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给你采花。”
裴回笑着走到凉亭坐下,将那束白色杜鹃花送到程解意怀里。
“这大冷天,你何必亲自去?我又不是不知道……”
程解意担忧地看着呼吸似有些不畅的裴回,裴回便笑着摸摸程解意的发顶。
即使两人都老成了这个年纪,裴回依然将程解意当成那个在多悦坊初见的小公子,令他一见倾心,就要把他领回家去。
“男儿在世,总要有些自己的事,自己的秘密,当做不知,方是真男儿。”
裴回朗声一笑,随后又因吸入冷风,狠咳了几声。
“好了,我们快回去吧!着凉了!”程解意握着裴回手肘。
裴回用帕子掩唇,待气息平静之后,才看着程解意道。
“那我回房里等你,小公子……花农说还种了新色的杜鹃花,你可愿为我取来送我?”
程解意当然点头同意,他亲扶着裴回返回房里,将白色杜鹃花插好,便唤来婢女为他打伞,就这么前往偏院花农的暖房处。
“新色的杜鹃花?是了,便是这一株。”
花农听着程解意的话,便点头哈腰地把一株红色的杜鹃花递到程解意手里。
程解意握住那红色杜鹃时,心里不知为何突然一紧,他立时转头,拿着花往院里奔去。
“太爷!等等!当心地滑!”
小婢女吓坏了,连忙冲上前几步托住程解意的手,这才缓缓松了口气,将程解意送回房里。
程解意三两步入了房,便见裴回坐在软榻上含笑看他。
“怎么坐到外间来了?风吹着你可如何是好?”
程解意将红色的杜鹃花放到裴回手里,裴回缓缓收着手指,似要握住。
“这花色大冬天里看起来确实好看……”
程解意微微一笑,他看着裴回眼里似乎也漫上了与红色杜鹃般欢喜的笑意。
熟悉的电子音却在这时突然响起。
[造梦者已完成任务,可随时离开本位面]
程解意脸上的笑容一滞,他看着那朵红色的杜鹃花自裴回手里缓缓落到地上。
花落无声,裴回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永远……这般微笑着看着他。
程解意恍若不知般捡起地上的红色杜鹃,放到裴回手里,自己抬手将裴回的握住,这便像裴回也握住了那花。
“阿燕,回来时,我已查了这花的意思。”
“你送我白色杜鹃,意为‘恋我’。我送你红色杜鹃,意为‘为卿所爱,此情亦同’。”
只是你送了我数十年白色杜鹃,直到今日,我才回送了一朵……红色杜鹃。
“如此,您也心满意足?”
程解意将脸轻轻贴在裴回的手心里,透明温热的泪水,一颗一颗地落在掌心里。
只是这一次,再无人为他拭泪。
九重天上,额间三道红色仙印,一身白衣的仙界战神总算历劫归身。
天宫之中,无数仙官仙将俱朝他徐徐下跪,朗声道。
“恭迎仙君!”
那一身冰冷的战神,琉璃珠般的眼睛微微一转,看向凡尘。
“……哭得这样伤心。”
第九十四章 纸醉金迷(16)
裴府的老太爷过世了, 偌大府里只剩下程解意一人。
听到系统提示后,程解意没有立刻动身离开,而是认认真真地为裴回料理后事。
停灵的时候,应天府来人。
鹿扇如今也老了, 见着裴回的棺木时, 仍是跪在棺木前, 额头贴地, 哀哀痛哭。
待得哭够了,鹿扇才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程解意。
他终于见到了这位一直被裴回珍藏的“小公子”。
即使年老,程解意依然好看。皱纹与白发无损他的风姿,那双即便年老也不见浑浊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看向鹿扇。
鹿扇怔愣地看着程解意,直到他被身后的年轻人搀扶起来。
那年轻人生得龙章凤姿, 大约二十五岁上下,对着程解意躬身行礼。
“多谢您这些年照顾表叔。”
程解意听了这称呼,就知道眼前这人应该是裴回那圣上姑姑的某个孙子。
程解意轻轻点头, 他被婢女搀扶着起来, 站在裴回灵前。
“上柱香吧。”
“……四皇子。”
鹿扇已站稳, 便轻声让那被称作四皇子的年轻人走在前,自己跟在后边。
