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三淡淡一笑,应道:“哦,如何说来?”
小二“嘿”了一声:“三年一度的扬州论枰,可是淮南道至江南道的一大盛事。这两日来咱们客栈的大都是来自各地的棋手,不是来下棋的就是来看棋的。不瞒几位,要是再晚来一会儿,指不定还有没有房间呢。便是现在,”小二探头往柜台方向看了一下,“几位还是快到掌柜的那儿看看还有没有房间吧。”
不待纪三示意,墨砚已经快步向柜台走去。
柜台那边正有两个书生打扮的青年在与掌柜说话,听起来是嫌房价太贵,想让掌柜的给降一降。掌柜的自是不肯,如今正是客似云来,根本不愁客源,没有提价已是厚道,哪里还肯降价。
墨砚直接往柜台上扔去一锭银子,开口道:“掌柜的,给开两间上房,三间普通的。”
掌柜的看到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顿时一亮,拿到手里颠了颠,原本有些不耐烦的神色立刻变得殷勤:“小哥见谅,今日客多,上房只剩下一间了,普通房倒是恰好还有三间。”
墨砚眉头微蹙,却还是立刻道:“那我都要了。”
旁边还想讨价还价的两个青年一听立刻急了:“那我们怎么办?”
掌柜的斜着眼道:“两位不是嫌贵吗?正巧,这房间也没有了,两位还是赶紧另投他处吧。别说我没提醒,今日这附近的客栈大多客满,便是我这里条件好价格高,这才留了几间,别处还有没有就不好说了。”
两个青年咬咬牙,拿出一小块银子:“那给我们开一间普通房吧。”
“对不住了您讷,最后四间房这位小哥都要了,已经没有了。”掌柜的说道。
两个青年脸色变了一变,见掌柜的说不通,便跟墨砚打着商量:“这位小哥,你看这天色已晚,再寻不到住处我们就要露宿街头了,小哥能不能匀一间房给我们。”
墨砚面露为难之色:“这个我也做不了主,我去问问我家主人吧。”
墨砚走到纪三面前说明了情况,纪三听完之后便道:“这有什么,匀一间给他们便是。我与慕兄一间,你和天元一间,凌轩住剩下那间。慕兄以为呢?”纪三说着看向慕远。
慕远点头道:“如此安排便好。”
墨砚便过去回了掌柜,可以匀一间房出来。两个青年松了口气,连忙道过谢递上银子开了房,再不敢讨价还价。
掌柜的方才虽被两人纠缠得有些烦了,之前也刺了他们几句,但是打开门做生意,终归是和气生财,两人已然服软,也不再多说什么,利索地给了他们钥匙。
等两人走后,掌柜的便另叫了一个小二过来领墨砚他们上楼。
回房安顿好之后,几人便到楼下大堂用饭。
方才还略有空闲的大堂已经几乎坐得满满当当,在小二的张罗下,几人终于寻到位置。此处人多眼杂,纪三便让墨砚与天元不必拘礼,一起坐下。
小二很快送上茶水,此时客多,饭菜还得多等一会儿。
墨砚不动声色地擦拭好茶具,试过没问题之后,便为大家斟上。
大堂客满人多,虽大多是知礼之人,交谈的声音都不大,但抵不过说话的人多,人一句,也足以形成纷扰之声。
这样的环境下,慕远和纪三爷无心说些什么,墨砚和天元自然也是沉默着。
于是隔壁桌上的声音便清晰地传了过来。
“益谦兄可是咱们永州棋坛第一人,连刺史大人都对益谦兄的棋艺称赞有加。此次扬州论枰,益谦兄必能大放异彩,拔得头筹。”
“哪里哪里,江南与淮南两道奕林高手如云,个个不容小觑。小弟也只能尽力而为,但求不辜负刺史大人一番厚爱而已。”
墨砚正面对着说话的那桌人,正好看到那被称为益谦兄的男子虽然嘴里说得谦虚,面上却满是得意之色,不由在心里就把人看低了几分。
墨砚不方便也不会说些什么,不代表别人也会有此涵养。
那一桌子人吹捧得过了,便有人听不下去开了口:“永州不过山野之地,也敢口出狂言。真是萤火之光,敢与日月争辉。”
方才大肆吹捧的男子面上有些挂不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道:“竖子何人?胆敢报上名来。”
说话的青年年纪看起来颇轻,俊秀的脸上满是清傲,桃花眼微微一扬,语气依然是不冷不淡:“竖子言谁?”
男子大声应了一句:“竖子言你!”
