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双掌一错,扬手一挥,两本秘籍便被掌力摧成齑粉,纠葛了两百多年的江湖恩怨便随着这些粉末,消散在了风中。
陆逊将兵法重新放回青铜盒内,用琉璃伏羲锁锁上,说道:“兵法依旧由陆家世代守护,若是家国有难,陆家子孙当挺身而出为国为民。”
众门派忌惮陆逊的武功,对他撕毁百晓独孤剑法一事也不敢置有微词,不过在秘籍变为齑粉的那一刻,众人却都隐隐松了口气。
七七开阁就此终结,众门派也就没有再留着的必要,辽东蛟海派的弟子阴沉着脸上前,将自家掌门扶起,头也不回地离开。
陆逊不理,只弯腰将陆峋扶起,交给了大长老。
江湖各派纷纷起身向陆逊告别,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走得干干净净,颇有“树倒猢狲散”的萧瑟感。时至正午,日光下彻,似金子般洒在湖底,湖水碧波荡漾,红鱼不怕人地拢在桥边,端得似一簇飞红。
景玥仍负手立在正南厅中,陆逊抬眸,和景玥对视。他弯了弯眉眼,正想开口说话,一股气血翻涌上来,陆逊身子一晃,便仰面向后栽了下去。
景玥眸子一凛,左足点地,纵身跃了几步,眨眼间便至高台上,他伸手,稳稳当当地将陆逊揽在怀中,右手则探到陆逊后背,缓缓将真气渡了过去。
“不要命了么?”景玥冷声道。
陆逊微微睁了眸子,见是景玥,淡然一笑,虚声道:“一切都结束了,我......终于可以歇下了。”
第37章
景玥冷着脸没搭话,他将腰间的香囊摘下,拈了颗芙蓉地龙丸喂进陆逊口中,狼崽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教他捏了一把汗。
“你这丹药包治百病么?我要是死了,你是不是也能用这个让我起死回生。”陆逊嚼了嚼咽下,尔后偏头靠在景玥怀中,轻声问道。
“有本王在你死不了。”景玥垂眸,抬手替陆逊拭去额发间的汗珠,“要是真死了,本王便砸了阴曹地府,将你的三魂七魄都揪回来。”
闻言,陆逊舒了眉眼,他扯了扯嘴角,没再接话。后心源源不断传来暖意,胸口的闷痛便减轻了不少,他缓缓吐纳一下,扶着景玥站起了身。
陆家的几位长老围着陆峋站在天一阁前,陆峰拧眉,面色沉郁,他再三犹豫,还是说不出狠心的话。
陆峋盗取秘籍又算计陷害家主,按照族规,当命其自裁,但是陆峰不忍心看到自己敬重了一辈子的二哥死在陆府。
最后,经由各长老协商,暂将陆峋和陆屹二人关在天一阁祖宗祠堂,命其反省思过,再逐出陆府。
“二哥你......”陆峰走上前,话还未说出口便被陆峋抬手打断,他摆了摆手,哑着嗓子道:“你不必多说,我自作自受。”
说完,他哆嗦着身子缓步走进天一阁,朱门在陆峋身后轰然阖上。
说到底都是淌着一脉血液的亲兄弟,陆峰和众长老黯然神伤,垂手立在天一阁外静默不语。
最后是陆三爷说了话,“都回厅上去罢,事情还没办完呢。”
这句话点醒了在场的众人,陆峰回神,他转头看向安王景玥,抿了抿嘴唇。
是了,与皇族联姻一事还没谈妥。
于是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朝景玥拱手行礼道:“请王爷移步会客厅,共商联姻一事。”
小厮将陆府会客厅的雕花竹门推开,老管家嘱咐仆役将八仙桌摆上,婆子丫鬟端着菜肴翩然走进。
陆峰等人依次落座。
烫好的花雕小酒端上,午宴开席,众人相互推让一番后纷纷拿起了筷子。
酒过三巡,陆峰搁了碗筷,他摸出帕子擦了擦嘴,启唇道:“今日劳烦王爷赴会,酷暑难捱,老朽甚觉......”
“陆长老,客套的话便不必多说了。”景玥出声打断,他也撂了筷子,转头看向坐在自己身侧的陆逊,“不就是家主之子嫁入皇族么?本王不喜欢女人,这一点你们是知道的。”
这话一出,满座脸色皆变。
陆峰脸色最是难看,依景玥这话的意思,就是要准备强娶豪夺了......可是他与殷离只有陆逊这么一个孩子,若是易弁而钗嫁入安王府,殷离定接受不了。
陆逊伸筷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眸看向景玥。
这阵子他只顾着设局,想着保全陆家后全身而退,但是却忘了景承珏乃是楚朝安王,他陆逊再怎么折腾都只能算是一介草民,联姻一事只要安王揪着不放,随便一个理由都能让陆府乖乖将人拱手送上,还是连聘礼都不要的那种,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厅上的气氛僵冷下来。
过了一会儿,陆三爷咳嗽一声打破了寂静,他道:“王爷,您看这皇族也不止您一个王爷,或者圣上后宫再多添一妃嫔......”
