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冷着脸将剑从地上抽起,右足点地,从怀中抖出一条长绳,一头绑在自己腰间,尔后手腕运力,将另外一头绳上的镣爪挂在巨石边,纵身跃下悬崖。
狂风将衣袍吹起,他忍着身上的剧痛,沿着悬壁快速下滑,不多时便赶至孟拱身旁,他伸手掐住孟拱的脖颈,“想死么?没那么容易!”
孟拱剧烈挣扎,他抬起右掌便要朝着陆逊手腕劈下,却被陆逊一脚踹断了肋骨。
“景承珏,拉我上去!”陆逊气沉丹田,朝山顶喊了一嗓子。
景玥答应一声,单膝跪地,右手拉住长绳,迅速地缠了几圈,尔后运力至手臂间,快速将人往上拉。
体内附骨针顺着经脉向骨髓里移动,陆逊疼得冷汗涔涔,被裹着雪花的狂风一吹,浑身都快要冻住了,他撑着一口气将孟拱扔回悬崖,尔后自己借着长绳的力爬了上去。
来不及磨蹭,他喘了几口气,伸手攥住景玥的手腕,“下山!”
景玥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秒,终是一句话也没说。他提起半死不活的孟拱,伸臂揽在陆逊腰间,冒雪下山。
两人一路提足狂奔,等出了峪口,却瞧见一番尸骸遍地,雪满平野,尽染赤血的景象。
景玥震怒,他紧紧攥着墨玉扳指,运了三四口气,这才堪堪稳住了心神。
北面传来一阵急雨般马蹄声,陆逊回头去望,只瞧见沈舟、张桓、赵楹以及戚无羁策马而来。
四匹黑骊马裹着呛鼻的血腥气,如旋风般停在两人面前,沈舟翻身下马,扬手将缰绳丢给景玥,“哥,福王叛变,擅自打开辽东海关城门,放了东瀛狗贼进来屠城!”
景玥面色沉郁,他将孟拱扔在地上,翻身上马,接过赵楹扔来的盔甲,三两下穿在身上,尔后颠了颠驮在马背上的大刀。
“找死。”他冷哼一声,眉间落了雪霜,显得眸子更加寒冽,景玥攥紧缰绳,将红缨头盔扣在头上,尔后转头看向陆逊,声音柔了几分,“我去守城,等我回来。”
陆逊这会儿被附骨针折磨得眼神有些涣散,他后背全是冷汗,用指甲死死掐着手心才堪堪扯回一抹神智,他扯了抹笑,点头,“去罢,福王那边我来收拾,你安心拒敌。”
狂风卷过,雪似刀子一般刮在人脸上,铅云黑沉沉地压在头顶。
两人深深地对望了一眼,尔后,景玥扯开粘连的目光,双腿一夹马肚,风驰电掣般向东驶去,只留下一串踏雪溅泥的马蹄声。
第60章
待景玥的身影淹没在茫茫风雪中, 陆逊这才扯断追随的视线,他偏过头,没忍住咳出了血。
紫黑的血滴在衣襟上, 晕染出一大片痕迹, 陆逊实在忍受不住钻心的剧痛, 他颤抖着跪倒在地上,将身子蜷缩起来。
沈舟快步上前,扶着陆逊的肩膀将真气渡了过去, “如何?好些了么?”
陆逊捂着嘴猛烈咳嗽,好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血溅在雪地上, 触目惊心。
这次毒发与在海上的那次不同, 自从到了辽东城, 诸事繁杂, 他就没好好睡过一个囫囵觉, 今日又不要命地在长白极寒之地吹风, 透支了内力,这些直接导致种在体内的第一枚附骨针的毒提前发作了。
他觉着血肉里好似有无数虫蚁噬咬, 骨头又疼又痒,只想教人撕开皮肉用刀狠狠地刮了骨头,才能好受些。
眼前一阵黑白交加, 陆逊汗如雨下, 昏沉地将身子趴在地上。
太疼了。
景承珏要是在就好了, 他撑不住了。
陆逊无意识地想着,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捂脸,却发现两只手上都是浓稠紫黑的血。
鹅毛大雪纷扬落下,悄无声息地渗入手心, 他呆呆地看着,半晌,终于抽回了一丝神智。
不......他还不能倒下......福王没有抓到......
