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句话将自己与谷大学士私底下的关系揭过,将对方的异常表现推脱于对方行事保守、且旧方案效果不错。
“闲话便说到这里为止吧。”皇帝把茶杯递给大宫女,闲闲道,“关于西洲时疫之事,诸位卿家还有什么别的看法么?”
见众人暂时没有说话,皇帝突然粲然一笑,咧开的嘴角间带着几分少年般的天真阳光:“你们畅所欲言嘛,有什么地方需要补充的,都说出来听听——当然,得有自己的观点。对了——”
“朕这儿有个初步的方案,你们传阅着看看。”皇帝命小福子奉上一盘折子,正是昨日周逊与他商议出的结果。
众人接过折子传阅。丞相看过一遍,称奇道:“好法子,当真是好法子,这方案可是皇上一个人想出来的?”
“丞相可太高看朕了。”
众人对视一眼。丞相又道:“皇上这是寻得高人相助?”
“不知是哪位谋士?”
“真想同他见上一面。”
皇帝笑而不语地看着众人吹彩虹屁。不知为何,周采居然觉得皇帝的眼神里隐隐约约地带着几分自豪。
……自豪?
周采心情越发古怪,他看着皇帝的侧脸,开始思索今日之事。就连之前所受到的屈辱都被他暂时忘在了脑边。
谋士,究竟是哪位谋士……
“他今日身体不适,待时机成熟后,朕也会将他带来。”皇帝又喝了一口茶,“事情已经商定,今天便告一段落吧。”
“恭送皇上。”
内阁会议告一段落。臣子们向皇帝告别,一一从议事厅里离开。周逊站在树后,看着曾经他想见也无从得见的天子重臣们离开。
一袭紫衣突兀地出现在了议事厅门口,周逊的脸色白了白。
他……
他向后退了一步,脚下却不慎踩到一枚枯枝。
听见声音,紫衣青年转过头,接着……
他愣住了。
“有什么人在哪里?”走在紫衣青年身边的护国公也转过眼来。
“周公子,”周逊身后的小李子小声道,“这……”
周逊低了低头,接着冷笑一声。
“来都来了,又何必避开呢?”
他走出树影。
“你……居然是你?”护国公惊讶至极,他竖起了眉毛,“你怎么在这里?这里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他的声音极为威严,居高临下。他看着周逊,就好像看着什么让他厌恶至极的蝼蚁。
不过他这副反应也并不出乎周逊的意料。
周采于护国公嫡孙有恩。护国公慕其才华,两人是忘年之交。护国公看周采,怎么看怎么都满意,若说周采有什么唯一的让他不满意的缺点,便只是周逊这个以色侍人的、丢尽了周家的脸的弟弟。
于他而言,周逊是一只落在华丽锦袍上的虱子。周采,则是那无辜受难的锦袍。
“五王爷,老夫知道你宠爱这……男宠。但此处可是军机重地!”护国公对五王爷道,“你放他进来这里,像什么话?你可知道周翰林还在议事厅里?你让他过来,考虑过周翰林的名声没有?你这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个自甘堕落的弟弟吗?”
五王爷被他训斥着,却什么都没说。他隔着初夏的重重光影,看着远处的周逊。
周逊听了护国公的话,也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在有形的刀剑下,恶人的喉舌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事事都要计较,他早就活不到现在这一刻了。护国公对他偏见根深蒂固,他不屑置辩。
“五王爷!”护国公见他不回复自己,怒道,“你……”
“院子里什么事这么吵闹啊?”
皇帝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周逊回过头,穿着玄底红纹衣袍的皇帝从议事厅里走了出来。
在看见树影下的周逊后,他愣了一下,向着他的方向一路小跑过去。
正要随着皇帝出来的、眼睁睁看着皇帝撒欢一般地跑了的丞相:……
他眯着眼看着树影下的水色衣衫青年,对大宫女道:“你可知那人是谁?”
大宫女宛然一笑,谨遵宫女的本分,不语。
还没等皇帝过来,护国公怒道:“容汾!”
接着,他看向周逊道:“这里不是你该出现的地方,你若是懂点规矩,就该……”
“就该什么?”皇帝凉凉道,“周逊是朕的贵人,有什么来不得的?朕能到的地方,他也能到。”
“皇、皇上!”
