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杯上写了这么一行字,字迹歪扭,倒是很好认。
林知律对着杯热拿铁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起身,让苗颐放着审讯高阳的档案文件,他先去组长刘卓的办公室一趟。
高阳坐在审讯室,被拷的双手低垂,样子十分颓靡,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人样。他不看人不说话,有没有人进来,是谁,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林知律走进去,咖啡放在一旁,也不问问题,盯着高阳思考。
“直到现在这一刻,我都在想这么做对不对。”林知律自顾自说,“进来前,有朋友跟我说了一句话——所有事情都会结束,所有人都应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我在想,即便是你,都有这么一个机会吗?用恶贯满盈形容你不过分吧,杀人、走私、洗黑钱,教唆他人犯罪……整部刑法,数数没犯过的条目还快一 点,连你这样的人,都可以改过自新从头开始,对被你害死人公平吗?对这个社会公平吗?”
高阳眼神涣散,置若罔闻。
“放在一年前,我不会在这件事上犹豫。我会亲手把你送进监狱,用尽一切努力让你接受最严厉的制裁。”林知律瞥一眼纸杯上草率得不像认真写的 字,继续说道,“以前办完一个案子,我心里的包袱会更重一点,因为我总希望这个天平经过我手不再是倾斜的,罪有应得、咎由自取,现实却做不到,刑与罚 不如我期待,我都觉得是自己的责任,是因为我调查工作不够细致,证据搜集得不够充分。”
“今年之后,因为一个人我的想法有些改变。制裁你的是法律,也许还包括命运,但不是我,我没有这个资格,如果你理应获得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任何道德判断都不足以让我亲手抹杀这个机会。”
不知道高阳有没有听进去,他全无反应。
“忠天的账本记录跟人员名单,是钟玉英给我们的。”林知律说着,只见高阳眼皮轻微跳动,“她用这个跟警方做交易,让我们给她跟她的两个儿子提供保护。”
高阳这时终于抬起头,面无表情看着林知律。
林知律说:“当你被入罪,处于安全的考量,警方会给钟玉英跟高乐、高南申请新的身份,躲避风头一段日子,她们依然可以在高桥过新的生活。比起失去公民身份流亡海外,还要担心仇家暗杀,钟玉英做了最合适的选择。”
“我们昨天收到她的消息,你让她今天离境出国。我想今天,也时候收网了,一方面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让忠天整个犯罪集团落网,另一方面钟玉英也能借 此消失。当我们提前截停偷渡的船只,发现上面装载了炸药,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我们讨论得出一个方案,顺水推舟,让事情照原定计划进行,除了船主其他人全部控制,钟玉英几人继续上船。你可能没有发现,轮船拐了个弯藏进货轮中,重新出现时已经是那条炸药船,确认人员安全之后,恰当地引爆了炸药 船。后面发生的事,你应该很清楚。”
“炸药的事,我一开始猜测你是知情的。不管怎么样,船爆炸之后,所有人都会以为钟玉英母子死了,不会再有人找她们的麻烦,更加方便她们使用新身份重生。从今天开始,他们三人有新的名字,新的住所,新的人生。”
忽然得知妻儿三人还活着,高阳眼眶红了,他不是没有听见钟玉英偷走证据与警方交易,也知道账目跟人员名单对他是致命的入罪证据,可一切都显得不重要了。过了一会儿,他喃喃说道:“帮我告诉玉英,不是我安排的船。”
林知律点头,“因为这场爆炸,我们拿到搜查令,可以确认高仑跟元老会的联络记录,他早背着你与其他帮会串通,杀人也是他指使?。他们会知道实情的。”
过了一会儿,高阳脸上浮起苦涩的微笑。让钟玉英误会下去也是好事,反正这辈子也出不去了,背叛一个畜生不如的人心里还能少些愧疚感。
“如果我说,你能出去呢?”林知律读出他心里所想,说道,“只要你转作警方的污点证人,提供其他帮会的情报,包括他们的犯罪证 据,我们会帮你争取减刑,给你提供保护,一如我们给钟玉英的条件。出狱之后,你会有一个新身份,可以过一些新的生活。”
听到林知律的方案,高阳惊讶得愣了愣,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不是……跟姓杨的一样,恨不得让我死吗?”
林知律伸手转动了一下咖啡杯,“你可能不会相信,他不在乎这些。行动上,他为了抓你不遗余力,可我看见的杨清水,态度始终像个旁观者,一身 在局外的态度着手处理这一切,他不在乎口中的正义,也不在乎你的下场,也许连这个世道会因为他天翻地覆,也不会在意。”
“……”高阳仿佛被什么击中,脸上表情难看极了,“你是说,他只是很认真地在玩游戏?”
林知律不置可否,双眸凝起一丝惘然,“他也许比你藏得更深。”
第60章
披星戴月, 这样的工作强度比996还要厉害,这样下去,专案组成员不是猝死就该发疯了。抓捕行动结束, 虽然尚未收尾, 林知律还是让大家早点下班回家, 补回点家庭乐,而他埋头整理今日的行动报告, 完成时抬头一看挂钟, 已是凌晨一点。
回家,客厅留了一盏小灯, 戚善兰已经睡下了。
怕吵醒外婆, 林知律轻轻合门,蹑着步伐上楼。
二楼, 脱下外套挂上衣帽架, 忽然, 林知律浑身一个激灵。
月光中黑影憧憧,一个人坐在窗边。
定过神来看清是谁, 林知律不由得蹙眉, 说:“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吓人?”
杨清水像个逍遥大盗, 双手撑着窗框, 两条腿晃晃荡荡,带着浅笑:“我电话找不到你, 只好堵上门了。”
林知律从裤兜掏出手机, 果然黑屏,忙于工作连手机缺电关机都不知道。
“本人擅闯民居, 诚心伏法,愿意接受一切制裁。”杨清水跳到地上, 拿出地上一超市塑料袋,朝林知律举起,“可是啤酒快不冰了,喝完再让我写检讨成不成?”
