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在暗影中低下头,改了话头,“而再见面,已到今日。”
两人静默无语,喂鱼似的,你喂一口,我吃一口,与黑夜融为一体。
夜里,郭爷等为雪照备下精致舒适的帐篷,天青独个蜷在笼中,眯眼佯睡。
残火前只剩士兵们窸窸窣窣的烤火,和远山轮廓相映照。有士兵道:“前方是黑石山了吧。”
“是,传说最后一个姑射族人住的地方,连天家人到此都要陆地缓行,再三礼避。”
“姑射族人历来稀少,数千年前,天下地动,为拯救天下生灵尽数牺牲,这才有了如今的天家出头一统天下。”
士兵小声道:“对师家人来说,姑射族人也是恩人呢。”
另一士兵道:“听说这姑射族人无论男女皆能生育,也不知真假。”
前一人停了一下,小声嬉笑道:“若有那样的人,配给咱们殿下岂不两全?”
旁的士兵打了他一下,“殿下的玩笑你也开!”
前人捂着头,“本来就是嘛,殿下这般好的人却单单好那一口……唉!”他叹了口气,“殿下做了多少好事!他生擒钟天青等于救了整个南境!天下人都念着他的恩德,若是他能有个一儿半女,天下人都愿意吃斋念佛呢!”
交谈声越来越远,天青听着闲话,缓缓入梦。
第二日,雪照带着人马,缓缓绕过黑石山,济麟低声道:“殿下,您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雪照目视前方,淡淡地道:“没有人。”
没有人。
一路上一点人烟都没有。
黄土动荡后留下干裂的大缝,道路蜿蜒盘旋向上,空无人影,连一只狗,一只羊都见不到。
处处都是不正常的气味。
转过黑石山,云泽城大门映入眼帘,雪照等人默立无语。
大门残破不堪,半开半合,地裂缝隙处荒草漫生,没有守城士兵,没有来往商贩,甚至没有异兽灵牲。
济麟低声呢喃:“云泽城上百万人口,难不成竟一夜之间不见了?”
雪照下马步行,一进城,道路两边的屋檐瓦砾坍塌一片,济麟和郭爷等赶去探察,不一会儿,郭爷从远处奔回,“殿下,房屋下压着不少死人,应是地裂造成的伤亡。”
雪照点点头,“多么。”
郭爷道:“每户都不少。”
雪照道:“但绝没有上百万。”
郭爷沉默了,死了恐怕连一半都没有,剩下那一半去哪了?
街道上有滴血痕迹,蜿蜒着指向向道路尽头,甚至还有血块拖动的痕迹。
雪照带着众人沿着血痕一路向前,路上的血迹越汇越多,待到尽头时,已是满道鲜红,尽头正在天禄营的营口。
雪照负手而立,站在距天禄营边沿百米有余处,略有迟疑地问:“你们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他身后的郭爷等举着鼻子向天嗅,天青盘腿坐在笼中,小声道:“好熟悉的味道……我以前必定闻过……”
雪照听到,刚欲问他,一只冰凉的手从他后背的手上轻轻拂过。他一顿,电光火石之间向后一抓,那只手没来得及跑,或者根本就没跑,被他一把紧紧攥住。
那是济麟。
雪照对上他的目光,皱眉道:“你怎么了?”
济麟目光涣散,似是在看眼前人又似没看眼前人,带着虚浮的微笑,手指缠上雪照的手,脸上带了些红晕。
“抱我。”
雪照郭爷等齐齐顿住,笼中的天青忍不住笑出声。
济麟恍若不闻,顺势要躺在雪照肩上,雪照向后错身躲开,同时一把制住他。
雪照道:“你中毒了?”
天青当年在营中被下过毒,稍一审视济麟的面色,加之细辨空中气味,脱口而出:“是欲仙果!?”
雪照立刻回身,命令看管天青的郭爷:“向后撤!”
随后,才命人抓起济麟,带领众人远离这片林子。
天青回头,见营中腹地处的高空呈现火红的一角,一抹金色的龙影绕着那处匆匆掠过,空中响起轰隆一声,地面微微震颤。
一行人已退至没有异味之处,雪照等人全看见这景观。
天青喃喃道:“是水龙引发的地裂。”他问雪照:“那处红色是什么?”
雪照却没有回答,凝眉望着他,“你有没有中毒?”
天青一愣,“没有……”
雪照身后的人道:“属下曾参营三次,那处红色仿佛是姑射石所在处。”
“姑射石?”
