就这样暂时落下帷幕。
*
房里,元娘子拉着韩悯向太后道谢。
“多谢娘娘出手相助。”
太后坐到榻上,摆了摆手:“不必多礼。悯哥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皇帝托哀家照顾他,哀家自当尽心。”
她沉吟道:“只怕天亮时还有的闹,这里院子大,等会儿你们都搬过来,省得再出什么意外。”
元娘子道了谢,韩悯还是怔怔的。
太后问道:“悯哥儿怎么了?在想什么?”
韩悯抿了抿唇角:“我觉得,赵存好像有意在试探我。”
“怎么了?”
“他知道季恒过来找我,不会讨到好处,还让一群宋国使臣和他一起过来,分明就是想看看我怎么样了。方才季恒说,我还是想想办法,快去给圣上通风报信吧。”
“他们说的对,以我与圣上的情分,我现在应该火急火燎地去找圣上报信,而不是安安稳稳地待在这里。赵存有心试探我,我要是不去,连出城的法子也不想,他恐怕起疑。”
太后道:“你要出去?”
“起码得做出一副想出城的模样。”
“也是。”她揉了揉眉心,“那哀家帮你想想,就算他起疑也没关系,不能让你置于险境。”
见她有些疲倦,元娘子也识趣地带着韩悯告辞离开。
他二人走后,惠太妃端着一个汤盅,从门外进来。
“姐姐,一夜没睡,喝点参汤醒醒神。”
她将参汤放在太后手边,又在太后身边坐下。
太后太妃年少嫁入太子府,年岁算不上大,保养得宜,看起来也比实际年龄年轻几岁。
惠太妃轻轻地帮太后捶着腿:“姐姐,你说信王爷真的会造反吗?”
太后扶着额,轻描淡写道:“他不会。哀家十六岁入太子府,他当时才几岁?哀家一手把他带大,还算了解他的心性,他是天下第一正直人。”
“可是信王爷如今也大了,难保不生出异心,危及圣上的江山。事情都已经摆在眼前了。”
“不会。他要造反,早在哀家续写先帝遗诏的时候,就揭发哀家了。”
太后声音悠远:“当时先皇是要传位给皇帝,可惜诏书还没写完,就病发身亡。我当时在旁边,唯恐生变,就帮先皇续写下去,最后盖上印玺。”
所以,其实当日在封乾殿对峙,恭王傅筌的直觉没有错,没有人会把遗诏放在棺材里。
那封遗诏,确实有鬼。
太后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又回到那时——
她写好诏书,忍不住的心惊,推门出去,殿门前伺候的宫人都不在了,只有李恕背着手,也背对着门口,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李恕听见开门的声音,转身行礼:“皇嫂。”
所谓长嫂如母。
*
那头儿,韩悯觉着自己还是得试着出城一趟,就算是做给赵存看。
但是太后坚决不准。
光是为了打消赵存的疑心,不值当。况且也不知道赵存是不是在城外给他下了套,太冒险了。
这时,连日来一直带着人在外边巡逻的卫环匆匆进来。
“韩二哥,有宋国人在寺院墙角蹲守,不知道在等什么。”
韩悯定定道:“他在等我。”
卫环不太明白:“等你?”
“他在试探是不是我们在布局,要我慌慌张张地出城报信,他才会信。”
“啊?布局?布什么局?”
如今赵存还躲在李恕的身后,探出一只试探的脚,只要有任何让他怀疑的事情,就会立即把脚缩回去,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李恕身上,转而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为保顺利收局,韩悯站起身:“我得出城一趟。”
*
此时已是三更天,夜色如墨。
吱嘎一声,建国寺东边的角门从里边慢慢打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悄悄溜出来,借着夜色掩护,小跑着穿过街道。
但是暗中观察的人也没有要阻拦的意思,反倒转身离开了。
那人回去向赵存报信。
“不出王爷所料,那韩悯果真着急忙慌地去找傅询了。”
赵存疑心尽消,满意地笑了:“那就好。”
“不过小的不明白,为什么不让小的直接动手?”
“方才季恒不是去了,又被赶回来了?李恕和韩悯交情深厚,根本不想动他,要是我们下了手,李恕肯定会发现。”
“那就让他去报信?”
赵存点点头:“是,让他去报信,傅询就会立即转回永安,到时候李恕防备不及,两方争斗起来,打得两败俱伤,我才好稳坐钓鱼船。”
“可是城门都封了,他要是出不去怎么办?”
“他出得去的,他这么聪明。”
那人抱拳:“王爷才是英明。”
“去,把我房里的龙袍和龙椅搬出来。”
*
韩悯原本体弱,跑两步就要喘三喘。
他跑得慢,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盯着,就一路沿着墙根,溜到东城门外。
各个城门李恕都派人看好了,不许放人进来,也不许放人出去。
他张望了一会儿,恐怕是出不去,原路返回,又怕惹得赵存怀疑,正苦恼的时候,卫环把他拉走了。
“韩二哥,这边走。”
永安城的防卫工事做得太好,要找到一处低矮一些的城墙也不容易。
韩悯仰头望着城墙,然后看着卫环甩了一根绳子出去,咔哒一声,粗麻绳上连着的铁钩子就勾住了城墙砖。
卫环道:“这样就可以出去了。”
韩悯凝眸:“黑豚,我会摔死的。”
卫环为难道:“这样啊。”
韩悯想了想,看向卫环,正色问道:“你觉得我重吗?”
卫环看着他瘦削的肩膀:“我觉得还行。”
“那来吧。”
卫环半蹲下身子,韩悯还没来得及趴上去,就被一个人按住了。
“他哪里背得稳?”
韩悯回头:“哥?你什么时候跟来的?”
韩识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不放心你,就跟他们一起过来看看。”
他又问:“一定要去找圣上?”
“都已经到城门下了,不去实在是说不过去,兄长放心,没有大事,我就是出城一趟,圣上肯定也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