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三千小世界,灵域出口处。
海面波光粼粼、温和湿润。
那些守着的修士们都知晓,包括金丹期的那位霁真君,他们进入这天阶秘境,便不可能活着回来了。
也就是这些进入秘境的修士实在地位超然、是每个宗门最具天赋根骨的弟子的缘故,秘境入口这才仍守着许多人。
他们不知已经守了多少个日月。
从最开始不切实际的试图谋划,到最后接近绝望的等待。
这里面数目最多的修士,来自于郁水宗。
这样的无妄之灾,对郁水宗的打击自然是最大的,毕竟他们宗中几个根骨绝佳、天赋鼎盛的弟子都送了命。还有一剑惊四方,能以一己之力打破如今三宗平衡、让郁水宗登上修真界巅峰的霁摘星,也折在里面了。
宗主不能轻易离宗,如今带领郁水弟子的,是郁水宗少宗主谈琅。
筑基修士没几个能像他这样不眠不休。谈琅猩红的眼紧紧盯着那原本的入口处,若不是现在那处已经无法再开启,他大概也会忍不住冲动——
狄莺蓉将意外变故的消息带回郁水宗时,谈宗主一时失神间跌碎了珍爱把玩的灵玉,一夜间便似苍老数年。
宗主夫人被告知突如其来的噩耗,神色仍温婉镇定,宽慰宗主,安抚上下弟子,却修炼之时出了差错,差点走火入魔。
谈琅也知晓此事。
这个时候谈琅才突然意识到,他那日听见容昼所言,谈父要合力将霁摘星送出小世界之时,为何会那般惊诧难过,甚至是按捺不住的暴怒。
原来不是一时失衡下的妒忌。
他只是怕霁摘星离开。
他们相隔如同一个身在凡尘,一个是耀目之星,他仰望而不可及。但现在,却真正见不到那人了。
永失所慕。
而事后,谈琅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询问起父亲金龙令之事。
谈宗主讶异他居然会得知此事,却还是难得颓丧和气,像个普通的父亲一般,将那件事原委道来。
他的确曾想借金龙令之力,将霁摘星送去中世界。毕竟下世界千年来未曾再修出一个元婴,他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弟子在其中消磨灵气。
并且谈宗主也想着,待霁摘星修成元婴之后,他还会回来,将谈琅和一些弟子,带回至中世界。
霁摘星的品行,谈宗主作为他的师尊,自然很信的过。
但是霁摘星拒绝了。
“若为外界所知,这般际遇却并非落于您亲子、如今的少宗主身上,又会传出怎样流言,”当时的霁摘星道,“只怕会觉得谈琅朽木不可雕,便是与您有血脉牵连,您也不愿意助他得道。”
“寿元仍长,不必急于一时。”
这只是一个很小的插曲,谈宗主性情极直,他意识到不妥后,也再未曾动过这个念头,更没想过,会被谈琅得知。
如今谈琅一次次回忆起,他将霁摘星推离时的回忆。
“和你在一起,实在是有些无趣。”
霁摘星当时是如何应答的?
——他大概是笑了笑,看上去温和沉静无比,应了一声“好”。
那些不断翻滚出来的记忆,和悔意不断纠缠着谈琅,以至于海面上发生异动时,他也未曾回神。
灵气似乎翻涌起来,像是一道接连的门被推开。
第30章 拒婚杀生道大能后(三十)
霁摘星带着那些弟子从灵域中离开, 重回小世界时,耀眼日光一下子便倾洒在霁摘星身上,将他那原本冷白的肤色,都衬出一种温柔意味。
明明已经是金丹修士, 霁摘星却还是被那骤然亮起的光, 刺激得有些睁不开眼,细密的眼睫垂下, 仿佛他如今的情绪内敛。
衣袂被风吹得作响, 他背负长剑, 一截雪白皓腕露出, 连被修长漂亮的手握着的那柄灰色长剑, 都好似瞬间变得无比古朴、神秘起来。
他们出来时, 明明面前满守着修士,却在同一瞬间, 众人寂静无声, 落针可闻。
谈琅从恍神中抽离, 他抬起眼, 正好便看见霁摘星持剑身影, 修长瘦削。
像是有什么混沌意识在脑中炸开, 无比的狂喜、不敢置信淹没了他,如同救赎一般将谈琅从深渊边缘拉回。他下意识上前一步,迟钝地和霁摘星交谈, 然后在这途中如游魂被喊回来般,眼眸愈加晶亮。
霁摘星回来了。
无数修士在脑海中重复着这一句话。
眼前的黑发修士略有倦色, 只是神色依旧平和,眉眼低垂间都似蕴着温和的光。谈琅这时已经彻底回神,不像方才那样无法自控仅凭本能开口。
他望着霁摘星。
没人会不想知道, 那天阶秘境中发生了什么,只是谈琅看着霁摘星身边仅剩的几个弟子,也猜测出了大概。