雪照和天青纷纷皱眉,“姑射石是一块白色巨石,何时变成红色?”
“属下也不知,但近几年听人说姑射石确实渐渐变红,只是并不知何时变得遍体鲜红。”
雪照沉吟,“全体回城,再作打算。”
城中空无人影,众人捡了一家最大的酒楼住下。
“城中人都去哪儿了,数十万人呢,即便是迁徙他处也该留下些线索,怎能凭空消失?”
“莫非被水龙吃了?”
“胡说,水龙哪有那样大的胃口?”
“天禄营里不是还有数百异兽么……”
雪照命人将春情毕露的济麟压到房中锁起,天青蜷缩着长手长脚,虚弱的倚靠着笼子,笑着看他。
雪照回过身,向郭爷道:“打开笼锁。”
天青的笑容凝滞,“怎么?又要放我出来?”
雪照道:“你方才也闻了那欲仙果,这城中危险,万一你夜里发作怎么办?”
天青道:“那便让我发作,不行么。”
仿佛众人垂涎的鲜肉被丢进狼堆似的,雪照望着天青,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地道:“自然不行。”
天青被噎的心砰砰乱跳,“那你要带我去哪?”
雪照想了想,十分坦诚,“带你去我房中。”
天青看着眼前的男子,不知他是木讷的浑然天成,还是坦荡的问心无愧。
但他的一颗腔子跳的又响又乱,十分心烦,被雪照带上楼。
雪照房间在二楼,其余人分住楼上楼下,只有济麟被关在院中单间里,隔着窗户向外探头,嘴里呼喊着些污言秽语,还时不时夹杂着雪照的名字。
天青得趣,趴在窗口听书。雪照忍无可忍前来强行关窗,天青笑得肚子痛,挥手推着窗子,“正听到有趣之处,再等等,就等一下……”
第11章
夜色降临,二人离得极近,彼此的气息清晰可闻,中间夹杂着济麟的污言秽语。
雪照正义凛然的心中,出现一种莫名的羞涩,但被他强行镇压了。
他按着窗棂,“合上!”
天青眼望着窗外,使劲向外拱,同时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你那些属下,怎么都跑出去了?”
雪照望着他:“什么?”
天青手指窗外,“你看。”
只见夜幕下的大街上,三三两两的人呆滞的向前行去,仿佛是受到什么召唤。
雪照和天青对视一眼,两人快速下楼,向前疾驰追去。眼看快追上时,那些属下如幽灵一般钻进茂林中,雪照和天青顿住脚步,原来他们不知不觉已追到天禄营边上。
天青拉住雪照,一句“不要再向前去。”到了嘴边变作:“……你看那是什么?”
雪照抬头,只见白日里火红高耸的姑射石,在夜月的柔光下,变作沉静安稳的一块白色巨石。
雪照皱眉,天青也疑惑道:“奇了,我说这天禄营……怎么感觉哪里不同?”
“到处都不同。”雪照目视前方,“方才我们来的时候,林子茂盛老旧,路上有裂缝,此刻,林子青翠,道路完好无损。”
天青眉头深深聚拢,两人一起望着远处的林子。那处静谧安详,没有风动,若白日里的安静是一种“假”,那么此刻则是“真”,一种不合理的真。
夜色凄清,天青的心头同时爬上数千只蚂蚁似的,但他吹了声口哨,毫不在意的扬起下巴,“雪照殿下,要不要陪小人进去看看。”
雪照没理他,迈步而入。
二人进入遮天蔽日的深山老林,月光穿过枝叶盘扎的天网斑驳地落在衣裳上,仿佛跳跃浮动,衬得林中愈静。
雪照平静地走在前方,将天青置于身后,天青察觉出怪异的不自在,仿佛藏在人的羽翼后似的,他赶上两步,和雪照肩并肩。
在林中走了许久,整个世界仿佛越走越安静深邃,正常到诡异。
天青低声道:“没有人,没有兽……方才进来的人也消失了。”他手心出了薄汗。
身旁的雪照面无表情,握剑的手沉稳有力,环视每一只叶子,每一丝风动。
直到他二人拨开掩映的树枝,前方豁然开朗——远处山谷小溪处,屋舍俨然,那竟是他们的营房,并且,每一扇窗都亮着灯火!
二人对视,天青暗地擦着手心汗,吹了口气,笑道:“要不要再去看看?”