“......”陆逊一阵无语,如今在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圣上是景玥一个人扶持上去的,再加上景玥手里还握有兵符山河令,他基本上就代表了整个皇族,只要景玥愿意,圣旨他都可以不经过皇帝草拟,何况一个区区的联姻?
陆三爷的情商到底有多低,这种话就敢当着景玥的面往出说,真是嫌命长。
果然,此话一出,景玥便笑了,他拂了拂衣袖,慢条斯理道:“三爷说得没错,皇族的确不止本王一个王爷,可喜好男色的只有本王一个。”
言下之意就是家主之子乃男儿身,其他王爷也不会娶陆逊进门,所以就只能他景玥娶了。
陆峰面如土灰,安王已经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还能怎样?一介草民如何与朝廷抗衡?当下他绝望地闭了闭眼睛,斟酌开口道:“那良辰吉日要......”
“可是本王有心娶,有人却无意嫁。”景玥话锋一转,他自嘲地笑了笑,转头看向陆逊,“百晓独孤剑法已经销毁,七七开阁不复存在,与皇族的约定也随之消失。尔等不必紧张,陆府与皇族联姻,至此终结。”
这话一出,紧绷着神经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陆逊眼眸微闪,他沉默着没说话,缓缓低下了头。
铜爵中漾着日光的酒水浅浅地漪开来,在不住吹入厅中的清风中,他的心似乎也跟着荡漾了。
陆峰大喜,忙替景玥斟满酒,“王爷仁厚,陆峰感激不尽。”
“你不必谢我,要谢......便谢谢你有这么一个好儿子。”景玥淡淡道,他起身离席,“行了,本王离京已久,这便动身北上,就不在府上多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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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落,在天边染开一片绯红的云霞,银线般的官道伸向远处,陆逊仍穿着开阁的那件白衣,乌发散在身后,脸庞白皙如玉,他垂手立在一株柳树下,细细打量着景玥。
“我要走了。”景玥定定地看着陆逊,开口道。
“走罢。”陆逊点头。
张桓牵着马车缓步走来,在桥旁立住,两匹毛色油亮的黑骊马“哒哒”两下马蹄,不住喷气。
景玥上前逼近一步,低声问:“你再没有话对我说?”
陆逊扯了个淡淡的笑来,一双剪水眼瞳微微收缩,浓睫轻颤,他道:“江湖路远,王爷珍重,此去不还。”
说完抬眸一瞧,只见景玥红了双目,淡色薄唇紧抿,脸色铁青。
景玥没再多说,转身便走,刚迈半步,又猛地回身,将陆逊紧紧地抱在了怀中,指尖触上陆逊下颌,不容反抗地抬起,唇便碾了上去。
发狠地撕咬,鲜血和津液在口中纠缠,景玥将陆逊狠狠勒在胸口,夺走他口中仅剩的气息,直到怀里人蹙眉挣扎,这才撂开了手。
陆逊的唇角被咬破,一缕细线般的血淌下,景玥抬手用拇指替他拈去,尔后轻轻笑了笑,又说了句“我走了”。
“走罢。”陆逊依旧只是点了点头。
张桓将脚凳取出搁在一旁,景玥没再多说,回身走向马车旁。
踩着脚凳弯腰上马车时,陆逊又开口说话了,“我有空便去长安看你......年岁长得很,还有碰面的那天。”
景玥顿了顿,他没回头,抬臂一掀车帘坐在马车中。
张桓翻身上马,扬手一挥马鞭,听得马儿一声长嘶,车轱辘便碾着官道摇晃着朝北方驶去。
落日熔金,山河都沐浴在金光中,景玥掀起车帘朝后头看了一眼。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将陆逊撕碎了,掏出心来,瞧一瞧这个人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或是将陆逊的手脚打折了,绑在身边,一并带走。
陆逊一直僵立在柳树下,直到马车驶得仅剩一点模糊的黑影,他这才将目光扯回来。
转身朝回走时,却和江云打了个照面,“你没跟王爷一起走?”陆逊挑了挑眉问。
“我还有些事情未办完。”江云翻身下马,他笑吟吟走上前,拱手作了一揖道:“陆公子,重新认识一下,在下姓沈,单名一个舟字,乃安王景玥的弟弟。”
第38章
陆逊眼瞳骤缩,他蹙了眉,沉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名唤沈舟。”沈舟依旧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他道:“出现在我哥身边的有两种人,一种不怕死,一种怕死,但是你不一样,你让我哥很怕死,怕你死,怕你不告而别,怕他不知去何处寻你。”
说到这,沈舟叹口气,他纵身跃上马背,垂眼看着陆逊道:“你跟我哥很相配,我沈舟认你做嫂子,咱们长安再见。”说罢,也不待陆逊搭话,他双腿一夹马肚,向北绝尘而去。
陆逊立在当地,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
沈舟,沈舟。江云的真实身份是安王景玥的弟弟,名唤沈舟,那么那日在醉仙楼遇到的公子是谁?当时景玥沉着脸二话不说直接将人一脚踹吐血,纵观整个楚朝,能教景玥生气到那种地步的只有......
