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社稷于李遇有多重,亲眼瞧见过小皇帝如何的励精图治,白鸥不会不知道。
又怎么忍心让那个少年独自做出抉择。
后退间脚跟带落几块碎石,他回头看着石子滚落,轱轱辘辘的声音被密林挡住。
悬崖之下虽深不可测,但密林广布,未必就没有一线生机。
于是九天前他做出了与今日李遇一样的选择——
纵身一跃。
他就如同那颗滚落山崖的石子,被层层密林阻隔,在悬崖底捡回一条性命,只是在一场激战后精疲力竭。
之前与赵宏胤近卫死士缠斗时留下的伤和滚落山崖的擦伤,大大小小,重重叠叠,让他几乎麻木,挣扎着起身时方才发现左腿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
他微微“嘶”声,以自己常年户外运动、大伤小痛不断的经验来看,他知道这不会是普通的皮外伤那么简单。
但李遇的生辰只有九天了,他真的好想回去。
在谷底挣扎数日,为了保证水源,他沿着峡谷间的河流摸索,又兼行动不便,始终找不到爬出山谷的路。
时日一天天过去,他只能凭记忆重新回到当初跳下的悬崖边,希望可以等到救援——
因为体力已经不允许他继续折腾下去了。
时值开春,山中还没有野果一类可以果腹的食物,他腿脚不便,连起身走路都已经十分艰难,更遑论猎些什么野物;几日间只能零星靠着些他能认出的无毒的树叶勉强维持生存——
他很难再走得更远了。
无论如何,要先活下去,等腿脚好一些,才能另寻出路。
就这样挨到了第九日,身体里的能量在缓缓流逝,他能感觉道自己的身体明显地发热;这显然是之前的伤口得不到处理消毒,又被前几日的小雨浇透,伤口发炎,引发高热。
他已经开始不可抑制的昏昏欲睡,再睁眼时天边已是日暮黄昏。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脑子的思绪已经因为高热开始混沌,不那么清楚了,只依稀记得就在今天,李遇的生辰到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身体的高热烧干了,有一丝刺痛,他也发出什么声音,只能随手捡起身边的叶子——几个月前,他用一片银杏黄叶同李遇说,会每晚以曲子陪他入眠;今日天也不早了,他艰难又断续地吹起那支生日歌,希望他的小美人儿真的能听见。
*****
身体失重的那一刻,李遇恍惚间觉得自己只要伸出双手,仿佛就能触碰到白鸥熟悉的轮廓。
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自由的感觉。
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天地间有三个最好的地方——
风里,云里,你的臂弯里。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乘着风,伴着云,扑进了白鸥的怀里。
再也没有什么家国天下,再也没有什么死生大义;他十九年来第一次完完全全属于自己,再义无反顾的将自己的全部献予心底的爱人。
很快,密林接住他的身体,粗糙野蛮的枝丫划破他细嫩的皮肤,但即使疼痛也无法将他拉回现实里。
他滚落谷底便挣扎着起身,难得有一次运气比白鸥要好,他只受了一些皮外伤。
循着断续破碎的曲子,他借着夕阳已经非常微弱的昏光在谷底拼命的找寻,只要那曲子没有停,他的脚步就不会停,甚至也不会感到痛。
终于,他看见谷底的青草有被人压倒的痕迹,痕迹蜿蜒向前,像是被碾压过。
顺着痕迹向前,他跌跌撞撞,终于在一簇草丛间,看到了一个仰面而卧的人影。
朝思暮想几个月,那是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折毁了多少张各式各样的纸头,也折不出一架会飞的纸飞机,飞去他的白鸥哥哥身边,替他道一声思念。
现在这个人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不再是梦里,却已经消瘦孱弱,憔悴不堪。
“白鸥哥哥……”
他终于喊出那个心底的名字,颤抖,却又声嘶力竭。
树叶吹奏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白鸥虚弱地睁眼,甚至怀疑眼前和耳边的一切都是高热不退带来的幻觉。
