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回现在的心情,简直不比得知霁摘星是金丹期时要好多少。
修真人士目力犹甚,看到这般怪异景象,纷纷议论起来。
“他那丹田里,流出的都是些什么腌臜玩意?”
“看得我,实在有些,呕——”
平驹少的脸色仿佛成了一块木头,他去按住那丹田伤势处流出的东西,手碰到时,却被消融成白骨,他却毫无知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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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寒林试剑不过比了一场,便因故结束了。
不过虽也只比了一场,但是后面那场金丹对决,已经够让不少修士从中得体悟,是百年难遇的际遇,足够让他们感慨不虚此行。
霁摘星要去卜梦宗的医修苑,身旁跟着两个金丹长老,一名是卜梦宗那位,一名却是意回。
意回长老全程,脚步和嘴都没停下来。
又是道谢又是道歉,偶尔目露仇恨阴沉,却是对着那平驹少了。
——平驹少丹田那情况,就是瞎子也不能当没看见。拿摄魂术一拷问就出来了,原是他得了一秘法,将其他修士的道体练进丹田中,便能夺去他们的修为和根骨。
平驹少一共练了十一个人进去,不是魔修,更甚妖魔。因他挑选的都是有些资质却出身贫寒的弟子,竟然这些年下来都未被人发觉。
这简直是惊天的丑闻。可想而知,接下来镜花道的名声要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好了。
意回也是忍了又忍,才没将平驹少当场诛杀,而是让人将他押解至镜花道,将这件事的原委审出,有牵连的余毒皆不可放过。
而对带出此事的霁摘星,他更不能显露出怒意,否则他是平驹少的师尊,本就受其牵连,要是被人猜测是他、甚至是镜花道去指使平驹少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那可真正算是声名尽毁了。
何况,意回本就有意和霁摘星修好,毕竟与他为敌,绝不是什么好事。
霁摘星在意回的感激歉疚中,仍是那样平静淡泊的神色。
说起来,他其实那一瞬间,还是有些茫然的。
……还好当时没用剑。
霁摘星便抱着这样纷乱的心思,抵达了医修苑。
祁白扇的伤势很重。
便是杀了平驹少,也半点不能挽回他所受创伤。
霁摘星守在榻边,眉眼低垂,大致在思索什么。而作为罪魁祸首的师尊的意回长老,也十分知趣地不再吭声。
祁白扇在霁摘星眼前总是讨巧卖乖,好似一刻都静不下来——而现在这样安静的模样,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负责医治的医修道:“祁道友现在还昏迷着,是在调用体内灵气修筑灵台,而他丹田受损,这灵气便极难聚集……”
意回问道:“需服用万灵丹?”
医修为难:“恐怕收效甚微,祁道友没有意识,无法化用丹药。”
霁摘星:“请道友告知,应当如何。”
医修言:“若能服用筑基修士的精血,或可醒转过来。”
这精血指得是满蕴真元修为的心间血才行,入口便可化作灵气,便是昏迷状态也能服用,但对提供精血的修士有些损伤。
其实霁摘星在暝灵剑宗的藏典阁中,见过几种如修士精血般入口便生效的丹药,比直接用精血药效好的多,只是现在也来不及炼出。他便询问道:“金丹修士的精血可否?”
医修实在讶异,甚至结巴了一下:“自然、自然是更好的……”
意回心中一惊,心想难道霁摘星是要他取血?
嗐,他的修为。意回心下一横,不必霁摘星开口,主动道:“那便用我的。”
霁摘星淡淡瞥了他一眼。
不知为何,意回竟然从那一眼中,察觉出了微妙的嫌弃。
霁摘星道:“我来。”
意回:“霁真君不必和我客气……”
霁摘星微微敛眸:“我师弟不愿意。”
意回:“……”
第16章 拒婚杀生道大能后(十六)
霁摘星好任性一人,意回想到。紧接着就被赶了出去。
但天骄总是有特权的。
医修战兢道:“只是取金丹大能精血一事,晚辈修为不精,还请让晚辈去请师叔来。”
“好。”
那医修转进隔间去请他长辈,恭敬的问话透过薄薄一层鲛纱传来。隐能听见他态度敬重,言辞诚恳。
霁摘星听到里面那人,含糊地应了一声。紧接着是云靴落地的响声,和那人掀开隔帘时的冷淡神色。
来的人是熟人。
霁摘星抬起眼,平和地道:“容道友。”
原来是容昼。
这下界修真界里,最为著名的医修都出身于容氏。容昼作为容氏嫡长,出现在这里也并不奇怪。
霁摘星想到,医修容氏桃李满天下的传言,倒所言非虚。
容昼依旧一身素净白袍,腰际佩着短刀。不同于初见时那般温柔缱绻的微笑,此时容昼微抿着唇,神色极为冷峻。
大抵医者在治伤救人时,都会与平日判若两人。
容昼目光有些暗沉,他迅速扫过眼前的伤者,微微蹙眉,像是不敢置信般地询问:“你要用精血医他?”
