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废品的老汉瞅着他跟小书上那人蛮像,却见年轻小伙子愣了片刻,陷在思索中,然后转过身离开院子,口中喃喃自语:“平时挺聪明一人……”
走出院子,杨清水叹了口气,感激兼之愧疚——财产管理授权书,林知律这么不情愿还是签了,从头到尾他帮的忙不少了,而且这样维护自己,无动于衷是假的。只是……能做什么,才不辜负他的好?
他一路犹豫不决,晃悠悠才走到林知律家门口,登门道谢是俗套了点,总能显示诚意吧。
糊弄惯人,忽然要他抒发点真情实感,比上刑还痛苦。
好不容易开扣,总是不对劲:“老林,你知道我说话不经大脑,之前惹你不高兴的地方,你多多包涵呗。”
杨清水收起以脸油腻,自顾自摇头,这么道歉不是讨打么。
“律哥,其实我一直敬重你,大恩不言谢,以后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怎么一副好汉上梁山的江湖味儿……
“阿律,当着你的面不好意思说,其实呢……”还没说完,就被自己恶心到了,“叽叽歪歪的,讲句谢谢对不起,有这么难吗?”
“我也这么觉得。”
忽然传来声音,杨清水吃惊回头——林知律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身后,抱着手看着他。
杨清水甚至听到脑子传来轰的一声,仿佛房子塌了,世界崩了,社会性死亡了。看眼院子大门,又看向林知律,结巴起来:“你不是,在,里面吗?”
“我在这里。”林知律微微一笑。
杨清水:“我……就是,顺路,过来看,一看。我?刚才……讲的话,你都,听见了?”
林知律思索了一会儿,说:“没听见多少,你想跟我说什么?”
“……”被打乱了酝酿的情绪,杨清水收回那仅余不多的诚恳,咧嘴笑笑,“刚好路过,肚子饿了,想跟你蹭顿饭。”
熟悉的小厨房,砧板、置物架子是原来的模样,杨清水瘸腿时的专属小板凳也还在。林知律挂上围裙,倒水开锅,给嚷嚷着饿的家伙下面条。杨清水坐小板凳,手肘撑在料理台边看着他做菜。
等水开,林知律看向他,“报道的谣言,你要不要找个机会澄清?”
“什么谣言?”杨清水微愣,想起杂志上的出柜传闻,“哦,不用。他们就是字眼恶毒点,倒没捏造。”
闻言,林知律揭锅盖的手顿了顿,语气意味难明:“爱好猛男是真的?”
杨清水:“……”他尴尬地挠了两下耳朵,对上林知律颇有捉弄意味的眼神,不知为何,两人都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有些事情不需要言语解释。
他信任林知律是很自然的事,毕竟书中的人物从他手中创造,他心知肚明。杨清水心想,那林知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选择相信他的?
浇上汤头,氤氲的香气从碗里冒出,杨清水没打算留什么作客礼节,一个亚洲蹲靠在茶几旁边开吃。一顿饭的时间,林知律坐沙发上,也不不知看他还是有别的事想,就在那儿坐着没说话。
吃完擦了擦嘴巴,杨清水心满意足,正想着要不要蹭一顿饭后水果再开溜,听见林知律开扣:“这件案子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这是一个好问题。已经来到全书最后一案,也就是说高阳入罪,写定的剧情就此结束,如果不是时间停止一切终结,杨清水回到他原来的世界去,就是这个世界按照他的方式继续运转着,再没有命定的剧情左右,杨清水再不会陷进随时可能被杀的危机里,他自由了。
无论哪种结局,对他而言都不是坏事。只是回去原来的世界,这面、这人……再没机会见上了,这一切会变成他的一个梦,很真切但终究回不来。
心头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坠了一下,脑子念叨的水果忽然没啥滋味了。
他转过身,看向那头的林知律,“哎。”
他?察觉,自个儿看过去那眼神柔情似水,三分委屈伴七分恋恋不舍,仿佛马上就要生离死别,脉脉不得语。杨清水此刻照镜,肯定寒毛直竖,他这表情要卖身葬父呢?
“阿律……”
林知律蓦地一顿,两眼对视之际,身板微微僵直。
“我们认识有一年了吧?我这个人嘴里掏不出三分真话,亏得你一直愿意相信我。”肉麻话还是很好说的,特别是看见林知律睁大眼睛,隐约有些慌张 时,杨清水知道自己情绪到位了,“有些话藏在心里一段时间了……其实从第一天看见你,就对你有不一样的感觉——”
“你,你……等会!”不知为啥,林知律声音有些颤抖,身体还肉眼可见地后退两分,“我没准备好。”
“这事不用准备,我当初‘嗖’一下到这儿来也没心理准备。”他也没想到自己会穿进书里,第一个遇见的就是他笔下的人物,当下的情感难以言 喻,他摸着沙发凑近一点,希望也让林知律感受那种复杂的情绪,大眼睛冲着他扑闪扑闪,“你比我写……‘那个你’更好,好得让我无地自容。能认 识你,总觉得是我的幸运,你真是个好人!”