四皇子端端正正地上香, 磕头, 做足了礼数。
他很清楚, 自己的父亲当年能登基, 是因为裴回。
父亲无法离开京城, 但他可以。
四皇子在路上时听着鹿扇说着过去裴回的事迹, 他还以为这位裴回的簇拥会说些裴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 结果在路上, 鹿扇却说起裴回的生活琐事来。
“都督喜欢听曲,只喝一种酒。”
“都督曾经自己养过花,不过都死了。”
“都督不喜入宫,时常独自一人出游,若是都督自己不出现,我们绝找不到。”
“都督一直不成家,我们总以为都督这一生都如天上流云,便渡过此生。”
“只是未曾想,都督身边原也可以有人陪着的。”
……
四皇子听着鹿扇说的琐事,倒也没有不耐烦。只是有些惊讶,那个存在于祖母和父亲口中与回忆里,那个随心所欲得仿若无心到恐怖的人,在别人口中居然是这个样子。
“陪在表叔身边的人,是谁?”四皇子问。
“……这,我也不知,我也从未见过。”鹿扇抚着下巴上斑白的胡须,哈哈一笑。
待得四皇子到了苏州,入了院中,映入眼帘的先是那黑沉的棺木,然后便是那端坐在一旁的清瘦老人。
就像看到一株昂扬于水面的静莲,就像看到一只临水照影的鹤,清雅极了。
有人纵是年老也可看出年轻时的风姿,四皇子心想,若是这个人,也许……确能将他那传说中的疯子表叔数十年来安抚得如同常人。
“您之后打算怎么办呢?”
四皇子上完香后,便朝程解意躬身行礼。虽然不知程解意到底该如何称呼,四皇子仍以恭敬地姿态道。
“表叔过世,您又年事已高,表叔对父皇恩同再造,若您愿意,我等愿迎您回应天府,奉养您。”
程解意静静听完四皇子的话,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眉眼,忽然启唇笑了笑。
“果然有血缘,你……和裴回的眼睛生得很像。”
“是双好眼睛。”
只是不是程解意与裴回初遇时那双琉璃珠般毫无感情的眼睛,而是相伴数十年后,融冰化为春水的眼睛。
即使关系再亲近,这话对于一位皇子来说,实在有些冒犯。
站在程解意身后的婢女,小声地叫着程解意。
四皇子只怔愣了片刻,便抬起那双春水般的眼睛朝程解意弯唇一笑。
“多谢你的好意,”程解意缓缓道,“只是我想在这陪他。”
马车上的铜铃轻摇,用金线绣着祥云与月的锦缎车帘随风轻摇。
四皇子坐在马车里,用一面小小的掌心镜照着自己的脸,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明明只是一句话,四皇子却十分在意起自己的眼睛来,回程的路上他用掌心镜照着自己的眼睛,眼前却仿佛依然闪现着那位清雅老人的笑容。
“皇子,四皇子……”
码头已到,护卫与车夫轻声叫着四皇子。
四皇子才像是回过神来,颇有些慌张地将镜子藏于袖中,起身下了马车。
帆船迎风而动,驶向应天府。
四皇子站在甲板上,回望着扬州,轻声道。
“之后……再来吧。”
三年之后,四皇子再来,就听到程解意的死讯。
那位老人在裴回墓前结庐三年后,便过身了。
四皇子站在墓前,最终什么也没说,便转身离开。
而程解意在“死”后,没有去什么阴曹地府,而是悬浮于半空,准备打开回到造梦者位面的通道。
已经恢复原貌的程解意,看着云端下的扬州城,眼中仍是有些怔愣。
他从未想过……自己给予一个任务对象有始有终的一生,甚至在裴回死后,他还守了三年。
在这三年间,程解意通过系统明白了这个位面任务的真正的含义。
裴回不只要成功历劫,而是历劫之后要做的事。
这个位面的仙魔两族久战多年,如今仙族战神金身被破,才不得已下凡历劫。但魔族便趁此良机,意图砍断支撑天界的神树。
神树崩毁,不只是仙界,连人间也可能被那从天上掉落的空间挤压化为粉末。
仙族虽顽强抵抗,但裴回不在,他们再努力也是无用。虽然也可把裴回强行召回,但失去金身的战神,即便挡得了这一次,那么……下一次呢?
