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主动跳进陷阱,引颈就戮。
怨不得旁人。
无来由的,荆寒章突然想起来晏行昱对他说过的话。
“殿下不要出猎场。”
不要出猎场?
荆寒章浑浑噩噩地想,这些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晏行昱是提前知道有人要杀他,所以才会暗中提醒自己吗?
但现在显然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周围的暗卫随时都能循着血迹找到自己,若是在天亮之前还出不去,那他拖着这重伤的身体,恐怕顷刻就会被寻到。
到时候一场雨落后,痕迹被彻底抹去。
他会悄无声息死在这毫无人烟的深山里,连一座坟冢都得不到。
荆寒章死死咬着牙,完好的手抱着用外袍裹着的东西,他喃喃道:“我要回去。”
他不该死在这里。
来的刺客不知有多少,荆寒章最开始杀了好几个人,但剩余的人却丝毫没有被震慑到,仿佛嗅到血的狼,死咬着他不放。
荆寒章的刀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抖着受伤的手将发间赤绦扯下来,面如沉水地从树洞中缓慢走出去。
但在出树洞的刹那,便有无数蛰伏在暗中的人一拥而上直接握着刀朝他冲了过来,荆寒章反应极快,手中赤绦裹挟着泥水单手格住朝他最先劈来的刀,随后眼睛眨都不眨地将赤绦末尾一勒。
一股温热的血洒在荆寒章身上,还有几滴落在他的脸颊上,被雨水一冲缓缓往下落。
他森然看着不怕死还在朝他冲来的刺客,手中沾血的赤绦握的更紧了。
他……似乎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荆寒章这个念头才刚一浮现,再次到达他身边的黑衣人仿佛鬼魅似的拔出锋利的细剑,竟然是挡在了荆寒章面前,锵锵锵一阵脆响,挡住了无数暗箭。
荆寒章一怔。
那人身手极高,在一片昏暗中根本捕捉不到身影,只能隐约听到一股股风声在周围穿梭,等到天色亮了一些时,荆寒章抬头看去,那些刺客竟然全被诛杀,一地尸身。
黑衣人将人救下,挡着半张脸的面罩下传来一声闷闷的声音:“殿下,受惊了。”
荆寒章眼神都有些失焦了,他艰难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重重倒在了地上——都这么虚弱了,他还想着保护怀里的东西不被压到。
黑衣人一把扶住他:“殿下?”
荆寒章眼神涣散地看着“他”,喃喃道:“你是封……青龄啊。”
话音刚落,他终于彻底晕了过去。
第71章 我的 你是谁啊?
虽说要等到天明, 但晏行昱身体太过虚弱,硬生生睡到了巳时才艰难醒过来。
外面依然下着雨,晏行昱抱着荆寒章的衣衫坐在榻上呆呆看了窗外好久, 道:“阿满。”
阿满浑身都是雨水, 飞快跑了进来, 匆匆道:“公子,晏统领刚刚将七殿下救回来了, 人没事。”
晏行昱有些迟钝地反应了一会,才掀开被子下榻。
阿满见他穿着厚厚的衣袍,似乎要出门, 忙拦住他:“您……殿下吩咐, 不让您过去。”
晏行昱瞳孔缩了一瞬,他现在看起来极其虚弱,好像把所有情绪都强行压在心底,不泄露分毫, 生怕那一丁点情绪都让自己犯了心疾。
他轻声问:“殿下受伤了?”
阿满讷讷道:“是。”
荆寒章浑身上下都是跌跌撞撞在山间撞到的淤青,还有刺客射中的箭伤和擦伤,这些都不算太重,唯一严重的是他后脑的撞伤。
被晏统领从深山背回来时, 荆寒章呼吸已经极其微弱了,不知是不是周围的吵杂声将他唤回,他强撑着最后一丝神智对晏沉晰道。
“别让他过来。”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晏沉晰却听懂了。
这个他,指的是晏行昱。
都这个时候了,荆寒章还记得晏行昱怕血,也不想让他见到自己这副浑身鲜血的模样。
只留下这句话,荆寒章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皇帝得到消息受到了惊吓, 险些一脚踩空摔倒地上,被安平一把扶住了。
“快、快让……”皇帝哆嗦着抓着安平的手,慌张地吩咐道,“让太医去看看。”
太医带着药箱飞快赶过去,扫见荆寒章的惨状也吓得不轻,忙挥开人进去施救。
阿满过来的时候,隐约听说七殿下已经开始吐血说胡话了。
阿满根本不敢隐瞒,战战兢兢地和晏行昱一一说了,本以为晏行昱会急疯了冲去看荆寒章,但没想到晏行昱看起来却极其冷静。
“他不让我去。”晏行昱呢喃着重复这句话,按着胸口坐回榻上。
他伸手将床榻上荆寒章的外袍抱在怀里蹭了蹭,喃喃道:“那我就不去。我很听话。”
阿满见到晏行昱这副模样,越来越觉得惊恐。
晏行昱看着极其正常,但就是因为正常才会让了解他的阿满觉得毛骨悚然。
平日里连苦药都不想让荆寒章喝的晏行昱,在知道七殿下重伤竟然会这么冷静。
阿满打了个寒战,不敢多说其他的,怯怯开口道:“公子,红妆也回来了。”
晏行昱一边抱着外袍一边随口道:“嗯,让她进来。”
很快,一身黑衣的红妆快步而来,手中还抱着一样东西。
晏行昱无意中扫了一眼,立刻起身。
那是荆寒章的衣裳。
红妆单膝点地,将手中的东西递给晏行昱,道:“公子,这是七殿下寻到的佛生根。”
晏行昱往前探的手猛地一颤,他僵在原地,呆呆看着那带血的衣裳,半晌才小声道:“他……去深山是因为佛生根啊?”