他讲完“好人”后,空气凝固了好一会儿。
深邃的眼睛浮现大大的疑惑,半晌,林知律:“你要讲的,就是这些?”
“不!”杨清水摇头,“你还是个好警察、好哥哥、好孙子——”
还没说完,肩膀就挨了狠狠推,将他推离沙发以外,顿时失掉平衡,他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吃惊地看着林知律。
林知律攥下衣领,仿佛解开的扣子都浪费了,扬腿站起身。睨了杨清水一眼,眉心皱成嫌弃的模样:“吃完没,吃完赶紧走,别在我面前蹦跶。”
第56章
“警方加紧打击犯罪案件, 包括清扫盘踞高桥市多年的黑恶势力,新闻发言人回答记者问时表示,会调动全市?量维护城市治安正义, 不排除向近日深受舆论质疑的几个集团提出调查。”
“三日前一桩毒品制作作坊被捣破, 线索提供者直指背后主控的物流公司忠天集团, 引来社会猜测,相信警方发言是为了正面回应立场, 表明打黑决心……”
中午, 酒吧。
酒保、服务员正在?晚上的营业准备,没有灯光音乐装点的酒吧更像气氛寥落的小餐厅, 经理习惯开电视机听个响, 没想到一打开就是这种社会时事新闻。他坐在卡座沙发上,仰脸盯着屏幕看, 听着脸色渐渐笼上乌云。
隔着吧台, 几个酒保也在看电视新闻, 不由得面面相觑,有人问:“咱们这家酒吧好像是忠天看的场子, 会不会……”公开说要严厉打击, 多来几次临检, 酒吧这种夜场生意马上就垮, 连带他们的收入都要锐减。
另一人说:“神仙打架,哪里会顾得上咱们这些鱼虾蟹生意, 别胡思乱想了。”
“不是胡思乱想啊。网上开始说抵制这些大集团了, 咱们老板不就……”酒保小心翼翼瞥?眼上司,放低声音, “是忠天社的吗,最近生意少了你们不觉得吗?”
捕风捉影的想法拼上些佐证, 事情看上去有七八分真切,人心便会浮动,还没等各自组织起心里的小九九,便被另一件事打断了。
不知何时,门外站了四五个男子,都是一脸凶相。
为首男人瞅了里头一眼,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摘下来,推门走进:“谁是这里的负责人?”
经理站了起来,来者不善,他没笨到先自报家门,“你们是?”
男人回头瞥向身后的小弟,打了个响指。一个染了头红毛的小青年上前,把怀里抱着的一盆竹子丢地上。
竹子长得歪七扭八,花盆也就最普通的陶泥款,放菜市场卖二十块也未必有人问津,丢在地上更像一盆垃圾。
“祝你们生意兴隆,大富大贵,这是咱们兴祥的小小心意!”男人面无表情,语气中甚至带有挑衅的意思,口中的吉利话有点儿恐吓的意味。
经理知道规矩,明白他们要干啥,便说:“阿廖,给几个兄弟包个大红包,劳您几位大驾。这酒吧是忠天的场子,竹子我收下了,心意受不起。”
闻言,男子冷笑,随即变脸目光凶狠,说:“人跟竹子都杵在这儿了,你受得起受不起也得收,以后这一整条街都是兴祥看的,该交的账交老子这儿。懂事的,保证你生意旺财源广,没规矩的,咱们也帮你踩旺场子,教你学会规矩为止,懂吗?”