程解意缓缓闭上眼,那么现在他算是帮助裴回度过了情劫,如今那位仙界战神在天上,现在应该已将魔族逼退,此世早已重回正轨了吧。
“……裴回。”程解意最后叫了一声裴回的名字,便当做是与这个世界的告别。
“在。”
程解意原本只是轻声呓语,只是不成想居然听到了回声,那声音还与裴回十分相似,他不由讪笑一声。
“幻觉都出来啦。”
“什么幻觉?”
一只手自程解意身后轻挽他的腰,将他整个人转了个身。
程解意原本还有些吃惊,结果一闻到来人身上那像是冷梅般的香气,再抬起头时,就看到裴回……不,应该是下凡历劫的那位仙君。
他长得与裴回十分相似,额上却有三道仙印,耳垂上仍有一点红痣。
身姿挺拔如松柏,面容清绝,如月如鹤。
“裴回?”
程解意愣愣看着站在面前的裴回,他原以为,以为仙君历劫回去之后,就会如同那黑衣男子所说,会忘了前尘往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不过与那些魔族战了三天,你莫不是以为我便不会再来了?”
裴回低头在程解意额上轻轻一吻,十足轻怜蜜爱,扣在程解意腰上的手却如钢浇铁铸般紧密。
“我还未将我的小公子接回来,怎会就这样撒手?”
“毕竟,小公子撒了那么多谎,我都装作不知,实是爱得狠了。”
程解意听着裴回的话,突然回想起过去与裴回相处时的情景。
那仿佛是在裴回过世当日,他送了程解意最后一支白色杜鹃花时……说的话。
【男儿在世,总要有些自己的事,自己的秘密,当做不知,方是真男儿。】
裴回早就知道,不,应该说,他从一开始就没信过程解意说的话。
他只是如过去对着程解意所说的一样,“只想让小公子长长久久地陪着他”,这便足够了。
哪怕眼前的这个小公子,身份是假的,报恩是假的,但他们相处的时日却做不得假。
裴回在遇到那个自称是天上仙人的黑衣男子后,脑中便零散地出现了一些过去的记忆。
只是那些画面过于零碎,裴回无论如何都拼凑不成完整的记忆片段。
那些记忆里大多是他在搏杀一种长相丑陋的魔物,还有自己独自一人坐在云端。
在九重天上,裴回依然无亲无友,也无人敢靠近他。
除了与他一同上战场的兵士,其他人都担忧会被裴回那压抑不住的暴戾当场撕裂。
这就是裴回能回忆起的全部。
人能预测自己的死期,真是一件趣事。
裴回那天早晨起来之后,便知道他也许今日便会寿终。
裴回看着熟睡的程解意,没有惊动他,就这么下床穿好衣裳,取了纸伞,就这么迎着风雪出了门。
路上有小厮一路跟随,待得裴回到了种花的暖房,就有人送上了热腾腾的羊肉汤。
裴回用了一碗,便不吃了。
那花农已将今日要给裴回的白色杜鹃收拾好,待裴回吃好后,才缓缓送上。
裴回拿着那束花,一旁的小厮给他打着伞。
裴回走着走着,就觉得气力不济,但仍是强撑着回去,然后……便看到了站在亭中等他的程解意。
在看到程解意的那一刻,无论身上多累,裴回的那点泄劲转瞬便消失了。
程解意与他回到房中时,裴回便提出请程解意去替他拿一束红色杜鹃。
程解意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在裴回眼里都是个乖孩子,让他去,他便乖乖地去。
裴回轻笑一声,撑着床沿站起身,一步一挪地将房内的屏风微微移了一个位置,然后再疲累地坐在一旁的软榻上休息。
视线开始模糊,呼吸也十分困难,但是还不行,在未接到那束花之前,他还不能倒下。
裴回转动着右手拇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那里边……藏着一剂封喉毒药。
裴回在与程解意相伴时,就时时想到以后。
那些记忆片段只是片段,程解意说的话裴回也不没有当真,他死后到底能不能变成记忆中的模样,不过未知之数。
裴回不求什么来世,唯要现在他可以掌控。
若他死后,程解意该如何是好?
裴回总是想,他是绝不能放下他的,纵然他会死去。
等程解意回来之后,递花的瞬间,裴回看到程解意的笑脸。
一如初见时,那立于月下颇有些不安的小公子。
墨玉般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像是下一刻就要流出泪来。
现在程解意望向裴回的眼睛依然不安,但那不安是在担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