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微吸了一口气,周逊却神色不变。
他一介白身,在京中并没有什么名气,且在尚未科举时便被陷害进了王府。这事儿算不上什么光彩的事,知道内情的,也不过是王府、周家和与这两者相熟的一干人等罢了。即使是知道这件事的,也未必知道他这个人——只是知道周家有个公子进了王府,却并不知道他是叫周逊。
鲁丞相并没有深究名字的问题,只是笑呵呵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周公子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见识,日后必定大有所为。”
周逊不卑不亢地道了谢:“谢大人。”
鲁丞相随皇帝一路到御书房,原本也是想商讨五王爷的事。如今他看皇帝心意已决,也就不再过多规劝,于是便从御书房里退了出去。
“江州,周逊,周家,生得这样相似……”
“鲁大人?鲁大人?”
小太监的呼唤将他从疑惑里拉了出来。鲁丞相坐着轿子离开了禁城。
在返回自己府中后,他招来多年的管家道:“派个人去江州那边查查。”
“江州老家那边?老爷去江州查什么?”忠心的管家问道。
“查……”
话说出口,鲁丞相又闭上了嘴。
“罢了,”他道,“不用了。”
——若周逊真是她的儿子,她的儿子能伴在皇上身侧,是否也就说明,她如今也过得不错?
既然她已经嫁作他人妇,再打听这些,也只是唐突了。
他想。
……
鲁丞相从御书房里走了,皇帝终于又瘫倒在了椅子上,做回了那个轻松不营业的自己。
“皇上今日心情欠佳。”周逊见他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坐到他身边来,“是因为五王爷的事吗?”
皇帝瞅了他一眼,见周逊面容平静,显然并不愤怒也并不伤心,只是在客观地询问这件事。
……不知怎的,他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一点暗中乐了起来。
“碰到一个智障罢了,一个大男人还搞什么绝食威胁?还说我是暴君?我呸!”皇帝呸呸呸了一口,“暴君?老子就做一回暴君,哪天我心情不好,就诛他九族!哼!”
周逊:……
皇帝说了这句话,看见周逊正面沉如水地看着自己,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道:“这……是不是过于残暴,吓到你了?”
“是过于残暴了一点。”周逊道。
皇帝:“啊??我、我开玩笑的,先生你别……”
周逊:“皇上生气归生气,可要保重自己的身体。王爷这九族之中,也有皇上这一族。”
皇帝:……
他这才发现周逊是在说冷笑话。周逊见皇帝露出了“傻眼.jpg”,没忍住支起右手笑了笑。
“这笑话真冷……等等,你手上这里。”皇帝瞧见他右手臂上那块红痕,“太医开的药膏没用?”
周逊奇怪道:“什么药膏?”
“当然是那个,那个祛疤的药啊,我派人找了好久呢!”皇帝道。
周逊想了想,内务府似乎是送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来。比如说着什么“周公子一人在宫中难免孤独,皇帝特地命人寻了伴儿给你来”、并掏出了几箱各种各样据说是有灵气的古书的太监、比如偏殿后花圃里新种上的稻谷(周逊第一眼看见它们,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再比如……
“似乎是有这么个东西,不过,也不需要涂,也不碍事。”周逊道。
红菱端着东西走进御书房,正巧撞见皇上急切地道:“你还是涂上吧,毕竟那块红痕……”
她把托盘放下,便听见皇帝的下一句:“是我弄上去的。”
红菱:??
红菱放了托盘便离开,心里琢磨着那段古怪的对话。行至东华门时。却不慎差点与一个人撞上。
“红菱?”
听见那声音,她抬起头来,正对上周采的脸。
“周,周大人。”红菱红了脸,“方才……”
“走路怎么这样不小心。”周采温和地说着,语气里却并无责怪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一下那个浅红的疤,是皇帝在穿越前不小心泼在书角上的红墨水印皇帝:你身上的印记是我弄出来的!
第33章 周采最近真的
周采近日以来, 过得很不好。
自从内阁议事那日之后,皇帝突然就再也不曾召他进宫伴驾。就如同对周逊突如其来的热情一般,皇帝也突如其来地, 对他冷淡了下来。
内阁议事时, 周采不再被通知;皇上上朝时,也未在向他的方向多看一眼;周采身为清贵的翰林, 职位原本当得好好的, 领着编修史书的工作, 却被皇上突兀地下旨,让他停下手中的活计,等待调令……
一夜之间, 他的生活就这样翻天覆地地变了!