这时候,霁摘星甚至已经将衣袖掀开了。他微抬起头:“劳烦。”
“……”
容昼微抿了抿唇,取下腰际的刀。
十指连心,这心间精血是可从指尖逼出来的。
身为容氏嫡长子,容昼的修为并不算差,只是用刀刺破霁摘星的指尖取精血时。还是忍不住手腕微颤,锋利刃口连划了几下都未见血。
这般失手连容昼自己都怀疑,他是不是蓄意报复了。
接连失误让他似乎有些焦急,温热的吐息都快落在霁摘星的指尖,几次不成功后,容昼抬起眼望向霁摘星,脸上是病态的晕红。
黑发剑修低敛眉眼,神色如常。
容昼道:“你划破手,我来取精血。”
霁摘星倒是没有要责怪的意味,从善如流:“好。”
他接过那柄特制的刀,很快便在指尖划开一道口子。容昼抵住霁摘星冰凉的指腹,适才默念口诀。
一点从指尖凝出的血,色泽浓郁至极,蕴满真元灵气。
逼出一滴后,容昼让精血滚落至玉瓶中,取给祁白扇服用。
祁白扇仍安静沉眠,胸腔无一丝起伏。只是被喂进那精血后,苍白面色浮起一缕淡红,唇瓣亦变成鲜红柔软的色泽。
容昼掩住眼底冷然:“祁道友应当很快能醒过来。”
霁摘星略微一顿:“寒林试剑……”
这时却是那卜梦宗医修接口:“以祁道友天资,自然是可进前十的。宗内已经安排好祁道友的比试,在最后一日。”
这便是补偿与退步了。
霁摘星神色淡淡:“有劳。”
容昼的脾气,与上次相比显然要大很多。他见到霁摘星似乎有昼夜守着的意思,便寻了借口将他赶回去休息了。
“医修苑夜间不留人。”容昼冷淡道,全然忽视身旁医修的迷惑目光。
霁摘星某种程度而言,倒并不爱行使特权,十分配合医者。
他回去时,院落门口守着卜梦宗一名修士。
“奉老祖之命,来送予霁真君此物。”头戴玉冠的弟子微微俯身,语气谨小慎微,敬畏地递上一枚玉牌,“霁真君可持令牌在宗内随意行动。”
霁摘星问:“期限?”
修士恭敬回答:“并无。”
这就是卜梦宗对霁摘星的收拢与诚意了。往来也只有归属卜梦的客卿长老才有这般待遇。
予另一宗门的长老如此大的权限,堪称绝无仅有。
霁摘星略微思索,却是收下了。他的眉眼微垂,显得更沉稳静谧。
“多谢。”
有了此物,霁摘星在宗门中便出行自如,也能随时来照看祁白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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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白扇仍躺在榻上,身形清减不少。又有许多郁水宗弟子前来看望他,眼中满蓄着忧虑。
只是他们在霁师兄无声安抚下,又很快变得坚定起来。
霁摘星冰凉的指尖落在祁白扇的额上,也就少年人温热体温,显出一点活气来。
黑发剑修面容沉静,只是睫羽低垂,眼底落下一片阴翳,莫名显得低落。几乎让看见的人都忍不住微微心疼起他,想叫他开心一些。
眼前剑修纵使金丹修为,悍然无畏,到这种时刻,却也好似羸弱的孤身一人。
明日便是寒林试剑的最后一日。
霁摘星起身,询问容昼:“若是要让他在明日之前醒来……”霁摘星又委婉地换了另一个问答,“祁师弟如今丹田,最多可以承受多少精血?”
