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琪玉委屈,他瘪了瘪嘴,在竹榻前半蹲下身子,拉着陆逊的衣袖撒娇,“公子总把我往坏了的想,琪玉儿才不会杀人呢。”
“好好好,是我错怪你。”陆逊浅笑,他抬手在琪玉肩头轻轻拍了拍,“别卖关子了,说罢,今日来王府干甚?”
琪玉狡黠一笑,他站起身,走至一名太监身旁,伸手揭开红绸缎,露出了里头的东西。
陆逊瞧得一愣,到嘴边的话便咽了下去,默默地看着琪玉将剩下的绸缎也揭开来。
——那些赫然都是古代女子婚嫁的陪嫁品。
景玥垂眸,见陆逊呆愣,遂笑了笑,低声道:“今日朝堂上本王说要娶妻,琪玉儿听了,非要给你准备嫁妆,这不?下了朝就忙不迭地送过来了。”
琪玉颇为得意地笑了笑,他道:“日后监锦司便是公子的娘家,王爷要是赶欺负公子,公子便回监锦司跟琪玉儿过。”
“你们......”陆逊回过神,他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忍了半天才道:“我一个男子要甚的嫁妆,还有景承珏你怎么回事,之前不是都说好了不用八抬大轿娶我么?”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压制胸中的怒火,陆逊默然片刻,抬眼看向正对自己放着的那些婴儿小鞋小帽,咬牙切齿道:“我有说过要给景承珏生小孩么?”
“嗳,逊儿莫恼。”景玥将陆逊重新拉进怀里,讨好似的轻吻那人微微嘟起的唇瓣,“如今全朝廷的人都知道本王要娶妻了,你不嫁我,我娶谁呢?”
·
陆逊到底还是答应了结婚一事。
那日长安初雪,催棉扯絮,在天地间连起一片冰丝织成的雪幕。
陆逊和景玥在床帐中相拥而眠,到夤夜时,却被外头的喧闹声惊醒,点上灯唤来张桓细问,原来是辽东传来急报,东瀛蛮人突袭,圣上诏百官入宫商议。
“外头下了雪,你将氅衣披上。”陆逊端着烛台追到门口,往景玥的怀里塞了一只汤婆子。
景玥回眸一笑,伸臂将陆逊揽紧怀中,吻了吻那人的脸颊:“快回屋睡去,莫要染了风寒。”
说罢,他转身跨上马,冲进了漫天的大雪中。
陆逊在门口立了一会儿,几不可闻地叹口气,正要阖上门回榻上躺下,却被不知何时出现在屋里的景峻拦住了去路。
只瞧见景峻满身落着雪,双目赤红,薄唇紧抿着,整个人不知是不是冻的,正在微微发着抖。
“你怎么……”话刚问出口,陆逊便沉默了。
夤夜急诏百官入宫的皇帝,如今却满身是雪地站在自己面前,只要稍微一想,便知辽东急报的消息是假的。
陆逊微微蹙了眉,还是朝着景峻跪倒叩了首,“臣不知圣上夤夜前来,有失远迎,还请圣上恕罪。”
面前人如同一尊塑像,一动不动地立着,并不答话。
陆逊不解,正要抬头去看,放在身侧的手腕就被一双冰冷的手攥住了,猛地抬起,正对上一双眼眸。
“你告诉朕,”景峻沙哑着嗓子开口,他舔了舔有些泛青的薄唇,缓缓说道:“七年前在干德殿外为朕折纸鹤的人,是不是你?”
“什么?”陆逊疑惑,他没有听懂景峻这话的意思。
折纸鹤?
他何时曾给景峻折过纸鹤,还是七年前?
景峻深吸了一口气,踉跄着跌倒在地,仿佛适才的那句话用光了他浑身的力气,整个人都看起来很是郁郁寡欢。
“朕早该想到是你的......你折纸鹤的手法和他一模一样。”景峻喃喃,眉眼间尽是疲倦之色,“昨日在王府,朕都瞧见了。”
自从“未央门兵变”一事过后,景玥彻底对他寒了心,无论他怎么表达歉意,景玥的态度都很冷淡,除了上朝,几乎不再和他见面。他苦苦捱着,终于在昨日忍不住,偷偷溜出了宫,想来王府看一眼皇叔。
轻手轻脚地走进王府,他示意侍卫们不要声张,自己则快步向卧房走,穿过月洞门时,一眼瞧见了坐在园中说笑的陆逊和景玥。
冬日的暖阳洒在二人身上,映出一圈一圈的光晕,皇叔的眉梢眼角都带着温和的笑,他僵立在原地,心中涌起一阵酸涩。
他的皇叔再也不会对自己这么笑了,他亲手把自己的皇叔弄丢了。
失魂落魄地看着园中的景玥,他正要转身离开,却不经意地瞧见陆逊拿起一张纸,手指灵活地折了一只纸鹤。
“不会错的,那个人折纸鹤的手法朕到死都不会忘。”景峻低声说道,他眼眸轻闪,话说出口时便哽咽了,“我早该想到那个人就是你的......如果在平江时便认出你,我就不会往你体内种附骨针......也不会让你受那么多苦......”