红妆:“是。”
晏行昱手指发抖地将那包裹成一团的衣裳接过来,轻轻把混合着血和泥水的外袍一点点打开,露出里面还带着泥土的佛生根。
晏行昱仿佛是呆了,看着那鲜活的佛生根,突然发了狠,竟然抬手将他求了多年的药直接扔到地上。
裹着泥水的佛生根凌乱滚做一团。
阿满直接跪了下去,胆战心惊道:“公子!”
红妆颔首,一言不发。
晏行昱扔完后就后悔了,这是荆寒章拼着重伤为他寻到的救命药,他怎么能直接摔了?
晏行昱如梦初醒,忙跪下来将地上的佛生根捡起来,如玉的手指上沾满了血和泥。
整个内室一阵死寂,只有晏行昱艰难的呼吸声。
等到他将佛生根的泥土包好,那鲜活的药草已经蔫哒哒的了,晏行昱跪坐在地上许久,怔然看向红妆:“你就是以这副样子见的他?”
红妆——封青龄道:“没有易容,殿下一眼就认出了我。”
晏行昱不知想到了什么:“皇帝那是什么反应?”
阿满忙道:“陛下受了惊,知晓七殿下重伤龙颜震怒,正在下令去追查刺客。”
晏行昱双眸呆滞,抱着佛生根也不怕弄脏了衣衫,他轻声道:“给他。”
封青龄蹙眉:“现在?您不是要归京后才……”
“现在就给他。”晏行昱说完这句不明所以的话,便抱着佛生根轻轻欺身,又开始哼那哄孩子似的歌。
阿满和封青龄面面相觑,正要领命离开,将佛生根放在桌案花瓶里的晏行昱突然道:“先让他来见我。”
知道荆寒章受伤对晏行昱影响多大,封青龄立刻伏地:“公子恕罪。”
晏行昱没应她这句话,将荆寒章的外袍抱在怀里,仿佛魔怔似的呆呆看着虚空。
封青龄无法,只好领命称是。
整个猎宫都因为荆寒章的重伤乱成一团,连守卫都有些松散,雨幕下,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墙上掠过,身形轻缓地潜入了晏行昱所在的卧房。
黑衣人的身法极轻,更何况房中还铺了厚厚的毯子,脚落在地上根本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但在床榻上背对着房门的晏行昱却倏地张开眼睛,想也不想地回身抬手猛地射出一支箭。
沉闷的破空声骤然响起,那蒙着脸的黑影飞快躲过那支箭,在晏行昱要发第二支之前疾声道:“大人,是我。”
晏行昱似乎没听到,毫不犹豫再次把箭射出去。
那人见晏行昱认出了自己却执意继续射箭,顿时叫苦不迭,这一箭他不敢再躲,强撑着重伤艰难地将利箭一把接在手中。
冲势将他的手震得一阵剧痛发麻,露出虎口处早已愈合许久的伤疤。
晏行昱放完箭,才慢悠悠地将手放下。
晏行昱低头将滑落下来的外袍捡起来,随意披在肩上,偏头看他。
黑衣人瞧见他这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脸都绿了,但还是听话地走上前,单膝跪地,双手捧着那支箭,恭敬递给晏行昱。
“大人,您的箭。”
晏行昱坐在榻上,漫不经心地伸手拈着羽箭,箭在修长的五指间转了两圈,随后他眼睛眨也不眨地将箭扔到那人身上。
黑衣人被扔得眼睛一闭,噤若寒蝉,但还是强行忍着,艰难道:“大人,此事是个意外,我没想到七殿下会突然深夜出猎场……”
晏行昱扔完箭,又重新抱着荆寒章的衣裳,垂着眸盯着衣摆上的花纹,心不在焉地道:“封尘舟,我现在不想抄佛经,你说的每一句话最好出口之前在脑子里过三遍,好不好?”
