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白鸥去后,陈琸从王帐的屏风后步出,一脸的痛心疾首,“如此天赐良机,您可以名正言顺地除了太皇太后安插在您身边的钉子,为何要——”
“陈卿——”李遇抬手,缓缓打断了陈琸的声音,“稍安。”
“还记得你此来究竟是要与朕商议何事吗?”他睁眼,从圈椅中坐直,压低了声音,“你一定要让朕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触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逆鳞?”
陈琸闻言眉头紧皱,沉吟片刻后朝李遇行礼,“是老臣思虑不周。”
“陈卿言重。”李遇摆摆手,“你明儿一早还要入宫早朝,早些回罢,别迟了,再露了马脚。”
“是。”陈琸再行一礼,“陛下遇刺一事在今日早朝后已传回宫中,想必明早太皇太后就会在朝上下懿旨,结束秋猎,接陛下回宫。”
“明日便是最后之期,老臣明夜会前来,与陛下作最后的商定。”
“陛下。”送走陈琸后的小姚回帐,看见李遇还是懒在那张圈椅中,他上前作势要扶起李遇,“歇罢。”
“睡不着。”李遇起身,浅浅地叹了口气,“这会儿该没什么人了罢?你陪我走走。”
山中的月色格外清亮,连空气都似乎与宫中的不一样,李遇幽幽地走着,也不知为何,就走到了白鸥的帐前。
他瞧了眼熄了灯的帐子,但好像还能看见白鸥推完恭桶车后横着袖子抹汗的样子。
“你明日寻个太医去给他瞧瞧。”他扭头吩咐身后的小姚,“那脸色……瞧着不大好。”
第16章 我失眠了。
许是因为回到了熟悉的营帐,有舒服的大床,白鸥一倒头便睡到了第二天午后。
身体底子本来就好,休息之后已经缓过劲来了,他懒在床上探了探自己的额头,烧退了。
帐篷角落里的盆架上架着铜盆和毛巾,白鸥不是什么太讲究的人,他走上前去看见那盆中的水清澈透亮,便随手掬了一捧洗了把脸。
清清凉凉,像是山里的泉水,好像瞬间就洗去了这两日来的紧张与荒唐,还有那些许的疲惫。
他仰着脖子,水珠顺着他分明的下颚线条滴落,一路滚进了衣襟里,带着一丝凉意。
用了不知道谁打好的水,总不意思再用别人干干净净的帕子,他不羁地横臂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转头,看见帐篷的门帘边站着个目瞪口呆的婢女。
那女孩看着年纪也不大,双颊泛着点异样的粉红盯着自己,手中托盘里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粥。
“执……”那婢女间白鸥回头,忙低头行礼道:“奴婢见过执戟大人。”
白鸥有点愣住了,这是唱哪出?
“备下的帕子……”婢女小声道:“大人为何不用?是有何不妥吗?”
“啊?”白鸥惊讶出声,马上又觉得这样好像不太礼貌,他尴尬地清了清嗓,“都是……给我准备的?”
婢女恭恭敬敬地点头答“是”,说着上前,把托盘内的热粥和几碟小菜摆上桌,轻轻道:“执戟大人趁热。”
白鸥上前,随手拿起勺子拨弄了一下碗里的粥,瑶柱、牛筋、还有鱼片,十足十的料,旁边几碟青菜还有一小盅炖品,他掀开盖子一瞧,像是鸽子汤。
白鸥越看就越是皱紧了眉头,他想起之前那碗清甜的白粥。
这宫里的东西到底是不一样,可是,自己才犯了事,怎么待遇还越来越好了?
该不是断头饭管饱罢……
“执戟大人有伤,饮食需清淡些。”那婢女看来是个机灵的,见着白鸥眉间疑惑,忙解释道:“这都是进补身体的食材,能让大人早些好起来,大人先尝尝,有何不妥的都可以同小惠说。”
“你叫小惠?”白鸥点着下巴坐下,眼神盯着桌上的吃食,若有所思。
“是。”小惠恭顺地答道:“大人最近有伤不便,或是出门不熟悉狩猎大营的布局,都尽可吩咐奴婢。”
白鸥越想越不对劲,这断头饭何时还买一赠一,白送个丫鬟?
莫不是李遇怕他再跑了,派人盯着他?
可派这么个半大丫头来,能顶什么用?
粥碗和掀开的炖盅散发着食物的香气,白鸥睡了大半天,真的觉得饿了,好在随遇而安一直是他的本事——
死就死吧!好歹做个饱鬼!