一股恶寒顺着脊梁骨涌上脑门,陆逊哆嗦了一下,脸色变得惨白,梦中那如同鬼魅的声音在耳畔重新响起——
“陆逊,你逃不掉,你必须死。”
陆逊大口大口喘气,他转头看向北面的官道,抬手奋力地揉着眼眸,想要看清景玥的马车。
景承珏,你别走,帮帮我。
有陆府小厮从身后跌跌撞撞地跑来,口中嘶声唤他,“公子!公子出事了!老爷教您回去呢!”
陆逊猛地回过神,他偏头循声望去,夕阳像血一样将陆府裹在里头,小厮挣扎挥手的样子像是从地狱爬出的厉鬼。
“公子!公子快回去!”小厮跑至陆逊身边,抬手擦拭着额头的汗水,面如菜色,声音已然带了哭腔。
府门前的两只石狮子依旧怒目而立,但护卫却换了人,四名身着飞鱼袍的锦卫持刀静立,踏进朱门,两进两出的院门直道上排满了监锦司的人,陆逊闭了闭眼眸,他深吸一口气,冷着脸朝会客厅走。
穿过月洞门,走进内院,听得“刷啦”一阵响,十几张弓箭对准了他,陆逊止步,抬眸冷眼看着趴在屋顶的侍卫,默然不语。
“都退下,教陆家主进来。”
厅里传来一略显低沉的声音,侍卫顿时收了弓箭,两名穿着朱色锦袍的宦官踱着小碎步跑出,朝陆逊拱手作了一揖,“陆家主,请吧。”
陆逊的目光在他们脸上转了一圈,尔后一言不发地跨进会客厅。
厅上灯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昼,陆府几位长老垂首立在一旁,八仙桌空着,仅有北面端坐着一位面容俊朗的少年。
凤眸玉面,锦衣华裳。
是嘉兴醉仙楼的那位“沈舟”公子。
陆逊抿唇,眼底晦暗不明。
侍立在一旁的宦官尖着嗓子呵斥道:“放肆!面见圣上为何不跪拜!”
陆逊默然回神,他垂下眼睫,振袖跪倒,骨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草民陆逊......拜见圣上。”
坐在上首的人挥了挥衣袖,声音与醉仙楼那日不差半分半毫,“陆家主不必多礼,朕与你在醉仙楼见过的。”
陆逊仍在地上跪着,冷汗从额头滑至鼻尖,尔后滴入冷硬的青石板地面。
这位十岁登基、久居深宫的小皇帝是书中第二位重要配角,他至今还记得原作者在楚皇人物传记结尾写的一段话——
“先皇龙驭上宾,新帝年幼,皇叔安王佐帝摄政,十年后楚皇羽丰,意欲清除盘亘在朝中的安王势力,遂派平江陆府少主陆逊,易弁而钗潜入王府,做耳目内细......内奸一事败露,楚皇为了维系与安王的叔侄亲情,用莫须有的罪名将陆少主烧死在西北边境......”
陆逊咬了咬牙,原书中没有着墨描写小皇帝的容貌。
沉重的寂静在厅中蔓延开,似从修罗地狱中伸出的触手,狠狠地扼住人的喉咙,使得满堂只剩下滞重的呼吸声。
景峻冷淡地看着匍匐在地上的人,说道:“尔等都先退下,朕与陆家主有话要说。”
话音刚落,侯在外头的侍卫便鱼贯而入,他们将陆府众位长老推搡了出去。
厅上竹门重新阖上,有风钻入,吹动烛火扑簌簌地摇晃。
陆逊攥紧衣袍,梦魇与现实重叠教他整个人都冷得瑟缩在了一处,他没有力气抬头去看坐在上位的人,只僵着后背沉默。
“你怕什么?”景峻攥着扶手站起,他缓步踱到陆逊面前,尔后蹲下了身子,“那日在醉仙楼是皇叔抬脚踹的朕,朕不怪你。”
陆逊哑着嗓子道:“草民眼拙......不知是圣上......万死不足以蔽罪——”蓦地,他搁在身侧的手腕一紧,景峻便将他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