踩场子都踩到脸上了,见经理拿不定主意,男子抬脚把人踹地上,“兄弟,干活。”
小弟们二话不说,拎起锤子直接动手,茶几按桌号敲爆,杯子酒瓶碎了一地,酒水则全灌进沙发里。男子拎起经理的衣领又是一顿暴揍,气急败 坏:“以为忠天罩你们场子了不起?他们老大一屁股屎擦不干净,管得了你?明儿我把旗插到他家门口,他高阳还要哈巴狗给我赔笑脸,你还敢在老子面前亮 字号?忠天的场子是吧?!”说完,把酒吧经理像破抹布一样撞到沙发上。
收到消息的老板立马赶到现场,看着一地狼藉顾不上心疼,连忙跑到男人跟前,答应以后交账给兴祥,“大哥,咱们打开门做生意,都是求财而已,小的不懂规矩,您多担待……”
男人啐了一口,拿酒吧老板的衣服袖子擦去手上的血污,骂骂咧咧了几句,意思说他们不识抬举,都是些不懂事没规矩的。老板赔笑脸好说歹说,又给每个人封了个大红包赔罪,才把人哄得消气,跨出酒吧大门。
待人走后,才重重叹了口气。
经理被员工扶起,鼻青脸肿,这口气也憋得肝疼,忍不住问:“老板,兴祥的人太狂了,咱们真吃了这个哑巴亏?”这家伙看上去就是兴祥的个小头目,这么个愣头青把老板吓得够呛,怎么也说不过去。
酒吧老板挑了个没有玻璃碴子的椅子坐下,说:“虎落平阳被犬欺,忠天都要倒了,他们还不趁这个机会瓜分吐出来的地盘吗,他狠,下一个更狠,还不如早点换边站,少受点罪。”
说着,透着碎掉的玻璃门看向外头,只见乌云笼罩了白日,马上要变天了。
雷声轰隆隆,空气仿佛沉重起来,压得人心头闷抑。忠天集团董事办公室里,穿西装的混道上的排了两列,一群人大气不敢透,安静地站在边上,等老大发话。
新茶换了两轮水,喝进嘴里不是滋味,高阳握着茶杯,猛然把杯子摔了。半晌,“他还活得好好的。”高阳说。
“那个……”梁时说,“跟您想的不一样,其他帮派的人没有出头冲杨清水动手的,反他出门时周围有几个小帮会的人跟着,不像是跟踪,看上去……好像在保护他。”
高阳转过头看着梁时,目光仿佛一把利刃,看得梁时心中一毛,越发紧张:“我猜他们跟杨清水有个什么协议,可我不明白,有什么是他能给咱们忠天给不了的,居然能让他们买他的账?”
高阳站起来,脸色比刚才更差了。他看懂了杨清水跟他们的交易,这些大字不识的流氓混混怎会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只知道他高阳倒了,就能分空出来的一大块蛋糕,自然护着杨清水。杨清水能给得他给不了的,就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财产。
谭固朗这时说:“老大,还有一件事。昨天茶会,我请了道上的叔父元老还有几个大字头的办事人,本来打算探探他们的口风,但是等到晚上,都没有人来。”
水面沉寂,人却避走不及,说明事情要糟了。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高阳焦躁地走了两圈,目光定在弟弟高仑身上。高仑会意,汇报情况:“公关的钱投进去了,效果不太好,舆论没翻过来。”
没有人说话,空气愈发沉重,高仑马上解释道:“杨清水应该是有备而来的,我找了不少人翻他的底儿,什么料都没找着,连他的背景资料都没有——”
高阳扬手将茶桌摔了,“他是神吗,你就什么都没查?”
茶叶渣子汤汤水水挂了高仑一身,他惨白着脸,不做声。
过了许久,高阳才冷静些许,额角上依然青筋轧露,说:“靠不住外人,就自己动。无论如何,我不要杨清水活在这世上。”
第57章
时隔三个月, 李行义的申诉审议提上日程。二十五年前的死者鉴定结果,还有杨清水调查到的证人报告,对翻案来说太过证据微薄, 第一次申诉便在审议庭上被驳回。
更荒唐的是, 申诉人旧案未清, 再犯新案,还是在监狱中远程听的审议判决。
“——缺乏关键证据, 决定驳回申诉……”李行义在为单独给他设置的听审房间中, 听着判决。他脸色惨淡,眼神却多了往日没有的光彩, 因为相信自己尚有希望。
监狱与世隔绝, 但报纸不缺,每日他从新闻得知外界消息。忠天集团涉嫌洗黑钱被查、商会撤去高阳主席职位……他痛恨二十年有余的人再没好日子了, 高阳未必比身在监狱的他轻松, 如此一想, 心头便吐一口乌气。
杨清水……当初是绝望中捞起一把稻草,没想到他真的在履行承诺。新闻每天报道他的动向, 高调地对抗着, 做着那些就算看热闹的人也会替他捏把汗的事, 他在替自己冒着生命危险, 李行义心中记下了这份恩情,又如何能破罐子破摔下去?
直播结束, “5178, 别看了,走吧。”狱警带着一点安慰的语气说道。李行义默不作声起身, 看一眼被窗子规矩成方正的天空。
“马到功成……平平安安。”他小声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