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一桌子“补品”,小惠收拾碗碟离开后,白鸥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当他再被人声唤醒时,又已是乌金西沉。
“执戟大人?”小惠在榻边轻声唤着,“醒醒。”
白鸥睁开迷蒙的睡眼,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他独居惯了,猛地看见床边站了个女人,吓得一个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
“吓着执戟大人了?”小惠忙跪地行礼,“奴婢该死!”
“别、别、别——”白鸥摇摇脑袋醒精神,抬手唤小惠起来,“我只是不太习惯睡觉的时候……边上有人……”
“是,奴婢知道了。”小惠起身后还是恭顺地垂着脑袋,“奴婢以后会注意的。”
“小事、小事……”白鸥尴尬地摆摆手,实在不习惯突然被人这么供着,“那个……你有事儿吗?”
“是姚内侍带了太医来瞧大人。”小惠回头看了眼帐帘的方向,“大人现在方便吗?”
方便……吗?
白鸥扭了扭脖子,实在弄不懂这李遇到底想做什么。
小姚带着太医进了帐篷,随便白鸥怎么旁敲侧击、软硬兼施,愣是油盐不进,半个有营养的字都没让白鸥问出来。
至此,这个问题便一直困扰着白鸥。
约莫是白天睡得太久,这一夜,他失眠了,枕着小臂望着帐篷的篷顶。
自己犯事不受罚便还可说是将功补过,可现下这待遇是不是过分好了些?
小皇帝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洒脱随性如白鸥,自然不是为了一个问题辗转反侧、夜不成眠的人,既然想不通……他索性一个翻身坐起——
那就去问个明白!
步出营帐后,白鸥心中不安更甚。
他的营帐周围晚夜寂寂,自己进出自如,没有受到一丁点的阻碍,小皇帝压根儿没有要看住他。
他“轰轰烈烈”地出逃一场,数百人搜山的大阵仗,仿佛真的就是李遇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走丢了”,那么寻常。
月明星稀,丑时已过,他远远地瞧见王帐烛火已经暗了。
之前他几次有意无意中听小姚说起过,小皇帝夜里总是睡不好的;抱着点侥幸心理,他还是摸到了王帐附近,瞧见了守在帐外的小姚。
宫里的主子们夜里歇在里间时,总有内侍婢女在外间值守,偶尔也打个盹,防着主子半夜醒来有吩咐,这点规矩白鸥是知道的;可现下眼瞅着要入冬了,夜里格外凉,李遇为何要将小姚支到帐篷外受冻?
这是折腾身边的人有瘾?
他远远瞧着,这么晚了,小姚也不歇着,机警地瞪着眼睛四处打量。
整个王帐都透着诡异的劲儿。
他又想起之前那个蒙面的刺客……
小皇帝流年不利,该不是又出事了吧?
他蹑着手脚绕了个大圈,躲开小姚的眼睛,偷偷溜到上次发现刺客的窗边,“驾轻就熟”的挑开了垂帘一角。
帐内只点着一根很暗的小蜡烛,两个人凑在书案边盯着案上的什么东西。
那东西白鸥瞧不清,但正脸对着自己的李遇他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还有另一个背对着他的人……
“陛下,这已经是老臣着府内门人几个日夜不眠不休做出来的、最是精简的方案了。”
白鸥瞧不见了,但这声音他认得,是陈琸。
“吴郡与临安河道淤塞,河堤失修,这是大工程,也是江南水患的根源;灌溉农田的水渠也因年久失修和去年的大水毁去了大半,这桩桩件件都需要银子。”
“去年江南的水患,赈灾几乎掏空了国库的家底;水渠被毁,今年报上来的收成也大不如前,若是明年再遭灾,只怕国库和百姓都要顶不住。”
“修缮虽是费钱费功,但只要熬过明年夏天,吴郡与临安一季丰收,咱们就能缓过劲儿来。”
“现下入冬农闲,已经是我们最后一季的机会了——”
“陛下!不能再犹豫了!早下决断才是啊!”
与之前应对刺客的从容不迫、随机应变不同,眼下的白鸥彻底愣住了。
他们谈论的居然是不到一年后引发殇宁亡国剧变的那一场导/火/索?
不该是这样的……
史书上不是这样的!