宽慰的话到嘴边,便成了冷冰冰一句安排:“先去休息。”
那些受伤弟子,他会安排妥当。
还有……
谈琅的眸色微沉。他神情平淡,其他宗门的修士,都隔得极远,完全没法从他的神色中猜测出谈琅说了些什么。
“对不起。”
那是很低的一句道歉声。
霁摘星原本将离开的脚步,忽然顿了顿。
他发觉,最近听见这句话的频率……似乎有些多。
忽然出现的天阶秘境,三大宗门天骄折损于此的悲耗,大抵都没有后面那条传出来的消息震动人心、惊心动魄——霁摘星竟然真带着人,从那十死无生的鬼门关处闯回来了。
那些没见过霁摘星,只听闻其名声的修士,都想送他一个活阎王的名号了。
霁摘星带回来的五名修士,并非都是郁水宗弟子,连着其他宗门修士,他也救了回来。这份恩情,不论是卜梦宗还是镜花道,都是愿意承的。
连他们这些偌大宗门,都已经接受放弃这些弟子的事实,准备好重新去培养宗门年轻一脉的领头魁首;谁能想到霁摘星不仅是修为境界高,连着品性,在修真界中都是难得的君子之心。
叫他们这群人精般的修士都有些愧疚起来。
霁摘星应了谈琅的话,却没真去休息。
他带回来的几个弟子身上多少有些隐秘暗伤,恰好百里外便是卜梦宗,医修容氏也客居在此,医治之事不必担忧。
其中伤势最重的是金闻宁,便是霁摘星续住了他性命,救治起来也需多费时日。
原本祁白扇和雍连隐也是命悬一线,伤势不比金闻宁要轻。可他们偏偏受天道眷顾,几乎可算是气运逆天之人,在获得传承之后,身上的伤也不药而愈,现在他们遮掩修为,倒是像没事人一样。
雍连隐是出于宗门缘故隐藏修为,而祁白扇却是害怕被人发现他堕入魔修,给郁水宗带来麻烦,索性也安静低调。
卜梦宗如今有众多医修在此,金闻宁的伤势不好移动,又还昏迷着。霁摘星思虑过后,带着祁白扇和狢轩先一程回了郁水宗。
谈琅原本也想跟着回来,但他到底是少宗主,不能将门下弟子便这么丢在其他门派地盘上,只好情绪焦躁地留了下来。
那镜花道和卜梦宗的两名弟子被精心救治好,面对着宗门长老的嘘寒问暖,心中却有一些出神和惆怅。他们略微伤势好了些,便去询问那位霁真君如今在哪里,想要去亲自道谢。
得到的答复,却是霁摘星早已经离开了卜梦宗地界,一时微微怔愣,心中漫起一层悔意。
·
霁摘星回到郁水宗中,是带着谢罪之心来的。
那些修士们还没得到霁师兄已经离开秘境的最新消息,见到霁摘星出现在宗门中的身影时,几乎要以为这是青天白日下自己生出的幻觉。
是他们悲寂过度了?
霁摘星神色从容冷淡,他入了宗主主殿,一眼看见师尊花白的发和明显的老态,微微垂眸。
谈宗主还在恍惚之中,看见他的弟子走进来,下意识直起了身,脚步踉跄。
在惊喜后,脸上便又覆上无比愤怒的神色。
霁摘星低头认错。
他此次带出去的十一个弟子,有三人被永远留在秘境之中。
他没有将人领回来。
——可在谈宗主和众人眼中,这也决计不该论做霁摘星的错。
谈宗主愤怒的,也不过是他不顾自身性命,便进入了那天阶秘境中。
明明如今霁摘星带回了那些弟子,也平安归来。谈宗主却还是感到一股后怕。
黑发剑修单膝跪下,抬手时云袖滑落,那段洁白的手腕便露出来。他垂着眸,手上呈着的是一条戒律鞭。
“请师尊责罚。”
谈宗主简直要被气得恨不得现在就拿起那根鞭子,狠狠抽……自己一下。
他努力压抑住了愤怒,对霁摘星道:“摘星,我有时候总会反思。是不是我对你太过严厉,才会让你这般轻视自己。”
·
主殿外,祁白扇被拦着,不能进去偷听师兄和师尊的对话,便也只露出一副乖巧模样,守在了外面。
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个模样俊美精致,看着年岁也不算大的银发少年。那些值守弟子好奇地想要来问问他的姓名,都被少年的一眼冷意给吓得离开了。
祁白扇虽然站在他身旁,却是极其厌恶这人的。
他那时被师兄唤醒,满心满眼都只容得下霁摘星一人,还是到很后面一段路程,才发现多了个拖油瓶。
霁摘星倒是介绍过他的,说这是自己决定收下的徒弟,便只在短短半天内,祁白扇多了个师侄。
霁师兄首徒,多让人嫉妒的名号。师徒间的关系,总是更多一些渊源的。
尤其是这人一路上和霁师兄故作亲近,祁白扇更不喜欢他了。
祁白扇越想,便越忍不住阴郁神情,眼中涌动的猩红血气明灭不定。他站立许久,突然对身旁人挑衅道:“你不要以为师兄将你收做弟子便是看重你了,他不过是心性柔软,哪怕眼前是只妖兽,他都会救。”
狢轩:“??”