陆逊静静地听着,面色如常,景峻说的这些他都没有记忆,所以根本不知道七年前还有这么一回事。
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时,景峻又开口说话了,“昨日回宫后,朕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朕已经失去皇叔了,不能再失去你......陆逊,你陪在我身边好不好......我错了,我不该那么对你的。”
陆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只觉得景峻就像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所做的事,所说的话都十分幼稚。
“圣上,世间哪里有卖后悔药的?”他淡声道:“经此两件事,臣希望圣上日后在做事之前能慎重考虑,莫要在最后追悔莫及……那一切都晚了。”
“不,不行。”景峻伸手猛地攥住陆逊,他道:“朕就剩下你和皇叔了,你不能不要我......我只是,只是想找个人好好疼我,爱我......”
听到这话,陆逊突然笑了,他把手从景峻手中抽离,反问:“景承珏还不够疼你么?先帝龙驭上宾,朝中暗流涌动,他一人力排众议,将你扶上了皇位,替你挡下了多少腥风血雨,可最后呢?最后却落得一个被你押入死牢的结局,你怎能教他不寒心?”
景峻已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只一遍又一遍地求陆逊原谅他,“你陪着我好不好?我找了你七年......陆逊我找了你七年,我真的知道错了。”
“所以你在雪夜将我的景王爷骗到宫里,就是为了来给我道歉?”陆逊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他道:“圣上请回罢,臣已和王爷有了婚约,还望圣上成全,莫要再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景峻的身子一寸一寸地僵硬了,他眼前渐渐模糊,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下,将衣襟沾湿,身上的积雪也化了,在地上晕在一滩浅浅的水洼。
窗外传来寒风的呼啸声,雪似乎下得大了一些。
·
安王大婚的日子是在二月初一。
隆冬刚过,压在梅花树枝上的积雪还未融化,东方天际渗出一抹灰白,鞭炮声便噼里啪啦地响起了。
陆逊被琪玉搀扶着下了喜轿,又跨过火盆,走过长长的红毡子铺就的巷道,在锣鼓喧天中走进了安王府。
他头上顶着红盖头,神色很是无奈。
好容易捱过了那一套繁琐的礼仪,他终于被一群小花童簇拥着推进了景玥的卧房。
床上铺着柔软如云的大红锦褥,绣被上撒着喜果,屋内喜字成双,红烛高燃。
陆逊以为他终于可以脱下这一身红的刺眼的喜袍,遂抬手去掀盖头,怎料“啪”地一下被喜婆拿秤杆打掉,他吃痛,一口气还没喘匀,又被喜婆强行摁在床上端坐着,还非要他像女子出嫁那般,静候丈夫临幸。
“......”
万恶的封建礼教。
陆逊一忍再忍,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似乎能明白原书中的原主为什么接受不了男子易弁而钗的事情了。
屋外宾客纷纷在席间落座,祝福的话语不断飘进陆逊耳中,正百般无趣时,雕花竹门猛地被人推开。
喜婆吓了一跳,忙回头去看,见是景峻,登时直直跪倒,“草民叩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
“滚出去!”景峻喝的酩酊大醉,他抬脚将喜婆踹开,尔后摇晃着朝陆逊走,走到半道儿上步子一绊,整个人便栽了下去。
他挣扎着爬起来,眸中涌出泪水,哽咽:“朕都知道错了,你们为何还是不愿意原谅我......陆逊你让我改罢,我什么都听你的......你陪着我罢,朕一个人太孤单了......”
陆逊将红盖头掀开,看着景峻,神色甚是冷漠。
他实在不明白景峻这孩子怎么这么会给人添堵?今日喝成这样在他面前耍酒疯是为了什么?让景玥难堪,还是让他尴尬?
最后是琪玉赶了过来,他将景峻扶起,迅速带出了屋子,尔后又唤了两名仆役来,将景峻吐脏的地面擦拭干净。
喜宴一直摆到了月上中天,景玥回房时裹着一身的酒气,楚朝上下敢拉着安王灌酒的,想来只有琪玉。
陆逊无奈,起身上前去帮景玥脱喜服,顺道让张桓去熬了点醒酒汤。
“嗳,别蹭我。”陆逊无奈。
他将景玥扶到床榻上坐下,正欲蹲下身替他脱掉靴子,不料却被人揽了腰,天旋地转般压在了绣被上。
喜果洒了一地,有几颗枣儿还骨碌碌地滚到了门边,景玥垂眸去看陆逊,眼底一片清明。
“你没喝醉还装醉,真是......”
