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大半天没有躺在舒服的床上了,快累死了。
鸿曜在翻看凌子游写的脉案,他看得十分认真,好像在把每一个要注意的地方都印在脑子里,翻完两遍后,将纸卷起来在桌子边缘一砸。
“先生……”
谢怀安嗅到危险的气息,咸鱼打挺爬起来。
“你怎么来的,还会怎么回去吗?”鸿曜幽幽说道。
谢怀安听到熟悉的恐怖语气,提起了心:“不会,我会一直留在此世,直到我死。”
“鸟儿病了尚会打蔫,先生上回心悸如此严重,却毫不在意。”
“这……陛下不是来带我看神医了吗?”谢怀安讨好道。
“凌神医所诊的症状和先生那日有出入,太医院的废物更是压根诊不出来。朕不会医术,却粗通经络,对先生的症状有所感悟。”
谢怀安捏住指关节,隔着一层白纱忐忑地望向鸿曜,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心悸和晕厥是系统附带的毛病。鸿曜第一次把脉时谢怀安就担心被看出些什么,没想到鸿曜试探多次,忍到现在才提起。
“先生发病时,就好像有什么在带走先生。那是一股不该存在的气……”鸿曜的声音很轻。
他走到谢怀安身侧,摘了碍事的手套,扯掉白纱眼带,双手捧着谢怀安的脸,阴郁的碧眸对上清澈的眼睛。
“它会带走你吗?”鸿曜又问,“你会走吗?”
谢怀安慢慢摇头。
他打算离开宫去过小日子,能走自然是会走的。
但鸿曜关心的是他的魂会不会突然消逝,那答案肯定是不会。
真气进入体内果然能发现系统的异样。与其这样,不如主动坦白给个模糊的答案。
谢怀安斟酌措辞,微笑道:“我不在乎心悸,因为我确实心里有数……这是窥探天意的代价。”
鸿曜骤然变了脸色。
谢怀安赶紧补充:“小事,多睡几觉就好了。”
与此同时。玄机阁总坛外的树林里。
圆脸青年笑得憨厚,匕首抵在周家二郎的脖颈处。
他是鸿曜身边的暗卫,善于变装和口技。在宫内打扮成太监,出了宫就配合鸿曜富家公子的身份,打扮成不起眼的仆从跟在马车左右。见到鸿曜下车时隐蔽的手势后,他开始干活了。
“阳津周家行二,周隐,年方十四,商户之子,顺天十一年举家迁至昭歌。”
暗卫控制着手法,以一个足够吓人又不会划破皮肤的距离,上下滑动匕首。
“年前令尊病逝,节哀。令堂遵从祖君之意为你取字伯鸾,期盼你静心潜修,但你的小脑袋盘算着一些不该有的事……”
他满意地看着周隐燃着怒火的眼睛:“别担心,你的同窗已经走了,他很安全。不用在意我是谁,我有事想问问你。”
周隐不甘示弱地回道:“你会轻功,你对昭歌的无名小辈知之甚详,你暂时不会杀我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周家没存什么值钱的宝贝,会盯上的只有……”
少年活动口腔,攒出唾沫喷出去:“呸,狗贼,狗皇帝!”
第14章
玄机阁总坛建在石峰山上,屋舍是直接开凿的石洞,有一两处殿宇建在视野开阔的位置,似是供达官贵人歇息的居所。
鸿曜带着谢怀安爬石阶走栈道,拐进山腰处的一个石窟。窟壁描有鎏金彩画,正中供奉了一尊人像,两侧石壁雕成博古架,摆有瓷瓶与竹简。
“我不行了累死了,再歇会。”谢怀安喘着气,摘了白纱揉起眼睛。
鸿曜自然地搭上谢怀安的肩背,替他揉捏:“朕考虑不周,方才路过凉亭该歇歇才是。这里酸吗?头晕不晕?”