黑衣人将脸上的布扯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封尘舟脸色难看至极,听着晏行昱温柔的话音,却只觉得头皮发麻。
但此事当真是脱离了他的掌控,谁都没想到荆寒章会突然潜入深山,往二皇子早已准备好的陷阱上撞?
封尘舟觉得还是想为自己辩解:“大人,二皇子并不全然信我,安排去杀七殿下的刺客只有一小半蛰卫,若不是青龄……”
晏行昱没等他说完,直接眼睛眨都不眨地抬手射了一箭,正中封尘舟的肩胛。
因为两人离得太近,那冲势太大,封尘舟直接被箭射穿肩膀,砰的一声摔到地上。
血顿时涌了出来,封尘舟却根本不敢叫疼,挣扎着继续跪直。
晏行昱将手中的三支箭射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垂着眸将箭装到了弩上。
“继续。”晏行昱漫不经心地温声道。
封尘舟哪敢继续,闭上嘴死死咬着牙不敢说话了。
封尘舟又悔又恨,若是早知道自己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他就不会在最开始不了解“大人”身份的时候,当着晏行昱的面说“我要丞相公子”。
已经两年多过去,封尘舟依然记得在大理寺监牢,那个易了容的晏行昱听到他说这句话时唇角高深莫测的笑,以及那句……
“那我等着看。”
因为被美色所迷惑而说的那句话,让封尘舟在这两年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现在恐怕连性命都要丢掉了。
封尘舟在思忖间,晏行昱已经装好了新的箭。
他终于舍得抬眸看封尘舟一眼,微微倾身,抬起冰凉的手轻轻在封尘舟满是冷汗的脸蛋上拍了拍,声音轻柔:“封尘舟,你很好玩,我还没玩够所以不想这么快杀你,你别总是将刀往我手里送,好吗?”
他哪怕说这种话的时候,依然是春风化雨似的,却让封尘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封尘舟涩声道:“是。”
晏行昱垂眸看了他半晌,才勾唇一笑,温柔地道:“乖,代我送大礼去吧。”
封尘舟这才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
鬼知道在听说荆寒章受重伤那一刻时,他几乎被吓得不敢来见晏行昱,唯恐被一箭杀了。
好在晏行昱还留着他有用。
封尘舟捂着手臂飞快出去了。
晏行昱将他打发走,才慢条斯理地走到桌案边坐下,他对着一面铜镜看了半晌,伸手从发冠间拔出来一根针。
那针尖一片朱红,似乎是什么染料。
晏行昱姿态温柔地拿着针,极其自然地在眼尾的泪痣下极轻点了一下。
底下那枚针尖似的泪痣再次鲜活起来,缓缓流下一滴血,被晏行昱的指腹轻轻抹去。
***
瑞王的住处,太医已经在里面待了两个多时辰,依然没有消息传来,瑞王在外面焦急得不行,恨不得直接冲进去看看。
到了午后,太医终于出来了一位,脸上却全是诚惶诚恐。
瑞王见状,心都凉了半截。
正在这时,阿满带着鱼息匆匆赶到,还没来得及和众人介绍,鱼息就不耐烦地挥开众人,冲去了房里。
瑞王一愣:“那位是?”
阿满道:“鱼息鱼神医。”
瑞王本来已经有了些绝望的眼神终于浮现一抹光亮。
荆寒章后脑伤得极重,回来后又因不知名的缘故一直在呕血,整个房间全是浓烈的血腥味。
鱼息皱着眉进去的时候,荆寒章竟然有了些意识,正眸子涣散地盯着虚空,似乎已是回光返照的模样。
一旁的太医已经吓得不知怎么做才好了。
鱼息飞快走过去,握着荆寒章的手腕探脉。
还没探出个所以然来,就看到奄奄一息的荆寒章看着他,艰难问:“你是谁啊?”
鱼息:“……”
这人脑子本来就被佛生根毒坏了,现在不会更傻了吧?
鱼息没理他,飞快探完脉,拿出一排银针来,手下如风,顷刻就将荆寒章炸成了个活刺猬,随后看也不看地拿出来一粒药丸碾碎了塞到荆寒章嘴里,和着水强行让他吞了下去。
鱼息治人的法子从来都是简单粗暴,半个时辰后,气若游丝的荆寒章猛地喘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活过来似的,脸上的死灰之气也缓缓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