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寒章盯着晏行昱垂在肩上的一绺发,慢条斯理的“哦”了一声:“你的意思是我父皇要杀你?”
他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晏行昱,想看他到底是什么反应。
若是换了旁人,听到皇子说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定是死也不认。
揣测圣上无端杀人之事若是被捅到了明面上,那答案是与不是,晏行昱都得死。
但晏行昱似乎没有对荆寒章产生多少防备,面不改色,还乖乖点头:“是啊,因为当时天象有异状,而整个京都城就我一个灾星。再过半个月就是祭天大典,他八成是觉得是我归京给祭奠大典带来了煞气。”
荆寒章满脸古怪:“你就不怕我告知父皇?”
晏行昱有些迷茫地抬头:“啊?殿下要告诉吗?”
荆寒章:“……”
荆寒章注视着他的眼睛,发现自己竟然看不出来晏行昱是真的还是有意装傻。
许久后,他才笑了一声,懒洋洋道:“自然不会告诉了,若是我父皇真的要杀了你,我恰巧那个时候换过来,死的可就是我了。”
晏行昱八成也是因为这个,才对他不设防的。
晏行昱点头:“多谢殿下。”
荆寒章没吱声。
等到晏行昱终于将最后一件外袍穿好,为荆寒章整理衣襟时,一直在深思的荆寒章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伸手拽住晏行昱的衣襟,猝不及防地将他整个人拽着俯下身来。
两人挨得极近,呼吸几乎都要交缠在一起了。
晏行昱满脸满眼皆是纯澈和疑惑,荆寒章却愣了一下。
主动把人拉下来的是他,现在满目怔然的也是他。
荆寒章迷迷瞪瞪地想:“我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晏行昱还在用那双一无所知的迷茫眼神看着他,似乎没觉得两人姿势有什么奇怪的。
荆寒章脸莫名一红,恶人先告状,凶巴巴道:“你挨这么近做什么?!”
晏行昱:“……”
晏行昱张大了眼睛,没想到七殿下竟然这么不讲道理。
但晏行昱又不是个会和别人辩驳的性子,有理说不出,只好作势要往后退。
荆寒章说完后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干咳了一声,手一用力将晏行昱拉到了颈窝。
晏行昱吓了一跳,忙伸手撑了他肩膀一下,才没有直接跌他怀里。
荆寒章这才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他凑到晏行昱耳畔,压低声音道:“京都城盯着你的人太多,你别偷偷查。等过几日,你殿下让你光明正大地查。”
晏行昱含糊地“唔?”了一声。
荆寒章飞快说完后,像是触碰到了火似的,立刻将晏行昱给推开了。
晏行昱满脸茫然:“殿下方才说……”
荆寒章盯着自己袖子上的花纹瞧,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生气了,气咻咻地哼道:“我什么都没说,你走。”
晏行昱不明所以。
他觉得荆寒章这个人好奇怪,说生气就生气,完全不说缘由,也没有任何前兆。
“快走,你现在是七殿下,相府的事你就别跟着瞎掺和了。”荆寒章作势要抬脚,“你再不走我就出去踹人了啊,一脚踹俩。”
晏行昱:“……”
晏行昱只好拢了拢衣袖,行了个礼转身出去了。
阿满出去送他,晏行昱低声道:“先别查了。”
阿满一愣:“为何?”
晏行昱没有再多言,对阿满叮嘱叮嘱了什么,这才离开相府。
荆寒章将自己捯饬好,坐在轮椅上继续装瘫,被赶回来的阿满推着去了相府前院。
林太傅果然到了,此时正在和晏戟喝茶。
扫见荆寒章来了,晏戟瞥了他一眼:“怎么来的这么慢?”
荆寒章平日里一见了晏戟就要哼,这回差点哼出声来,强行忍住了,他学着晏行昱的态度,行了一礼,道:“是行昱的错。”
本殿下才没错!