“不,都不要紧。”
谢怀安打了个哆嗦。他还是不习惯鸿曜的手法。那双手的动作仔细而缓慢,好像在揉捏案板上待宰的兔子,放松了之后就能下锅。
“先生若是有不适,不必顾虑,大可直接开口。”鸿曜站在谢怀安背后,神情晦暗。
“是我小题大做了,陛下放心。”
谢怀安只觉得背后冷风阵阵,起了层鸡皮疙瘩,佯装已经歇息好,到处溜达起来。
窟内的神像彩画一眼看过去就是天圣教的奢靡风格,谢怀安不抱希望地踱向博古架,拿起一卷竹简。
“好暗……”谢怀安眯起眼睛,想分辨上面的字。
大景还有一个他怎么也习惯不了的地方,就是这诡异的血红天色。眼下是上午,天色还算是淡红,朦朦胧胧的红光照进洞窟内,让人心浮气躁,哪也看不清楚。
“这一沓都是《天圣真经》,已经为了先生讲过了。”鸿曜握着谢怀安的手移到博古架斜上方,够下一本线装册子,“只有这一册不是。”
“空白的……”谢怀安翻了翻。
“这是进总坛的路。”
谢怀安敏锐地觉得气氛还是不太对劲,生怕鸿曜改了主意把自己抓回宫,空白册子往手心里一拍,灿然笑道:“那还等什么,来都来了,我们快走吧。”
鸿曜见他的笑容,低头拿起白纱带,恢复成平淡冷静的模样。
“准备好了就戴上白纱。总坛很高,初次来最好不要直接看。”
白纱再次覆上谢怀安的眼,谢怀安屏住呼吸,模糊地看到鸿曜将一个元宝状的银锁按进了刚才线装册的位置。
“我是不是现在就应该避嫌,转过身或者闭眼……”谢怀安犹豫道。
鸿曜没有回答谢怀安的话,变换银锁的形态开着层层机关。
“这地方叫千神窟,造有三千六百六十六座天神金身,已示对天圣教的尊崇。”
“为防外人闯入,窟内设了音障,进去后会有一段鬼哭狼嚎的响动,听久了会迷失神志。朕从现在开始说话,你集中精神听着,不要管别的。”
谢怀安难得听鸿曜耐心介绍什么东西,意识到凶险,严肃应道:“好……”
“说点什么呢……找点有意思的东西吧。”鸿曜垂下眼帘。
“两百年前这地方还不叫千神窟,叫藏宝窟。山里面是挖空的,堆着一堆大大小小的木头。”
“什么样的木头?”谢怀安被鸿曜讲故事的语气吸引了。
“传说有能飞到三尺高的木鸟,会走会跳舞的木头偶人,还有碎石机、农具水车这种实用的东西。这就是玄机阁的前身,那时候它还不叫阁,叫天机学派。”
“天机……学派?”
“对。它们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讲究躬耕勤学、清苦为人、天下一家,诸子学派里数他家弟子最多声势最大。不过这是阁主自己说的,有自吹之嫌。”
鸿曜拢着谢怀安后退,大声击了三下掌。博古架应声移动,露出一个一人高的通道。
阴风从漆黑的洞中吹出,令人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跟紧点,手不要乱碰,朕带你走。”鸿曜主动抓住谢怀安的手。
博古架关闭了。
死寂的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忽然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呼啸,仿佛鬼魂悲嚎。间或有小声哀泣,大声哭号,还有诡异的串珠落地声,潺潺水流声,风的撞击声。
“陛下快说吧,声音大些行吗?”谢怀安紧挨着鸿曜走着,恨不得全身都贴紧些,祈求这段路快点结束。
这太像鬼屋了,他就害怕这种东西!
“说到哪来着……听说当年这里很是热闹,山外的荒土台子曾经是个辩经台。哪个学派的老头看不顺眼天机学派,都可以登台批判一番。”
“他们的弟子平素窝在山洞里钻木头,这时就都出来听个响。听不下去的就上台辩,每场都会留下记录。”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谢怀安努力不去听诡异的响动,颤声问道。
“永兴年间应该还是能看到的,也就是一百五十多年前……先生,别乱动,朕要留一只手。”鸿曜无奈道。
“听说不止是辩经,那时候昭歌杂书多,书局也多,谁都愿意印两本存着。这是现在的玄机阁主听上一代阁主说的,有胡编乱遭之嫌。”
走着走着,让人心慌的鬼哭声消失了,脚下的路变成光滑的石板。
“这里要停一段时间,必须原地不动,否则会有毒针射出来。”鸿曜叮嘱完,按住谢怀安的臂膀。
阴冷的洞穴中时间变得漫长。
不时有细小砂石滚落的动静传来,脚下的路面偶尔震颤,惹人心慌。
谢怀安提着心等了一会,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愈发清晰。他不愿惹出乱子,放轻了呼吸,胸膛谨慎地起伏着。
鸿曜离他极近,坚实的双臂禁锢着他,温热的呼吸喷吐在锁骨处,带来寒冷黑暗里涌动的热意。
黑暗中仿佛能听见心跳声。
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鸿曜的,纷乱地混在一起。
谢怀安的思绪放空,开始胡思乱想。
鸿曜缩骨后的身高着实奇妙。他们此时似乎在拥抱,鸿曜像个依赖兄长的大男孩,实际谢怀安是被牢牢控制住的那个。这要放在光天化日下简直没法看。
话说回来,鸿曜干嘛要缩骨变矮啊,有这个必要吗?