陆逊拧着眉,抬手便打,结果被景玥攥住,“不装醉我估计今晚都离不了酒席。”
景玥抬手抚过他的眉眼,半晌,俯下身,吻住了陆逊的薄唇。
床帷被缓缓放下,遮住一方春色,张桓端着醒酒汤进来时,只瞧见那震荡如水波般的纱帘和一截露在床外的皓腕,登时呆立在了原地。
陆逊偏头看了一眼,气息不稳道:“你怎地不闩门?”
景玥挥手,一道劲风拂过,薄薄的刀片贴着张桓脸庞擦过,张桓悚然回神,“我什么都没瞧见!”他大叫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外跑,结果一个没留神,和赵楹撞了个满怀,那一碗的醒酒汤便泼在了赵楹脸上。
赵楹:“......”
陆逊在屋里听见动静,低低笑出了声,他抬眸去看伏在自己身上的景玥,轻声道:“你的这两个侍卫倒挺可爱。”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想别的。”景玥伸手在他脸上拧了一把,沉下腰,重重地顶了一下。
“嘶......景承珏你......”陆逊颤抖着抱住景玥的肩膀,手指在他的后背抓住几道红痕。
景玥眼底浮了一层笑意,他俯身吻住了陆逊的薄唇。
这场情.事也到了最后关头,景玥在释放时想要抽身离开,腰后却缠上来一条腿,听见陆逊在他耳畔轻声道:“丢在里头罢......我给你生个孩子。”
景玥喘口气,疯狂的紧紧抱住了身下人,在两人互噪不停的心跳声中,他近乎痴恋地脱口而出:“宝儿,我陪你一起……归隐江湖。”
夜色沉寂,窗外一树红梅寂寂绽放,暗香浮动。
·
二月初春,长安的郊野上已浮现出了嫩黄的草色,连到东面天际间,和渗出的一抹天光交相辉映。
陆逊坐在马上,景玥牵着缰绳,朝长安城外缓缓走去。他穿着件素白长衫,外头披着白狐裘衣,墨发半束,在淡色的晨曦中,脸颊白皙如玉,恍若谪仙。
俄而,一道急雨般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不过数息便横在了景玥和陆逊面前,马上之人狠狠地勒了缰绳,黑骊马长嘶一声,高高扬起了前蹄,将背上的人掀翻在地。
景峻顾不得拍拭衣上的灰尘,他疾步上前,挡住二人的去路,哑着声音问道:“你们为何要走?留在长安陪着我好不好?我知道错了......我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干傻事。”
话说到后头便哽咽了,他低头,抬手抹了把眼泪。
昨日安王大婚,他喝的酩酊大醉,醒来后已身处干德殿内,琪玉正坐在一旁拿着帕子给他擦汗,忽有太监端了一只木盘进来,上头放着山河令和千秋符,以及安王的龟纽王印。
王印之于王爷,如同玉玺之于皇帝,交印者,意为归隐江湖,从此不再过问朝廷皇族之事。
所以皇叔要走!
那一瞬间,莫大的悲恸在胸中漫延,他发了疯一般冲出皇宫,来到安王府时却只见朱门紧闭,张桓和赵楹正收拾行李离开。
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与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人天涯相隔。
“不要走......你们不要走。”景峻泣不成声。
他眼里尽是惊慌与不安,就像当年父皇薨殁他不知该依靠谁一般,脆弱且胆怯。
“皇叔,我求求你,你莫要丢我一人在长安......我真的知道错了,峻儿知道错了......”景峻伸手拽住景玥的衣袖,身体不住地颤抖。
景玥沉默,半晌,他缓缓抬手,在景峻肩膀上拍了拍,“路要自己往前走,谁都陪不了你一辈子......峻儿,你得自己学着强大。”
景峻凄惶地抬眼看他,眼底是深深的恐惧。
朝阳东升,刺目的光似金箭一般破云而出,照的路边残雪晶莹闪烁。
景玥一点一点将他的手拂下去,尔后抬步离开。琪玉登上城楼,极目远眺。
长安古道,西风瘦马,公子和王爷渐行渐远,寥廓天地间,他看到小皇帝蜷缩着身子,跪伏在小径上哽咽如孩啼。
正是山河回春的时节,茫茫原野晕染开一片葱茏的青绿,远处山峦绵延,银线一般的古道伸到了天尽头。
这是咸亨十九年的春天。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想过很多种逊宝宝和景王爷的结局,但都不太满意,删了好几遍,最后确定以这种方式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