就像是游荡的灵魂重回躯壳,陆逊猛然抬起了头。他顿了顿看向沈舟,用袖子擦干净唇边的血,哑声道:“走,去堵福王的路。”
沈舟眼眸轻闪,眼前人散了发冠,墨黑的碎发落在苍白的颊侧,长睫半垂,勾勒出一种触目惊心的美,像一朵风催雪压下依旧妖冶的花......沈舟抿唇,他也不知道此时怎么会用“花”来形容陆逊,只是眼前的人真的太美了。
“沈舟?”没得到回应,陆逊微微偏头,唤道。
“嗯......嗯!我在!”沈舟回神,他闭了闭眼眸,将陆逊苍白如玉的侧脸和后颈从脑海中抹去,慌忙答应。
陆逊扶着沈舟的肩膀慢慢站起身,他舔了舔唇边的血迹,“别磨蹭了,走罢。”
沈舟脸色凝重下来,点点头,很识时务地没有多问陆逊吐血的事情,一言不发地扛起孟拱,和陆逊一前一后朝辽东城中奔去。
黑云压城,狼烟滚滚升起,箭楼上的大纛旗被风扯得呼呼作响,通往城墙的楼梯上堆满了尸体,血流如注,一小股一小股地顺着台阶淌下,在低洼处汇成血泊。
马蹄扣在青石板上,急如鼓点,踢倒了不少摆在街道两侧摊子,城中数十万百姓奔走哭号,推挤滚扑,仍有不少死于马蹄之下。
福王景琸提着铁枪振臂一挥,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翁砸得脑浆迸裂,他的身后跟着一队身着玄铁盔甲的骑兵,个个脸染鲜血,面色凝重,时不时回头向后看,也有不少骑兵举起长刀,对着满街四散逃跑的百姓便是一阵乱砍,不分男女老幼。
“畜生!那都是活生生的人!”沈舟暴怒,他骑在马上,弯弓搭箭,“嗖嗖嗖”连发三箭,将策马跑在前头的几名玄铁骑兵射杀下马。
尔后纵马向前,直冲玄铁骑兵队伍,胯.下.骏马通人意,长长地嘶叫一声,抬起前蹄便将狠狠地踹向敌人!
骑兵队伍被打乱,后边的辽东军很快便围了上去,陆逊将五千将军分出一千名,专门保护城中百姓前往长白山逍遥派门前避难,自己则率领剩下的四千将士包抄景琸。
风扯得紧了些,马鸣萧萧,流箭如蝗,寒铁锵飒,温热殷红的血和冰寒苍白的雪混合在一起。
景琸偏头,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他回头看了眼不断压上来的辽东军,自己的骑兵已死伤过半。
“奶.奶.的!”他低声咒骂,将牙齿咬得咯吱直响,眼神里流露出困兽死斗的凶狠,他猛地抬头,看向了辽东城紧闭南城门,只要想法子开了那扇门,自己就有救了。
南城门外,戎狄王休屠耶率一万戎狄士兵陈列在辽东城的郊野,他优哉游哉地端坐在战车上,看着摇摇欲坠的辽东城。
东瀛入侵,城中福王叛变,这场好戏他怎么也要来凑个热闹,如今就等着景琸开城门,好教他戎狄王朝在辽东也分一杯羹。
努尔术身披盔甲,脚底生风地在他面前拜倒:“父皇!这都过去半个时辰了,为何福王还不来开城门?东瀛蛮子在东门那边已经进城了!咱们再进不去,到时候就没得抢了!请父皇准许孩儿攻城!”
“急什么!”休屠耶扳了脸,训斥儿子,“咱门派往辽东城的密探还未回来,里头到底什么情况不得而知,若是冒然进攻,损失的是我们的兵力,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道理,你不懂么!”
努尔术被父亲当着万名将士的面呵斥,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也不敢说半句违抗的话,只能阴沉着脸,琢磨着进城后要如何抢劫杀人,好发泄这股憋在心头的怨气。
黑鸦绕城低飞,彤云密布,天很快便暗了下来,蓦地,一道明亮的烟火在空中炸开。
景琸见状,登时来了精神,这是休屠耶给他的信号,说明城外戎狄军已经到了!他惊喜若狂,大叫一声,挥动铁枪砸向辽东军,“玄铁骑兵听令!开南门放戎狄军进城者,赏城百座,封千户侯!”
这话一出,原本颓丧着打算投降的玄铁骑兵登时聒噪起来,向后是死,向前也是死,不如拼一把,若是开了城门,往后便是金玉满堂,富埒陶白!
他们纵马,大吼着冲向辽东军围成的防线,个个都杀红了眼,不管是谁,挥刀只砍。
很快,辽东军便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景琸大喜,双腿一夹马肚,朝着南城门飞驰而去。
沈舟也被两三名骑兵绊住了脚,辽东军节节败退。
陆逊横剑刺入一名骑兵的胸膛,正要抽出清风剑,却被肩胛骨处涌上来的疼痛折磨得没了力气,只这一秒钟的滞涩,他的身后便杀来了另外一位骑兵!