朝堂中的人个个都是人精。皇上虽然明着没说什么, 但机敏的人早就嗅出了皇上对周采那是今时不同往日。往日里皇上对周采那是什么样?如今皇上对周采又是什么样?只有眼瞎的人才看不出来, 如今周采是失宠了, 而且说不准, 更进一步, 是被皇上厌恶了!
京中的人都是踩高捧低的。一部分聪明点的人,表现得不算太明显, 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谨防哪日皇上又想起了周采、让他咸鱼翻身。原本巴结讨好他的人,当初有多热情地贴着他、如今就有多恐慌地避着他, 比如那半个月前还眼巴巴地盼着他给自己侄子在皇上面前说好话的谷大学士……
周采握紧了拳头。
想到那个谷大学士所做的事,周采便气得要发抖。谷大学士知道周采喜欢玉雕, 前些日子还讨好地同他说, 专门替他寻了前朝黄大师的玉雕作品来,如今人在路上,过几天便送到周府。周采嘴上说着劳烦了, 心里却满是得意和期待。
周采日夜盼着,那玉雕却始终不见踪影。然而前日,周小妹同友人从京中贵女们的聚会中回来,一路叽叽喳喳着楚皇商府中的豪华——她原本也是没有去这个聚会的资格的,只是托了周采的未婚妻,严家小姐的福。
“楚家可真是豪华,那才叫个白玉为堂金作马,我看他家照明的,都是上好的夜明珠呢!”周小妹满怀憧憬地说着,“果真是皇商,楚姐姐说,皇上近日专门叫她哥哥进宫议事,说要开个……开个叫丝绸之路的东西?其他姐姐们都说楚家要大发达了,送礼的人可踏破了门槛呢……”
她说着,满目都是对金钱的痴迷:“要是有朝一日,能嫁进楚家当阔太太,那……”
她说者无意,周采听着,却放下了书。
周小妹说谁不好,却偏偏说了楚家。楚家是皇商,祖上还尚过主,楚家二少则和周采素来不睦。周采当初进京城时也曾讨好过他,邀他作客,没想到竟然被他以腹泻为由扔了请帖。周采要改期到第二日,他甚至命人来说:“别改期了,我腹泻一个月。”
他分明就是看不起他!这些京中的豪门大少,仗着出身高贵,看不起他这个乡下来的小子!
好在后来他通过手段得到了皇上的宠爱,扳回了一局,这才叫解气!
周采表面上轻轻一笑道:“士农工商,荣华富贵又如何?商人整日算计金银,染得一身铜臭味,不过是下品人才会去做的活计。”
周母也皱着眉头斥责她:“你一个书香世家的小姐,眼皮子这么浅!他们一个商户,做得再大富大贵,也是低人一头。哪像你哥哥,他……”
周小妹原本高高兴兴的,被母亲哥哥一通呵斥,自己的脸也垮了下来。她嘟哝道:“哥哥俸禄再多,有些东西也是有价无市的呢!今天还有人往楚家送了一棵梅花树的玉雕,那是真的漂亮,花瓣雕得薄得像蝉翼似的,听说是前朝黄大师的作品,全天下也找不到第二株……”
周采的脑子在那一刻,便快要炸开了。
周小妹却完全没看出自己哥哥的神态,还在那里津津有味地说着:“听说送来那玉雕花树的人在兖州派人寻了好久,花了重金才买来。楚姐姐说了,要把它献给宫里的贵人……哥哥,说起来谷大学士是不是说过要送你一个玉雕花树,那是什么样的?哥哥,你怎么……”
……谷大学士居然瞒着他,将说好要给他的礼物拿给旁人!而那旁人,还是他一心一意视为眼中钉的对头!
周采心中酸而腐臭的愤怒如同滚水一般翻腾着,第二日起来,他再去翰林院碰上谷大学士,原本整天奉承着他的人,竟然连他的面也不要见,见了他就躲着走!
他那副神情分明是再怕他向他讨要礼物,分明是在说“你怎么配拿到那样的礼物?”“你可别厚着脸皮来找我”。
当天晚上周采就被活生生地气得吐了一口血,他擦干了血回到家里,周家上下却在一片鸡飞狗跳之中。
周小弟偏偏又在这个节骨眼里,惹出事来了!
周小弟在京中打了人。他仗着自己的哥哥是皇上宠臣,从来嚣张跋扈,且自以为是,平时没少干过各种“少年意气”的事来。这回他见一个富家公子模样的人命人将一家人的东西丢出院子里,似乎是要强抢民居,想也不想就动手了。谁知他这一推,竟然把那公子推进了井里,将对方摔成重伤!