皇帝这话一出,举座皆惊。护国公张目结舌,他动了动嘴,看向皇帝,又看向五王爷,最终对皇帝道:“皇上是说,他……如今是您的贵人?”
皇帝:“怎么,有问题吗?”
说着,他用眼角瞥了一下周逊,笑得很是骄傲。
就好像……
他是什么很值得拿出来炫耀的珍宝一样。
周逊:……
他用手指拉了拉自己的衣袖。
“这……”护国公愣了半晌,他似乎一时间失去了组织语言的力量,大脑当机,“这……”
皇帝似乎很满意自己的震慑效果,他转向周逊,刚想说什么,就听见护国公发抖并铿锵的声音:“皇上,老臣有一话忠言逆耳,不知当说不当说……”
皇帝还没说完“那你就别说了”,护国公咬咬牙,已经道:“老臣是看着皇上长大的。然而……皇上所作所为,实在荒唐!太荒唐了!”
皇帝:“……啥?”
护国公道:“皇上,您是万民之主。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的一切自然都是皇上的,可……这……这周逊,乃是王爷的妃子啊!皇帝想要美人,这天底下到处都是美人,又何必……”
皇帝:“……哈?”
护国公:“唐高宗将太宗妃子纳入后宫,以至于武氏窃国;唐明皇以儿媳为妃,以至于安史之乱。皇上将周逊立为贵人,岂不是重蹈覆辙……”
皇帝:“朕好像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护国公:“皇上!一介男宠,当个玩物也就罢了。但这里毕竟是军机之处,皇上不可为了美色而轻国啊!皇帝喜欢他,封他为妃嫔可以。但后宫中人不得干政……”
皇帝:???
周逊:……
看来护国公是把皇帝所说的贵人,理解成了另一个意义上的“贵人”。
皇帝在那边同护国公鸡同鸭讲,这边五王爷的眼睛,却始终看着周逊。
“采玉。”
五王爷的声音,在周逊的身前轻轻地响起。
周逊不想看他。
他苦笑了一声,道:“原来你真的在宫里,当初听见时,我还吃了一惊。你这些日子……”
周逊终于看向他,他的眼眸很冷。
冷到没有一丝感情。
五王爷见他终于看过来,苦涩一笑:“你总算肯看我了。你不肯应我,是还在恨我?”
周逊冷冷一笑。
“你找采玉,关我周郁文什么事?”
“噗!”
他这话一出,旁边的皇帝把一口水猛喷了护国公一脸。
“咳咳,咳咳咳……”皇帝咳着嗽。
护国公被皇帝喷了一脸口水,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皇帝于是尴尬地哈哈笑着道:“天气热,你也上火,正好给您消消火……哈哈,哈哈……”
护国公:“皇上!!”
皇帝道:“咳咳,小福子,你扶护国公下去更衣。”
护国公:……
周逊:?
皇帝看向周逊,给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第14章 景朝最穷的流放地点
护国公顶着满脸水,一脸晦气地随着小福子下去更衣了。皇帝像是被一口口水呛住,扶着墙狂咳不止。
周逊只看着皇帝那边,五王爷站在他跟前,却被他视若无物。
看见他“油盐不进”的样子,五王爷苦笑:“你我之间这两年情分,当真是一点也不讲了么?”
“请王爷自重。”周逊终于转过脸来,厉声道,“周逊只是一介草民,和王爷之间何曾有过一丝情分!”
在外人眼里,他挺直了背、义正辞严。只有周逊知道,此刻他是在虚张声势。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指甲深深陷入手心。他捉住了自己,就好像那是什么支撑起他脊梁的力量似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面对此人时,他心里所升起的不仅是仇恨、不仅是厌恶、不仅是恶心……
还有惧怖。
他是他的梦魇。
他让他本可拥有的美好未来变成一摊碎片。周逊恨他恨到想要生食其肉。然而在五王爷是皇族,而周逊不过一介庶民。面对来自天潢贵胄的压迫,他的一切反抗都只是微不足道。
——就好比,五王爷当初只因他一个月里跳了三次湖上了一次吊,便能命人将他用绳子绑在床上一个月。好叫他“冷静”下来。
“阿玉……”
王爷还在叫他的“名字”,向他伸出手来。周逊却往后面一躲,避开了他的手掌。
“你……”
周逊冷冷地看着他。王爷收回手掌,有些黯然:“我真不明白,你就那么恨我?”