眼看着那长矛就要刺穿陆逊的后心,沈舟瞳孔骤缩,他大叫,“陆逊——”
陆逊趴伏在马上不住喘气,额头的冷汗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墨发尽数散落,侧颊白得几乎发青,听到沈舟那一声爆呵,他突然来了力气,眼眸一凛,右手撑在马背,快速翻身下马,那枚长矛堪堪划破了他后心的衣衫。
马儿受了惊,前蹄高高扬起,疯了一般横冲直撞。
陆逊跌落在地,来不及喘气,他用后背着力,纵身跃起,空手夺下刺来的长矛,五指变掌为抓,直直朝着那位骑兵的头顶抓落,听得皮肉破开的轻响,那名骑兵登时暴毙,陆逊扬手将他的尸体抛了出去,自己则稳当地落在马上。
“沈舟,将弓.弩.给我!”陆逊一拉缰绳,回头对沈舟道。
沈舟答应一声,他不假思索,反手便将弓.弩.扔了出去。牛角弓在空中划出一道长弧,陆逊伸手接住,尔后照着马屁股狠狠一抽,那马吃痛,嘶叫着向前冲去,陆逊借此力道,拉弓搭箭,箭尖对准奔驰到南门的景琸。
附骨针的毒已使陆逊的右半边身子失去了知觉,胯.下.的马还在奔驰,颠得他胸中一阵气血翻涌,口中咬不住血,顺着唇角滑落。
陆逊左手托住铁.弓,右手则缓缓将弓弦拉开。
手指关节因为用力泛起病态的青紫色,他端坐马上,对四周的杀戮充耳不闻,眼前只剩下景琸奔逃的身影。
这一箭,他必须命中。
景承珏还在东城外杀敌,他不能让自己的爱人腹背受敌。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陆逊闭眼又睁开,眸间满是寒冽之色,松开手,骨箭破风飞出,划破连天的雪幕,在空中发出尖锐的哨响——
前头策马狂奔的景琸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低下了头,还没来得及看清穿胸而过的那枚箭,他整个人便从马背上栽倒了下去。
陆逊舒口气,他扯了扯嘴角,缓缓转头,看向了东面。
东瀛蛮子从城门外鱼贯而入,似蝗虫一般,叫嚷着烧杀抢夺,他们乘马来回奔驰,手舞长刀,见着辽东城的百姓,便用长矛刺入胸腹,挑在刀尖甩着玩。
正杀得不亦乐乎,从西面升起一道黑底黄边的大纛旗,上头绣一“安”字,东瀛蛮子愣了愣,不明所以,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
倏尔,冲在最前边的那群东瀛士兵发出一阵惨叫,他们好似见到修罗鬼神一般,掉转马头就朝城门外逃,后头的士兵还未反应过来,被这么一挤搡,有不少滚下马背。
景玥迎狂风披浓云,破开雪幕,身上盔甲泛起一层青光,左手执缰,右手探到马背,听得“铮”地一声,大刀破鞘而出,通身玄黑,刀刃却是极薄,抬臂削出,两三颗东瀛蛮子的人头便滚落在地。
“东瀛蛮人,欺我大楚百姓,当我安王景玥不存在么!”他横刀端坐在马上,抬眸冷冷扫过,沉声道,“今日既教尔等进了城,便没有活着再出去的道理。”
这番话用了内力,传到东瀛蛮子耳中不啻闷雷炸响,他们怔愣了一秒,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不管不顾地朝城外跑。
景玥将玄刀靠在肩膀上,伸手一甩马鞭,“玄骢,入阵!”
那黑骊马似听得懂人话,耸了耸马背,只见一道黑光闪过,黑骊马振鬣长嘶,高高跃起——
东瀛蛮子从未见过如此神烈之驹,纷纷抬头看向半空中,然而刚瞧见一缕马尾,景玥的刀便落了下来。
景玥出手极快,刀背带风,所到之处鲜血四溅,无人可从他刀下逃生。
戚无羁看傻了眼,愣愣地坐在马背上,景玥恍如战神降临,身影快如闪电,虚招很少,每一招都可要人性命,看得他喘不上气。
忽然,腰间传来一阵剧痛,戚无羁整个人便从马背上栽了下去,他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正对上景玥冷冽的眸子。
——原来是景玥抬脚将自己踹了下去。
“战场上分神,想死直说。”景玥冷声道,他“刷”地一下挥刀,朝着戚无羁就砍。
戚无羁骇然,下意识抬臂去挡,却听“啪”地一声脆响,刀刃拍在自己脸上,半张脸登时肿起,火辣辣地疼。
景玥收刀,不再管戚无羁,纵马又去杀敌。
赵楹和张桓互相对望了一眼。
这戚无羁估计是惹到王爷了,不然怎么又是挨踹又是挨耳光的?
雪落得小了一些,东瀛将军冈崎尚树转头朝西面瞧了眼,浓云似乎有些消散,露出一丝浅薄的天光,他右眼皮跳动了一下,心底隐约有些不安,正欲催促东瀛士兵快速进城,忽听东城门处传来一阵石破天惊的巨响。
他愣了愣,连忙循声望去,只瞧见一把一百二十多斤重的大刀深深地插在城墙上,刀身仍在微微震动。
尔后,一具尸体被抛了出来,接着是第二具、第三具......尸体如飞蝗般朝城外砸下,原本大开的城门随之缓慢地阖上!
冈崎尚树震撼至极,他扭着头四下看着,终于,在辽东城的城墙上,看到了那个衣袍浴血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