林太傅依然是那副淡漠的模样,微微点头,对晏戟道:“我听连尘说,行昱极其聪敏,无论什么书都是过目不忘,在寒若寺那地方待了这么多年,真是委屈了他。”
晏戟听到别人夸他儿子,也没觉得有多自豪,脸上依然是淡淡的:“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他身体虚弱,能活着已是不错了。”
他虽这么说,林太傅还是笑著称赞了几句。
荆寒章在一旁坐得百无聊赖,烦得要命,既想直接走,又怕给晏行昱惹麻烦,只好捏着鼻子在那随手拨弄佛珠玩。
对荆寒章来说,和晏行昱魂魄互换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上林太傅的课。
林太傅连当今圣上都要礼让三分,荆寒章又怕他会被自己气病,每回上课都忍得极其痛苦,而且还总是被罚抄书和字帖,别提有多憋屈了。
现在晏行昱替他回了宫去上那最令他讨厌的课,荆寒章觉得自己还能再喝两碗药,还不用吃蜜饯。
晏戟和林太傅寒暄了半日,才终于说出了此行来的目的。
“说来惭愧,我本是将死之人,圣上垂怜,当年为我四处搜寻药,无意中得到鱼息神医卖出去的一颗救命药丸,花高价买了回来这才救了我一条命。”林太傅叹息道,“我听闻行昱和鱼神医似乎有些交情,不知能不能有幸同神医见上一面?”
晏戟蹙眉,看向荆寒章:“昱儿?”
荆寒章靠在炭盆旁烤火,舒服得都要睡着了,闻言迷迷瞪瞪道:“啊?谁?什么?”
晏戟:“……”
林太傅也不生气,耐心又重复了一遍。
荆寒章“哦”了一声,道:“神医正在休息,没时间见人。”
他这句话太直接了,晏戟和林太傅都愣了一下。
阿满在后面顺着轮椅椅背的空隙戳了荆寒章一下,荆寒章才醒过神来,他正要学着晏行昱的态度找补,就听到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
赵伯着急地跑过来:“老爷,那……那神医醒了,现在要进来。”
话还没说完,鱼息就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
赵伯讷讷道:“老奴拦不住。”
这么冷的天,鱼息依然穿着那身单薄的白衣,衣衫凌乱连衣襟都不拢,极其豪放。
他满脸烦躁地抓着乱糟糟的乱发,对着林太傅道:“你要治病?”
鱼息这副态度简直算得上是放肆了,晏戟不知他是谁,眉头紧皱着,似乎马上开口就要将他赶出去,但林太傅却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感觉,起身道:“正是。”
鱼息上上下下将他看了一眼,毫不客气地问荆寒章:“他是什么官职?”
荆寒章:“……”
林太傅:“……”
荆寒章唇角抽动,心想晏行昱认识的人怎么是这么个臭德行,看的他都想踹人了。
七殿下按捺住蠢蠢欲动的腿,没好气道:“他是宫中太傅,虽无官职,但……”
他还没说完,鱼息就打断他的话:“哦,太傅啊,教书的,好。”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林太傅,“哦”了一声:“比小玉儿要好治。”
林太傅大概也听说了“晏行昱”当街踹人的事,闻言看向了荆寒章。
鱼息就是为了这个来的,随口胡诌:“他的腿很难治,我治了这么多年也只是让他一条腿能动上一点而已,痊愈之事更是天方夜谭。”
一旁的晏戟眉头皱得更紧。
林太傅想起来之前皇帝的疑虑,心想:“陛下果然想多了。”
瘫子哪是那么容易站起来的。
鱼息也没多言,直接说:“你是心脉受损,好像还中了毒。”
林太傅一愣,心口骤然一跳。
这传闻中的神医……竟然不用探脉就能瞧出来他的病症?
“很好医。”鱼息点头,道,“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就好。”
林太傅立刻道:“请说。”
他虽然无官无职,但这些年积蓄和人脉还是有一些的,就算神医提出再难办的事,他都能倾尽全力去办成。
荆寒章也在一旁好奇看着,不是说这个神医脾气古怪,一向不会随意医治人吗?
怎么听说此人是宫中太傅,直接就答应了?
难道传闻也有假?
荆寒章等着看好戏。
只是下一刻,鱼息就晃荡到了他身边,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对着林太傅道:“我家小玉儿天资聪颖,但自幼在寒若寺那种鬼地方,从没受过先生教导,你既是宫中太傅,学识应该不错吧。”
荆寒章:“?”
荆寒章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鱼息手拍了拍荆寒章的肩膀,道:“你若答应抽时间来教导他,我便医你。”
林太傅没想到他说的事竟然是这么一件小事,愣了好一会才道:“好。”
鱼息又打了个哈欠,他还没睡一会就被拖起来给晏行昱处理烂摊子,此时还是很困。
“那就这么定了,我再回去睡一觉,明日为你拔毒。”
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
荆寒章:“……”
荆寒章:“???”