第17章 我决定了。
陈琸话中不难听出,去年,殇宁的吴郡与临安两地是遭了水患的;这点与已史书记载相合。
在那场天灾里,朝廷开仓赈灾,总算没有引发大难。
但现在的殇宁与它前身那个曾经统一强盛的大宁王朝不同。
彼时的大宁一统华夏,除了江南,还有两广和两湖这两大粮仓,可以彼此守望相助;而分裂后的大宁王室在李遇祖父的带领下南迁,偏安江宁,才得以留存荣耀至今。
长江下游冲积平原广阔而肥沃的土壤是殇宁最后的倚仗,当中尤以吴郡与临安为首,这两地受灾失收,便是要整个殇宁跟着一道勒紧裤腰带。
在史书中,殇宁后主耽于美色,沉迷享乐,加之头年的赈灾掏空了国库,当明年再度遭灾的时候,朝廷在昏君的带领下掩耳盗铃,对一切视若无睹。
他们紧闭江宁城门,把大量的灾民拦在都城之外,自己却继续着江宁城内纸醉金迷的奢华生活,富庶的江南天堂将在明年夏天沦为人间炼狱——
饿殍遍野,瘟疫横行,无以为继的难民易子而食。
至此,殇宁的衰败无可逆转,终在两年后被日渐强盛的北胤吞并。
这段历史白鸥烂熟于胸,对那个不作为的殇宁王室、昏庸无道的殇宁后主和整个腐败无能的朝廷深为不耻;他起先一直觉得小皇帝身边没有女人,没有表现出淫/乱的本性,只是年纪还没到,可现在看来——
原来李遇对即将到来的大灾早有筹谋,那为何还是将天灾酿成了人祸?
还有那个小皇帝……
因为经年不断的怪梦,殇宁的兴衰史是白鸥一直研究的课题,殇宁的亡国之君李遇,他早已通过史书了解得透彻,可眼前的小皇帝,他却是越发的不认得了。
“明日陛下摆驾回宫,后日早朝,老臣会尽量联合众臣,上疏恳请重查江南河堤与水利。”
陈琸言罢,深深一揖。
“她不会准的。”
白鸥看着李遇眼里深不见底的愁绪,分明不是一个十七岁少年该有的。
“也不会有什么人愿意同你联合上疏。”李遇的声音很轻,“他们都盯着太皇太后的脸色。”陈琸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没有抬头,“陛下知道太皇太后想要什么。”
“朕拒绝娶亲这么久,你前脚上疏,朕后脚就答应立周慕云为后——”李遇眉间抽搐,“陈琸,你有没有想过,这显是你同朕合谋此事,你觉得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会看不出?”
“陛下是在担心太皇太后对老臣不利吗?”陈琸起身,语重心长道:“老臣同陛下说过,为君者,万万不可妇人之仁。”
“为社稷万民计,小五可以死,老臣可以舍;而陛下,也必要做出牺牲。”
所以,阻碍江南水利与河堤的重查工作的那个人,居然是周哲翎?万民生计的大事,居然可以是上位者制衡博弈的手段?
江南万千黎民,竟然只是周哲翎逼迫李遇立自己侄女为后的砝码。
白鸥顿觉齿寒。
王帐内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二人大约是开始细细研究起书案上那个方案图的细节;白鸥悄悄退开王帐的范围,越想越不对劲。
陈琸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满口大话的无能之辈,相反的,这些日子白鸥能看出来,这人是殇宁朝堂之上为数不多的中坚栋梁;那为何由陈琸主理的江南河堤与水利重查工作会无功而返,最终还是没能防住那场天灾?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瞧得出李遇有多抗拒周慕云,殇宁后主在史书中的记载实在难看,即使白鸥现下觉得蹊跷,也不敢全盘否认史实;他甚至有个可怕的想法——
该不会是李遇犹豫不决,延误了时机,所以最终功亏一篑?
直到回到自己的王帐,白鸥还是觉得脑子一团乱麻。
史书中关于那场大灾变的记载详实又惨烈,还有很多民间野史佐证,或许关于李遇或者一些什么人的记载有失偏颇,但对于这场灾难的存在,白鸥深信不疑。
作为一名资深的历史系教授,他有自己的专业,自从来到这里,李氏统治下的殇宁王朝是如何的奢靡腐朽他全都看在眼里,这样的王朝最终被推翻和取代,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但理智是一码事,感情有时又是另一码事。
他始终无法忘记之前那一双对他报以善意的老夫妻。
相比于他之前二十几年所生活的那个世界,大家关起门来,住在一起许多年的邻居都只是打个照面的关系。
这里的善意和热情显然是他没有见过的直接。
史实由白纸黑字写在书上和真真正正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到底是两码事。
到底苍生何辜?
白鸥目不交睫地想了整夜,到底还是不能完全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眼睁睁地看着灾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