青年一勾唇角,冷笑一声,不再搭话。
男子感觉有些不对,却又不明白错在哪里,被青年的一声冷笑笑得发毛,色厉内荏地又吼了一句:“你笑什么?怎么不敢报上名来。”
青年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端起桌上的茶杯优雅地饮了一口,这才仿佛自语一般说了一句:“我不与自称竖子的人说话。”
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能落在默然静听的众人耳中。
原本还有些不明白的人立时也明白了过来,顿时一片哄堂大笑。
男子被笑得面红耳赤,还想再说些什么,那个被益谦兄的男子轻轻按住了他的手,站了起来,面对青年拱手道:“在下永州杨益谦,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青年便也站了起来,随意一抬手,下颌微扬:“庐州,卢子俊。”
杨益谦颜色微厉:“看样子,卢兄也是此次参与论枰之人,希望到时候有机会在纹枰上一决高下。”
卢子俊眉峰一扬:“正有此意。”
杨益谦再一拱手:“告辞。”便带着友人离开。
卢子俊看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哼了一声,重又坐下。
戏看完了,看戏的人重又讨论开来,这次倒有了些共同的话题。
“他就是庐州卢子俊啊,听说他十六岁上就打败了前棋待诏林于辅林老大人,是个围棋天才呢。”
“这么厉害啊?能赢棋待诏大人,那还用来参加这论枰吗?”
“哪儿那么神呢,那是人林老大人让了二子。再说,林老大人年事已高,棋力早就大不如前了。”
“让二子能赢前棋待诏,也算是真有本事了。”
“那是,让你九子你只怕也赢不了。”
“兄弟我自然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这次只是来看棋,而不是来下棋的。”
“不过说起来,此番扬州论枰,卢子俊并非最有希望夺魁的。听说苏州的苏预之,岳州的范彦先,还有咱们扬州的那一位,都有参加呢。”
“真的?这么些大人物都来了,那么此次论枰还真是好一番龙争虎斗,大有看头了。”
“还不止呢,据说今年这一回,连净空大师也推荐了人来。”
“什么?净空大师?是灵隐寺的那一位净空大师吗?”
“正是。除了灵隐寺那一位,天下哪里还有其他的净空大师呢。”
“净空大师可是曾为太子师,德高望重,棋力也高明。往年他从未推荐过任何人参与论枰,这一遭竟然……”
“能得净空大师青睐的人,棋力必定不凡。真是好期待今次的论枰啊。”
“岑兄莫不是期待这一回又能让你押对胜负,赢去大把银子。”
“哈哈,好说好说,这自然也是值得期待之事。”
……
听到这里,天元忍不住扯了扯慕远的袖子,低声问道:“少爷,他们说的净空大师,就是跟你下过棋的那位净空大师吗?”
“应该是的。”慕远道。
纪三听了,不由问道:“慕兄曾与净空大师对弈过?”
“嗯。”慕远点点头。
“胜负如何?”纪三直接问道。
“当然是我们家少爷赢了。”不待慕远回答,天元便骄傲地答道。
纪三看起来也不是太过惊讶,只是感叹了一句:“我年少时,也曾得净空大师指导过棋艺。若早知道,慕兄连净空大师也胜过了……”
纪三停顿了一下,慕远见他没有说下去,便道:“若早知道又如何?会有不同吗?”
纪三想了想道:“即便早知道,也并无不同。”
说着自己便笑了起来,慕远也跟着笑了笑。
第27章
饭后回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是要歇息倒是还早。纪三叫来小二点了烛火,便打算与慕远说一说这扬州论枰之事。
“慕兄可知这扬州论枰的一些掌故?”