他轻轻放下手边的树叶,看着那个熟悉的清臞少年朝着自己跑来,脚步趔趄。
李遇在靠近,夕阳的光线已经很微弱了,他数不清那张白皙细嫩的小脸上划破了多少道口子,只能瞧见那身明黄色的袍子撕破了多处。
心口一阵剧痛,居然更甚脚踝边的伤筋动骨。
他张了张嘴,被高热烧干的嗓子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他只是想跟李遇说——
“你看着脚下。”
“你慢一点。”
从前,他也曾无意间在网上看到过,人在将死的边缘会出现幻觉,也许是这一生中最美好的瞬间不断回溯,也许是眼前最放不下的一切——
无论是那一种,他在死前能看到的,都只会是眼前这一个人而已。
他跟赵宏胤说,因为李遇,自己这辈子活着算赚,死了不亏。
但真的好舍不得啊。
李遇在朝他跑近,他已经能看见小美人儿泪流满面。
那么多细细密密的小口,被咸涩的眼泪浸过,该有多疼啊……
好想把人搂进怀里安慰,好想替他吻掉所有泪痕……
可是直到李遇跪在他的身旁,他抬起手,却终于还来不及触到那张让他牵肠挂肚的脸就已经力竭。
李遇捧起他的脸,是真实而颤抖的触感,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幻觉,吊着他的最后一口气,那最后的执念在这一刻终于松懈。
终于,我还能在你生辰当日陪着你。
他尽量牵出一个微笑,用尽几乎所有的力气才勉强发出一点沙哑得几乎人声难辨的声音,同李遇说道:“不要——”
不要哭。
可最终就算只有三个字,也被他面前的小美人儿衔走了小半句。
李遇吻上了白鸥。
他笨拙而急切地吻着他的白鸥哥哥,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只有一腔爱意似火,坚硬的牙齿撞在一处,磕破了娇嫩的唇舌。
白鸥的薄唇也早就因为失水和高热而皲裂开口,此刻,他们连呼吸、血液都相融。
但很奇怪的,在这一片并不唯美的咸腥中,垂死边缘的白鸥再也没有后退,似乎是终于接受了这种宿命般的牵扯,他叩开李遇无措的唇齿,第一次给了这个少年热烈的回应。
也就像是一种回答——
答案正是李遇想要的。
这是一场垂死边缘中,失而复得后,再也无法回避的狂欢。
身后是待城被鲜血浸染的土地,他们相挟跌进了一个拥有彼此的浅春雨夜。
像一对在浅滩泅泳的鱼,他们拼命地呼吸,在对方的唇齿间攫取活着的意义。
乌金在这一刻跌落,天地间须臾落魄,但手握彼此,他们已经无所畏惧。
作者有话要说:重逢了!还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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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我把他弄哭了。
白鸥再睁眼时,耳畔是潺潺的水声,身边的景物正在缓缓地移动。
他艰难地抬起头,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背影,清瘦又倔强。
李遇那身明黄色锦袍的下摆已经被撕成了褴褛的布条,再也不见曾经的精致华美,他双手合在右肩处交叠,努力拽着肩上那根布条编成的绳子。
被不太平整的木条膈着后背,白鸥看着李遇执拗的背影和吃力的动作,明白这是李遇正拖着自己找出路。
他之前也在谷底寻觅过几日,大致摸出了谷底的走向,他看着身边是李遇的靴底在河边淤泥上留下的沉重脚印,知道李遇这是拖着自己逆流而上。
“遇儿……”
他想跟李遇说不用这么辛苦,等他的伤好些,等他的高烧退掉,他们一定可以出去的……
可惜喉间还是只能发出干涩的呜咽。
他的高热一直未退,连嗓子都烧哑了,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很快就没有了知觉。
李遇听到身后的动静急急地回身,却只能看到仍然不省人事的白鸥,眼中划过一抹淡淡地失望。
那个乌金将落的傍晚,他融化进白鸥的一个吻里,白鸥却第二次倒在了他的怀中。
不过他还能亲身感受到白鸥的温度和鼻息,一切都不算太糟。
好在之前和陈邦打听过谷底的大概走向,他通过月移的方向大致判断出庸城的方位,正是你这河流而上的方向。
一是担心迷路,毕竟自己没有野外生存的经验;二来也是怕离了水源,他这一路都沿着河边不远处走。