他刚还在想着不必听太傅的课,现在突然来了这一茬?!
荆寒章面无表情地想:“我要生气了!”
多少蜜饯哄都没用!
第27章 翘腿 晏行昱正靠在椅背上,大刀阔斧地翘腿。
晏行昱回宫后, 翻找到了荆寒章的一些手稿。
荆寒章的字很狂放,往往都是一笔写出来个轮廓就算了事,之前晏行昱一直觉得他的字太丑, 现在看来, 八成是为了掩饰笔划不全和字形极象的字。
荆寒章的手稿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看懂, 晏行昱将他以前被逼着抄的书和随手写下来的手稿对比了半日,才发现这七殿下好像并非传闻中那般不学无术。
他看似随手写下来的话, 似乎是对当日他在南书房学过的书的见解,态度一如他这个人一样狂悖不羁,有时连圣贤都敢批判。
晏行昱耐着性子看了半天, 将视线移开时眼前都是那狂放字迹的影子。
险些将眼看瞎, 晏行昱对那荆寒章终于有了些了解。
他并不是学不会,也不是不想学,而是因为什么原因需要借着这种学不下书的症状来掩藏。
掩藏什么?
他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皇子,若是博学多才, 不是更受宠才对?
晏行昱想了半天,最后也想不通什么,只好继续拿着那些手稿研究了。
那些对旁人来说简直就是鬼画符的手稿,对晏行昱来说, 却是极其有趣的。
荆寒章这个人,本身就很有趣。
晏行昱将一天的时间都花在那一堆不知所云的手稿上,到了晚上宫人陆陆续续离开时,他才起身在寝殿中寻了半天,终于翻找到了荆寒章的小金库。
荆寒章此人性子倨傲张扬,那藏金银的箱子自然也是极其花里胡哨——连钥匙都大大咧咧地放在一旁。
晏行昱拿着钥匙将箱子打开,露出里面一堆金银珠宝。
晏行昱:“……”
晏行昱好嫉妒哦。
荆寒章的小金库中全都是他随手丢进去的金银宝石和自认为雕得极好的玉,晏行昱翻找了半天, 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明黄色的小荷包。
他眼睛一亮,将荷包勾起来,轻轻打开,倒出来几颗明晃晃的金锞子。
晏行昱捏起一颗,对着一旁烛火照了照,扫见那金锞子上隐约的字——“柒”。
晏行昱看着看着,直到烛火将他的眼睛照得发酸,他才轻轻一眨眼,突然笑了。
他看着那金锞子上的小字,喃喃道:“是你啊。”
夜幕降临。
相府中的荆寒章还在生气。
阿满端来药,小心翼翼地伺候:“殿下,喝药了。”
荆寒章双手环臂,翘着腿,冷冷道:“不喝,没看到我在生气吗?”
阿满愁眉苦脸:“您都生了一天的气了,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啊?”
荆寒章瞪他:“你家公子平日里生气的时候,你也是这么敷衍的吗?”
“不是不是。”阿满说,“我家公子一生气就数金锞子,数一会他就不生气了。”
荆寒章:“……”
还真是爱财!
荆寒章哼了一声,道:“那就把你家公子的金锞子给我拿过来,我也要数。”
阿满犹豫:“这……”
他家公子的金锞子,旁人碰都碰不得,更何况要拿过来给不熟悉的人数了,若是晏行昱知道,肯定又要生好久的气,不数个十遍金锞子不会消气。
见阿满犹豫,荆寒章冷笑一声:“怎么着,本殿下堂堂皇子,还会顺走你几粒金锞子不成?那叫银子吗,本殿下当年出宫,还带了一荷包的金锞子随手打赏人。”
阿满:“……”
那您也是真够嚣张的。
“你若是不拿过来,我就直接犯病给你看!”最后,荆寒章学会了晏行昱的杀手锏——装病。
阿满:“……”
阿满没有办法,只好去内室将他家公子总是数的金锞子拿了过来。
几颗金锞子是用一个绣着金元宝的荷包盛着,一看就是满满的铜臭味,荆寒章接过来,将荷包打开,露出里面几颗可怜兮兮的金锞子。
荆寒章不可置信:“就这几颗?!一二三……七颗金锞子,也值得数?”
阿满点头:“公子一生气就数,数完就很开心了。”
荆寒章:“……”
“太可怜了。”荆寒章震惊地心想,“堂堂相国公子竟然沦落到数这几颗金锞子就能消气的地步,真是太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