“别乱动……”鸿曜哑声道,感受到掌心下的手臂在颤动,开始说话转移谢怀安的注意力。
“还有最后一道门,过了就是玄机阁总坛。”
谢怀安配合着问道:“现在总坛还有木鸟吗?”
“有,这是他们的看家本领。圣石坠落后玄机阁似乎找到了机关术的新动力,做东西的手艺越来越好……现在的阁主是第七代,接手时阁里一个子儿都没有,还欠了一屁股债,不得不做起生意被叫了一阵子叛徒,不过现在好多了。”
“朕无心惊吓先生,但提到玄机阁,有一件事得提前说。”鸿曜道。
“一百多年前洪德二年的时候。天师坑杀了诸子学派的大学士,将其晾晒三日后原地复活,充了宫里的第一批禁卫。”
“各地的弟子们凡是有闹事的,都得到了同样的下场,禁卫满了就充作郡兵,这叫福光大祭,持续了三年。”
“这三年小儿不能啼哭,不能办丧事,辨经坛关了,书烧了,人人变作圣教的信徒。天机学派避讳更名成玄机阁,主动烧了经典,献出机关秘术,从此只研究耕种纺织,得以幸存。”
“这些动静既是机关,也是在提醒后人弟子记得此事。好了,可以动了。先生表现不错。”
谢怀安浑身发僵,良久闷闷哼出一声:“嗯……”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
“现在的禁卫……还是这些大学士吗?”谢怀安的声音就算放得再小,依然回荡在黑暗的洞穴中。
“不是……”
谢怀安心头吊着的石头松了一点,很快坠上更沉的一块。
鸿曜道:“换了几批别的人。只有天师还在,昭歌的禁卫永远不会缺。”
“不会是永远……”谢怀安咬住嘴唇。
他的手心变得汗津津的,心跳也快了起来。抑制不住地想起兰池宫后院里戴着狰狞金面具的禁卫,想到他们眼眸处黝黑的空洞。
他忘了害怕,心头原本某种渺小的火焰越烧越旺,好像整个人都要烧起来。
鸿曜拿出银元宝准备解最后一道机关,忽然停住手。
“既然都说到这了,干脆讲全吧。现在这里除了叫千神窟,还叫千碑窟。”
“千……悲窟?”
“三千六百六十六座藏碑窟,福光大祭之后边凿边藏的成果。活着的人把文卷背诵出来,弟子整理核对后统一送到这里,不论学派。这个活现在还在做。”
最后一道机关需要听音辨位,鸿曜聚精会神,跟从珠子滑落的声音开启所有机关,全部开完后,深深松了一口气。
记起之前的话头,鸿曜侧身对谢怀安说道:“等它们重见天日,朕就能为先生念新书了。”
机关门缓缓启动,天光骤然降下,照亮黑暗的甬道。
他们正前方,一道悬空架起的廊道正好接上甬道的出口。
廊道尽头是一座竖有七根石柱的圆台。台上置有桌案条几,到处是卷轴草纸。一个衣着鲜艳繁复的青年正坐于案前,他头戴金冠腰插扇,似是随时要去参加觥筹交错的酒宴。
青年口含朱丹,面若桃李,一双柳叶眉蹙起雌雄莫辨。
这是玄机阁第七代阁主裴玦,字修仪。
裴修仪身后便是整个千碑窟。
淡红色的薄光从隐秘的气口落入山洞,有机关运作的细碎响动。
大小不一的窟穴星子般缀在厚重的山体上。这些洞窟一体两面,从山外看是神像窟,山洞内看是藏碑窟。
除了窟穴,山壁上还架有凸出的台面,台上安放有木人木鸟,身着弟子服的人在安静研究。台面之间以栈道相接,越往下越密,点起层叠的灯火。
谢怀安沉浸在鸿曜的叙述中,呆呆地走过廊道。
只听鸿曜冷哼一声,扬声说道:“三年不见,裴阁主的风采一如往昔。”
裴修仪恍若未闻,半晌收了笔,抬起眼皮。
他本是面无表情在看账,瞧人时自带疏离的笑意。
“三年了,陛下自从寻了那谢侍君入宫后,行事是越发荒唐了。如今竟也信了仙人之说?”
这话说得严厉,谢怀安暗道一声不妙,头微低,站在鸿曜身后收敛存在感,装作一个安静的花瓶。
鸿曜毫不动怒,轻柔地说道:“朕信了,朕还想供奉他、建起一座金碧辉煌的宅子养着他。”
“如何?裴阁主,还不快为大景的昏君动用你玄机阁的贵客特例,朕要去朝拜圣石,钱给三倍,行程保密,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