他没有得到周逊的回答,咬了咬牙又道:“我知道,你以前恨我,恨我心里有周采,恨我把你当成他的替身。我也承认,以前我确实做过许多错事,让你过得很不好,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啊!”
“我自认这一年里,自去年冬天以后,我待你不薄。王府里的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你身体不好、不愿侍寝,我也从来不勉强你。我一直都在补偿你,我也原以为你已经打算和我好好的过下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五王爷说到情动之处,语气也变得急促了起来,“你到底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情?”
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刺杀皇上?
恍惚间周逊的眼前已经又飘起了那年的雪。他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新雪。
那时,在这样绝望的地狱里他几乎要死去。他靠在床上,房间里被取走了一切他能够用以自杀的东西。他看着被绑在自己手腕上的绳子,屋外是王爷和周采交谈的声音。
“你把我给了他,我便收下他。可这一年里,我从没对他……我还念着你……你为什么……”
在两人越来越远的话语声中,他始终看着自己的手腕,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出来。但他总觉得,自己是该想些什么出来的。
侍女端了热毛巾进来替他擦脸。见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腕,叹息道:“周公子,您这是……何苦呢?”
周逊不语,她又道:“这天底下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人都是这么过来的,王爷心里有别人又如何?周状元和他就算……也都是过去的事了,来日陪在王爷身边的还是您。王府荣华富贵天下难及,吃的用的,除了皇宫,一切就是府里的最好。人活在世上不就为了这短短几十年,何必与自己过不去呢?等王爷想通了,他还是对您最好……”
“……周公子,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哈哈……哈哈哈……”
她最终听见的不是周逊的附和声,而是他终于仿佛想通了什么一般的、泣血的笑声。
“你知道我为何如此恨他么?”她听见那好看的公子古怪地道,“你以为我是为了争宠,以为我是因他心有所属……不。”
那公子最终道:“我恨他,是因为我看见了我自己的未来。”
“我看见我自己始终被困在这方寸之间。”那时的周逊道,他用手指触碰着脖子上的淤痕,“我恨他轻而易举便以‘他一场微不足道的风流韵事’而毁掉了我原本能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以施恩的态度决定我的未来、施舍我的未来。”
“他是天潢贵胄,而我只是一介草民。他可以用他的权势压我,可难道一介草民,便不配为暖饱之外的事而拥有愤怒了吗?即使穿着华服,我恨,即使住在宫殿中,我也恨。人生中最可怕的事就是一个人弹指一挥间便能毁掉你所有的自由,他却把它当做是一场,因自己的风流韵事而引发的‘不幸’,一场可以由自己弥补的‘憾然’。”
而现在……
五王爷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痛斥他,眼里是被辜负了的难以置信,就好像他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罪人。
在他的眼里,周逊想,我做出这一切,我对皇帝的刺杀,依旧是因为对他的“求不得”。
想到这里,周逊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变得好笑了起来。
好笑、浅薄、鄙薄。
他突然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害怕他了。
这个男人……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真正“受难”的原因是什么。
“为什么要刺杀?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周逊对着他一字一句道,这是他自和五王爷重逢以来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因为在你的眼中,我会因为你的‘爱情’而发痴发狂。因为我恨你,你轻而易举地便能毁掉我的一切、决定我的一生。然而你知道我最恨你的,是哪点吗?”
五王爷被他问懵了,呆呆道:“什么?”
“是你轻而易举地便能施舍着‘弥补’我的一生。你觉得,你轻而易举地就能做到。”周逊道,“在你的眼中,我只是一只蝼蚁,一只可以由你轻易摆弄人生的蝼蚁。面对你的补偿,我应该感激涕零,然而——”
“我不在乎。”周逊道,“正如你不在乎我的人生,我也不在乎你的‘补偿’。所谓锦衣玉食,所谓的补偿都是王爷轻而易举就能拿出来的东西,而我能够拥有的人生,是你永远也不舍得拿出来补偿的东西。王爷用自己的鸿毛来弥补另一个人的泰山,岂不是太可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