话音未落,雪照已面色平淡的顺路向下,天青笑骂了一声,也跟着下去。
营房前是一处旷地,天青犹豫是藏匿还是直行,雪照径直穿过旷地。
天青在他身后着急,欲出声提醒他不要踹门,却见雪照大步走到门口,抬起手指轻轻叩门。
天青:“……”果然是雪照殿下。
无人应答,雪照推门而入。
几十床铺位排列整齐,仿佛多年未动。烛台,枕头,被褥,床头小几一应俱全,只是没有人。
雪照进房,在床铺间慢慢踱步,天青也四处溜达,环视许久,二人碰头,他向雪照摇了摇头,“走吧。”
雪照抬起下巴点了点身旁的烛台,“看那。”
红烛金焰,静静燃烧,天青歪着头,趴在烛台前左看右瞧,也没能瞧出花儿来。
他直起身,“怎么了?”
雪照盯着那火苗,道:“我们进房间这么久,你看它可有烧损?”
天青一顿,转头盯着红烛细瞧,盯了一会儿,深出一口气,“火在烧,蜡烛却没有燃烧!山林营房都在,却没有活口!”
他猛地回头,“我们此刻身处幻境中,我们白日中了毒,那气味不是‘欲仙果’,而是‘有所思’!”
这两种气味,他当年全闻过,白日猛地闻到,只觉得熟悉,却将二者搞错。
雪照从他身边掠过,走向门外。天青在身后喊道,“你去哪里?”
雪照背对他,“在此枯等也是无用,不如寻找关窍出口。”
三个时辰后,天青拖着脚步,靠在一处岩壁上歇脚,雪照从他身后走来,天青笑,“我劝你还是歇一会儿,这‘有所思’的迷障不是说解就能解的。”
雪照顺着他身侧的岩石滑坐歇息,天青笑了笑也要坐下,腰弯下一半忽然直起,抬头看着天上,“这是……姑射石?”
巨石插天,雪白无垠的一块,不是姑射石又是哪个,正是当年二人相遇的老地方。
天青也不忌讳,顺着岩石而坐,利索的生起火,和雪照围坐烤火。这个场景非常讨厌,总是勾起某些被他抛诸脑后的记忆。
天青安静的烤火,忽然天马行空地问:“那个济麟,他既然并未中欲仙果的毒,为何对你那副情态?”
雪照道:“他是济老将军独女的儿子,从小跟在我身边,济老将军……”他瞥了一眼天青,济老将军满门被杀,是天青的辉煌战绩之一。
天青状若无事。
雪照掠过他的家世,“济麟许久前便向我自荐枕席,我未曾答应,许是他心中的魔障还未消除。”
天青点头:“所以,他中了‘有所思’后,意识错乱向你发情,这倒是说得通。”
……但是,他与雪照二人为何会陷进多年前天禄营的迷障呢,这里有何将他们困住之处呢?天青不明白。
他瞥了眼旁边的雪照,雪照安静拿着树枝烧火,光影明暗间,面上也有困顿不解之色。
管他呢!
天青心道,若是出了迷障,说不得他立刻就会被此人处死,困在这迷障中,他反而多活些日子。
温暖的篝火,光滑洁白的姑射石,两个人。
雪照看他,“果然是第一屠刀,你倒是镇定自若。”
天青涎皮赖脸,“有什么好急的,你急着出去当你的大英雄,我又不急着去死。”
说着,他的肚子咕噜一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亮。
天青看着夜空掩饰尴尬,二人安静了一刻,雪照叹了口气,“你不要走动,我去寻些吃的。”
也许是天性责任感使然,他自然而然的认为填饱眼前青年的肚子是自己的义务。
天青忙止住要起身的他,“还是我去吧,这林中有许多欲仙果,你再中了,可没人救你。”
他笑着快马加鞭的向林中奔去。雪照被剩在当地,真心实意的皱眉:“你也小心……”袅袅话音被抛于身后。
天青耽误了许久,久到雪照怀疑他独自逃出迷障时,他怀里兜着东西小跑回来,掷于地上,弹了弹衣衫上的尘土,撩衣而坐,“吃过这个么,殿下?”
雪照道,“自然吃过。”
天青将红薯围拢在火堆边,真心实意地问:“你何时吃过这等粗鄙食物?”
雪照道:“争渡河边遭灾时,我去救人,当地无甚可用之物,下面人便奉上这红薯。”
天青点头,将红薯翻面,夜里寂静,二人沉默着望着火堆,只剩篝火霹雳啪啦轻响。
不一会儿,红薯熟了,二人各拿一个,雪照捡了个二指粗的,掰开后咬了一口,还未咬下便吐了出来,面上露出异样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