容昼目光微微闪避,他其实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在霁摘星的坚持下,还是声音略有低哑地道:“九滴精血。”
一滴精血,便已是颇伤元气,而霁摘星整整取了六日。便是面容都透出虚弱病气,半点不像金丹大能,而似被人精心将养的娇子。
如今一次性要取更多——
霁摘星的刀便落在了腕上,才生生逼出那点浓郁精血。
如雪一般细腻的肤上,又添上一道殷红艷色。
这种特制的对修士道体有损的刀,伤口是一时半刻不好痊愈的。容昼看着霁摘星指尖的数处伤口,还有那腕上猩红血线,便是连漠然神色都再难维持。
霁摘星的脸色很似苍白,他微微敛眸,眼底的情绪便被盖住,没人能发现他刚才的失神。
在容昼眼底,霁摘星这幅模样和他在那日落雪中,认识到的形象完全不同。
他苍白虚弱,好似病气沉沉的魂魄,随便来个人都能欺负他。
却也克制又决绝,一张面靥……美得惊心动魄。
容昼喉结微动了动:“你过来,我给你上药。”
这还是容昼第一次要为他治伤。
霁摘星虽然心狠,却并不逞强。他稳住步伐,在容昼身边寻了一处坐下,正准备将手抬起时,却发现容昼已经拂起衣摆,半跪在他身前,双手极有技巧地按住了他的左手。
冰凉又柔和的灵气推入霁摘星的伤口处,那血倒是止住了,只是愈合的痕迹并不明显。容昼的唇微微绷紧,又去取用了一些药膏给霁摘星抹上,适才包扎起来。
他又一如往常般,开始赶人。
只是在霁摘星离开前,又递给他一张薄薄药方,那里面皆是些用来养气蕴灵的丹药和一些灵草。
霁摘星扫过一遍,收了起来,问道:“祁师弟醒来时,便可用这些药么?”
容昼的动作微微一顿,咬牙道。
“那是给你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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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白扇醒来的很及时。
在寒林试剑决赛前一日,他终于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他霁师兄的侧颊,稠艷美貌,黑发如瀑般垂下。
霁摘星亦是第一时间,便察觉到祁白扇的醒转。
他神色如常,好似祁白扇不过是一觉睡醒般寻常,对祁白扇微微笑了一下,便让身旁侯着的医修去请容昼过来。
那一日法器扎进他丹田处的触感还十分鲜明,痛楚难以忘怀。以至于祁白扇一时见到霁摘星,都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死是活。
愣了好一会,才向霁摘星可怜巴巴地卖惨。
容昼前来时,便见到祁白扇好似黏人的狗一般,围着霁摘星打转,眸底略微有些冷意。
他走到了两人身旁。
祁白扇无意识地躺了这么久,却只是身上虚软了些,他原本以为自己就算从鬼门关上走回来,修为也定当不稳了,没想到丹田中却是真元充裕,甚至隐隐要成厚重基台,是进阶前兆。
再加上听霁师兄平和地和他说那平驹少的下场,他心中最后一丝负担都没,故意逗趣道:“他肯定后悔死了。这么一下没把我弄死,我修为反倒还稳固了些。”
他这样不着调的语气,算是激出了容昼的最后一点怒意。容昼懒懒瞥着他道:“你自然修为不跌,若是吞噬了金丹修士的精血还不能修成筑基,那当真是不知废物成什么样了。”
霁摘星原本一直微笑着听小师弟的话,却听到容昼这般犀利言辞,略微怔住,侧目望向他。
其实霁摘星那一眼,是没什么情绪的,不过奇怪容昼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但容昼却像受了刺激,浑身血都冲上来了,接着道:“你以为你这次受伤不重?不如看看你师兄为救你用了多少心头精血,散去多少修为,再看看他手上的伤。”
不等霁摘星反应,祁白扇已经从呆怔里回过神来,一把勾住霁摘星的手。
那原本用来持剑的,白皙修长的手上缠上一层又一层的细碎绷带。祁白扇不敢掀开,手微微有些颤抖,想象出来的伤势便愈加可怖,好似亲眼见到了那些斑驳错乱的血痕,一时声音有些低哑。
“师兄……”
他生死之际尚且未哭出声,此时却眼睛红了一圈,隐忍啜泣着,又颤抖地将脸贴在霁摘星的手上。
“对、对不起。”
霁摘星一时之间,并不懂祁白扇为何这样难过。
他其实是很难与人达成共情的人。
霁摘星微沉默了一下,平静地道:“那日我伤重醒来之时,在我身边照拂的便是师弟。如今我亦也照拂师弟,有何不可。”
祁白扇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他发觉平驹少想据他于死地的时候,都没这般怨恨,现在却恨不得将那罪魁祸首拉出来千刀万剐。
他也同样怨恨自己的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