慕远直言道:“还要请教纪兄。”
纪三本来便是打算跟他说的,自是不会推辞:“扬州论枰由来已久。最初完全是民间自发的行为。据说有间棋楼的第一任主人是个棋迷,自身棋力不高,却扔热衷于围棋,他用大半辈子经商积攒的身家建了棋楼,并举办了第一次的扬州论枰,因为奖励丰厚,当时便吸引了许多棋手前来参与,有成名已久的棋坛前辈,也有如初生之犊,意气风扬却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棋手。那真是棋坛的一场盛事。
“在棋楼第一任主人离世之前,还陆续举办了几次论枰。继任者对围棋没有太大的兴趣,也无心举办,便停了十多年。后来棋楼的第三任主人,也便是创始人的孙子接手了棋楼,巧的是他也是个棋迷,便想把当年祖父创办的扬州论枰再继续下去。这位继任者不仅在棋艺上有一定的造诣,在经商上也同样是个人才,他不仅重新举办了论枰,还为其大造声势,增其影响力。同时结合一些商业上的手段,使得举办一场论枰所能获得的收益,远远大于举办的成本。这便使得在他过世之后,仅仅是为了这丰厚的利益,继任者们也会将这论枰一次一次地举办下去。便是这悦来客栈,亦是棋楼的产业之一。”
慕远点点头,心下了然。来自经济全球化的现代社会,他当然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更清楚,经济上的支持对一项竞技事业的重要性。现代围棋竞技事业的蓬勃发展,不也是有着雄厚的经济作为基础。那些高额的比赛奖金,可以让职业棋手衣食无忧的对局费,不正是让棋手们可以心无旁骛地精研棋道,推进围棋事业的重要原因吗。便是慕远自己,就是其中的受益人之一。至于一场能引起众多关注的赛事所能带来的经济效益,只要稍微有一点经济常识的人便能明白。不说那些隐形的影响,单单是人流集中所带来的衣食住行的消费就不是一个小数目;更何况,这个时代人们対于赌棋的热衷,完全不下于现代社会的足彩。
慕远默默想着这些的时候,纪三已经接着继续说下去了:“本朝自太祖以来,历任君王都对奕林之道颇为热衷。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是以举国上下,棋风大盛。朝中不但设有棋待诏,还增设备选棋待诏。备选棋待诏没有固定的名额,可由四品以上的文武官推荐,通过考核便可担任;另外民间有影响力的重大赛事的折冠者亦可在本人愿意的前提下直接担任,无需再经过考核,扬州论枰便是首个获得此殊荣的民间赛事。便是如今的翰林院里,就有两位棋待诏是出身于扬州论枰。
“至此,扬州论枰的影响力愈发深远,可说是江南与淮南两道最受奕林关注的棋坛盛事,每次想要参与的棋手也越来越多。鉴于此,棋楼便与官府合作,在参与之前先做一个选拨。每州府只有一个名额,有刺史直接推荐方有资格参与论枰,或者由众所公认的德高望重的奕林前辈推荐,例如净空大师,亦可直接参与。其他未获推荐人等便只能观战。
“为棋待诏者,虽不参与政事,但同样有品有级,且常有机会得天子赐奕,也算得上是天子近臣。备选棋待诏是成为棋待诏的前路,亦备受关注。各州府刺史自然不愿错过一个可能推荐未来棋待诏的机会,是以只要州府中有奕林高手想求一封推荐函,一般都不会遭到拒绝,便是同一州府有一位以上的棋手,当地刺史亦会设法帮忙引荐另无人选的州府。”
原来如此。慕远想到临出门前父亲交予自己的推荐函,这才明白这封推荐函的重要性,也难怪父亲一再交代要贴身收好。
纪三默默斟了一杯茶饮下,待慕远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便接下去说道:“每次参与论枰的人数并不相同,近几年来,多在二十到三十之间不等。不过每次的赛程大体相同,不论人数多寡,皆分为甲乙丙丁四组,一一对弈,以对局胜负论,取胜局多者二人,共八人进入下一轮。这八人以抓阄的方式决定各自的对手,胜者进,负者退。以此类推,最后决出头魁与三甲。前三甲皆有花红,但是唯有头甲能获得成为备选棋待诏的资格。”
慕远一听便明白了,这不就是小组赛与淘汰赛嘛,现代竞技比赛中许多项目都是采用这样的赛制。
慕远等了一会儿,见纪三没有再开口,便知他已经说完了,于是拱手道:“多谢纪兄告知,有劳了。”
纪三笑了笑:“这些掌故扬州人人尽知,慕兄只要稍事打听便能清楚。在下不过多嘴一言,何来功劳,更不敢当慕兄一声谢。再说,以慕兄的棋力,知与不知,于胜负并无影响。”
慕远淡淡一笑,未再多说什么。
纪三道:“明日便是此次论枰的第一日,按照惯例,第一日只抽签,不对局。虽说如此,慕兄还是早些歇息,养足精神的好。”
“嗯。”慕远点点头,突然想到纪三说过来扬州是因为有事要办,却不知道所办何事,需要几日,何时离开。之前未到扬州之时,纪三从未提起,自己也未想过这件事。此刻乍然想起,但觉明日对方便会说事情办完,就此告别,心下不禁有些纠缠。这大半个月来日日相处在一起,时常觉得心悦满足,只恨不得这样的日子长长久久地下去。可是天下哪里会有不散的筵席,想到分别在即,便有些不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