狢轩感受到了十分的愤怒,他抱着胸,极其冷傲挑衅的对祁白扇道:“咪!!”
祁白扇:“……”
草,这人有病。
第31章 拒婚杀生道大能后(三十一)
两人面面相觑, 相看两厌。
若不是现下在宗主正殿门口,霁摘星又与他们只相隔几步之遥,只怕已经要打起来了。
霁摘星出来时,便见着他们两人相对而立, 目光都似要黏在一起般紧紧捱着, 像两只彼此嗅闻的幼崽,还以为他们关系应当很好。
他微微笑道:“小师弟, 师尊有话要和你说。”
一人一兽这时才发现霁摘星出来了。他的黑发微散, 不知因什么缘故, 一截衣袖卷起, 露出极清瘦的一段手腕, 那凸出的尺骨上泛着淡淡的红, 像是蒙上一层薄胭一般。
祁白扇正心虚着呢,微微低头, 便正撞见那一段白腻的手腕, 更有些出神了。被霁摘星又唤了两声, 才迟钝反应过来, 从脸颊热到了鼻尖。
“噢……好。”祁白扇慌忙撩着衣摆进去了。
霁摘星又看向那从他出来开始, 便直勾勾地望着他的少年。也就是被法术遮掩着, 要不然埋在发中的兽耳此时应该立起来了。
他细软银发上被覆上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发顶。
在霁摘星眼中,狢轩还是个毛茸柔软的妖兽, 举动便会下意识轻柔些。
“旁人面前,你要喊我师父。”霁摘星眉眼微垂, 说话的声音轻软,莫名显得温柔许多,“至于其他时候, 喊我名字便可。”
霁摘星对狢轩的耐性向来很好,因知他是由妖兽化形,对修士之事并不了解。便只是些有关人修的细微常识,解释起来也不厌其烦。
狢轩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他乖巧地在霁摘星掌心蹭了蹭,温驯可爱的不行。紧接着便开口了,这一次发出的倒不是妖兽的声音,而是蕴含着少年人音色,无比清亮的一句。
“摘星!”
也不知和谁学的。
·
祁白扇去见师尊,倒没预料到师尊将要说的话,只第一句,便将他给问懵了。
师尊已然知道他堕入魔修之事。
祁白扇只觉脑中一股热流涌动,他咬着牙便跪了下去:“是弟子的错,污了宗门名声清白。弟子今日便叛出宗门,绝不会牵连郁水宗,只是……”
少年人的眼眶微微一红:“今日以后,我可否能与郁水宗之人接触?”
谈宗主有些胸闷,实在是他收下的弟子,一个个都不得灵性,让他有些怀疑自己。
宗主怒道:“如今魔修的名声的确不好,可说到底,不过是一种修炼途径罢了。何况上古修士亦不同于我们如今,你并非因为心性杀戮缘故堕魔,不过是传承功法,又何错之有?”
“我叫你来,也并非为了斥责你,不过是希望你既走上此途,便是你的机缘。不必因为旁的缘故易道,好好修炼便是,宗门不能助你,只能靠你自己摸索。”谈宗主摸了摸自己颤抖的心口,又道:“只是你霁师兄也说,此事暂时不宜告知旁人,还需一个时机才能透露出去。”
谈宗主此时的神情,又变得有些奇怪起来。像是自豪,又有些叹息折服,幽幽地道:“你师兄要做的事,可比你的事情严峻多了。到时候流传出来,恐怕也无几人会拿你堕魔来做文章。”
当时祁白扇还未意识到,师尊这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半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