他没办法像白鸥轻松地像自己打横抱起一样将白鸥抱起来,只能等着天亮后捡来一些坚韧的树枝,撕了自己的黄袍绑成木架,拖着白鸥上路。
白鸥看着劲瘦,却全身都是紧实的筋肉,这一路并不轻松,因为他肩上扛着的,是他这一生的最重。
右肩被磨破了就换到左肩,他不觉得疼,只觉得心里满满的。
又坐在白鸥身边歇了半晌,确定白鸥没有醒来后,他从怀里掏出一颗离宫前找张太医要来的药丸喂白鸥服下,又再重新上路。
因为上一次白鸥回宫,带着伤倒在自己怀里,这次离宫,他一应换洗衣物都在随身近卫的包袱里,来到落霞山边,他身边什么都没有,只有袖袋里塞满的瓶瓶罐罐。
托那些瓶瓶罐罐的福,有内服有外用,几天后白鸥再醒来时,已经几乎感觉不到周身的疼痛;高热也退了,他只觉得嘴里有些淡淡地苦味。
他缓缓睁眼,只看见那张朝思暮想的小脸贴在自己的跟前,几乎交错着鼻尖。
李遇刚才为白鸥的伤口上完药,又将内服的药物送进白鸥口中,低头含住一口树叶上汲着的河水,正要往白鸥嘴里送。
因为自己不会水,白鸥又还没醒来,他不敢拖着白鸥去河边,总是怕有什么危险。
他贴着河边不远走,去河边打水的路程虽不算远,但一来一去总要离开白鸥身边;他放心不下,恨能每一步都用跑的。
河边淤泥湿滑,他不知跌倒了多少次,可每一次树叶能盛回来的河水本就不多,白鸥还在昏迷中,总是喂一半洒一半;他心疼坏了,最后只能嘴对嘴把水给白鸥喂下去。
李遇的唇凉凉的,白鸥已经不算陌生了,可现在刚一睁眼就感觉到一股凉意流向喉间,他还是吓得被呛着了。
见白鸥一睁眼就剧烈的咳嗽,李遇急得手忙脚乱,一边慌张地给白鸥拍着胸口,一边又要担心地护住手里盛着河水的叶片。
“你醒了!”他实在是不会照顾人,心里自责不已,“我呛着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白鸥撑起上身捂着胸口,看着李遇手足无措的样子,也终于看清了那张小脸上的伤口。
他周身的伤口都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可李遇脸上的伤已经结下了暗红的血茄……
显然这个小傻子只顾着白鸥,完全把自己忘了。
白鸥一把将人紧紧抱住。
他浅浅吻过李遇眼角急出来的泪痕,做了那日就想做却一直没能完成的事情,然后轻声道,“不哭了,我很好。”
没有更好过了。
曾经,他把漂泊当做自由,用刺激换取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心跳,终于在这一刻选择皈依。
他低头看着李遇。
我的心是旷野的鸟,在你的眼睛里找到了它的天空。
李遇也仰起脸看着白鸥,看着白鸥对自己弯出一个温柔的笑意。
你微笑,对我默默无言。
可我觉得,我为此情此景,已经等待很长久了。
如果世间万物皆苦,那惟有你明目张胆地偏爱才是救赎。
于是,刚被白鸥吻去的眼泪再次滑出眼眶,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知道自己哄人的功夫糟糕,白鸥索性放弃了挣扎,他朝李遇打了个响指,然后带着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撒娇道:“我嘴里好苦啊,你刚刚喂我吃了什么?”
药?
李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刚味白鸥服下药丸,正要喂水的时候被白鸥全部呛了出来。
带来的药再多也是吃一颗少一颗,不知道白鸥什么时候会醒,他一颗也不舍得“浪费”,全都小心地给白鸥留着,自己也不知道那药丸的滋味。
“很苦吗?”他急忙捧起手边树叶里还剩下的半捧水递到白鸥面前,紧张道:“喝水。”
白鸥看着李遇紧张地捧着树叶的样子,笑得有些恶劣,“你刚是怎么喂我的?”
“我……”
李遇羞赧的垂下头,尽管小脸已经绯红一片,还是很乖巧地将树叶送到自己嘴边,把里面所剩不多的河水都含进了嘴里。
白鸥看着李遇磨磨蹭蹭地朝自己靠近,明明一脸的羞臊,却还是舍不得拒绝,尽管他的要求已经那么过分了,明显像是一句玩笑。
月光下李遇脸上的红晕一点点泛上来,他本就生得细白,像是颗笼了碎冰的小圣女果。
白鸥又打了个响指,吸引李遇抬头,拉长那截脆弱纤细的颈子。
他看着少年微微嘟起的红唇像是江南连片湖泽里的一颗小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