若逮到这件事的是京中的衙门还好。周采和衙门的人关系好,此事说不定就善了了。可谁料绛卫指挥使上官台的独女上官明镜恰巧路过那边,此事便被绛卫接过手去了!
陆显道和周采关系不好,陆显道是绛卫副指挥使,周采和绛卫的关系便可想而知。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周采刚擦干了自己吐的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制造舆论,收集富家公子强抢民宅的罪证,可谁知……
那宅子,本来就是那公子的!那公子本是孤儿寡母一家住在宅子里,几年前出海久久未归,被人以为罹了难,原本照顾他母亲的仆妇就把他的老母赶了出去,自己鸠占鹊巢。
那公子在海岛上走了一遭,却因祸得福发现了一个宝矿。他好不容易借着船、买了宝石衣锦还乡,却知道母亲遭遇此事,自然是怒不可遏。这次上门本来就是来讨一个最公道的说法的,谁知道会惹出这种事情来呢?
这下,周采当真是无路可走了!
几个原本便看不惯他的政敌早就虎视眈眈,如今机会来了,更是纷纷露出了要借着此事拉他下马的苗头。周采在周府里坐了一夜,第二日一早终究还是咬了咬牙,决定进宫中求情。
他相信皇上看在多年以来同他的情谊上,至少……
而且周逊……
他相信皇帝近日以来对他的冷淡皆是拜周逊所赐。皇帝究竟是什么性子的人,周采再清楚不过。
皇上看着喜怒无常且暴虐,其实是一个相当念旧情的人。周采当初能得幸于皇上,也是因为两人幼时曾有过一面之缘。
无论周逊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只要他能够见上皇上的面,同皇上再说起过去的事,再提起这段时间自己所受的苦楚……周采有信心,皇上一定会念在旧情的份上,放他一马!
然而原本进出宫闱畅通无阻的他,到了东华门却被人拦下。守门的魏公公客气、委婉、却坚定地告诉他,自己得先向皇上通报,然后他才能进去。
这可是他这一生中从未有过的事,他居然被人拦在了宫外!
周采只能站在门外等待通传。通传没到,却让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红菱。
他知道红菱。红菱是皇上养心殿里最得用的宫女之一,平时也是由她贴身伺候皇上。周采也知道,红菱对自己有意——这种混杂着倾慕与敬意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了。
只是不知怎的,她今日看起来很是心神恍惚,似乎是在想着什么事情,一路匆匆忙忙地,甚至撞到了他的身上。
……不过,这倒是个从她口里套话的好机会。周采这样想着。他心中虽然急着小弟的事,但越是忙,便越是要冷静。
红菱将落下的头发挽到耳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看见周采停在东华门处,却并未进宫,于是道:“周大人今日进宫,是来做什么的?说起来,倒是许久不曾在宫中见过大人……”
她这话本是关怀,听在周采耳朵里,却像是一根根刺硬生生地扎进他的心底。
……许久不曾在宫中。
“近日来……”他为难地笑了笑。
“大人近日来可是因着事忙,而不曾进宫?”红菱觑着他神色,自以为找到了答案,“大人忧国忧民,实在是辛苦。”
近日被停止的周采:……
魏公公翘着那边红菱在同周采说话,对旁边的小太监道:“让去御书房传话的人回来了吗?”
“尚未。”
“嗯。”魏公公点点头,道,“你看着周大人一点,他要是要跪了,快些让侍卫上去扶他。”
“公公这……”
“这么大个宫门,要是又有人跪在这儿,影响多不好。”魏公公挥了挥拂尘,叹了口气,“这周大人每次进宫,怎么都走这边,也不换个门,让老奴劳神啊……”
另一边红菱还在同周采说话。
“大人此次进宫,可是为了兄弟的事?”红菱见周采神色忧虑,猜测道。
周采一怔,周小弟的事,已经传到养心殿来了?
“本官的兄弟,也着实是年轻气盛,常同人发生冲突,唉……”他苦笑着,“这不……”
“大人不必操心。”红菱高高兴兴道,“周公子如今在宫中过得可好了,皇上也极宠信他,有皇上在,没人会让周公子受委屈的。周公子待下人也好,他看着冷淡,却是个善心肠的。有他在,皇上也少发脾气,宫里的下人都喜欢周公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