啤酒罐子哐哐当当,夜里动静显得更大,林知律食指放上唇边,“嘘”了一声,“别吵醒外婆。”
要愿意跟他喝酒,别说小声说话,让他光读唇也行,杨清水登时一笑,乖巧点头。
林知律打开床头灯,温暖的橘光一屋荧荧。两人各坐在窗边,杨清水听话地拿毛巾捂着起子开罐,一口灌了小半罐啤酒,愉快地打了个嗝。喝着,他看向连喝酒都一脸清醒冷静的林知律,笑笑说:“喝得这么斯文,你不会三杯倒吧?”
林知律只是不爱喝带汽的饮料,不过他今天真的需要酒精,好好舒缓一下多日的疲惫。
两人聊起今日的事,林知律拣能说的说了,原则上要对外人保密案情,但杨清水提供了这个案子的关键证物,也为钟玉英的供证牵线搭桥,他本来就在此案中,脱不了干系。
杨清水听出了七八,不深究,是问:“高阳会答应警方的条件吧。”
对高阳来说,是两全的选择,他没有理由拒绝。
林知律却摇摇头。“人的心从来都很复杂。有的犯人即使答应了,也会在最后时刻翻供,有的人则为了一口气,宁死也不肯跟警察合作,他们眼中的权衡取舍,旁人未必能了结。”
杨清水诧异:“你是说他会认罪?”
“可能。”
“不会的。元老会的人做得这么绝,差点就让他家破人亡了,还跟他们讲道义的是傻子吧。”杨清水说,“况且高阳这么一个人,怎么会叽叽歪歪谈江湖道义。”
林知律喝了一口啤酒,“江湖道义是个幌子。一个人心里记挂在意的事,是他内心的软肋,有时候要找个名目来遮掩,道义是个不错的借口。他担心其他 人知道钟玉英等人尚在人间,假如好事者一漏风声,被他的证据指控帮会会伤害她们,这对钟玉英母子就是灭顶之灾。为了成全她们重新生活,高阳不可能指 证元老会,他宁愿闭嘴坐牢。”
杨清水愣了愣,利弊权衡之后做出差的选择,只是为了规避有可能发生的风险,高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蠢?
似乎猜到他的想法,林知律悠悠说道:“他很聪明,才会连一点可能性都不会放过,把事情思虑得很周全。他一个人认罪,没错对整个案件对他自 己都有害无益,可把自己摘离出去,这个选择是对钟玉英母子是高枕无忧的办法。所谓的蠢,从另一个角度看,却是超越个人利益的选择。”
看杨清水神情,不知是失望还是感慨,也难怪,连林知律自己,听见高阳拒绝转为污点证人时,也十分惊讶。
为了百分之一的可能,放弃自由的机会?他这么一问时,高阳陷入沉默,然后惨淡地笑了笑,反问:“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这么做?”
如果是他,他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地。
林知律说这话的时候,高阳平静地看着他,脸上隐约带着悲哀,仿佛过来人听见尚且天真的回答一般。
杨清水两条腿随意搭着坐在地上,与他聊天的间隙不知不觉喝了三罐酒,晃了晃罐子剩下的液体,一口喝尽。这时听见林知律说:“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很重要吗?”
林知律想了想,然后点头。
“你问吧。”杨清水发现自己酒量差了很多,才这么点已经有点脑袋昏涨。
“接下来还会有像高阳这样的人吗?”林知律问。
“什么意思?”
林知律:“没有原因地针对,让你不顾安危穷尽力量追缉的人。”
杨清水觉得他问得有点奇怪,仿佛他心知自己追查高阳早有筹谋,而非突发奇想,更不只是因为李行义的委托。
“我说过高阳是某种意义上的结束,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推翻这说法的打算。”
林知律似乎松了口气,肩膀也放松下来,他笑了笑,想要继续问杨清水的过去时,听见他说:“你知道吗?那天你在车里跟我说的那些话,让我不安。我并不如你想象那样,我做的所有事都有目的,我时不时扮演一个别人,像你这样正直的人,会看不起真实的我吧。”
林知律转头看了他一眼,靠着床沿的杨清水脸上浮起红晕,仰头盯着天花板,似乎有三分醉意。
“我撒谎……我也功利,说这些不是让你安慰我还是一个好男孩。”杨清水笑了一下,“只是想告诉你,你想认识的那个人,内心幽暗,怀揣着秘密,还很弱。”
接着,他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出现在这里是一个错误。”如果是凌余,他不需要用偷鸡摸狗的办法查案,也会比杨清水做得更好。
他本以为林知律会说点什么,但房间一阵沉默,他转过头去,只见林知律正凝视自己,眼神说不出的专注,好像这脸他从没看过似的。
对视中,不知是谁碰到了罐子,两三个连着哐当,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戚善兰呻吟着下床,见楼下留的灯灭了,便拖着步伐上了楼梯。
林知律反应快,伸手“啪”的一下摁下灯键,房间瞬间一片漆黑。
两人安静地呆着,黑暗中其他触觉被放大,杨清水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两人好像比从前更靠近了,林知律向着他,但是看不清表情,不知他在看什么。
也只是催促习惯性熬夜的外孙早点睡,戚善兰上到二楼,看见房间门缝不透光,想着人已经睡了,打了个呵欠,就折返下楼了。
本来就醉困,关上灯,眼皮更加重,半趴着的还是现成的床,杨清水强睁了几次眼,接着脑袋一歪,索性睡过去了。
似梦非梦间,他感觉灯开了,光线刺激下,略略睁眼。
手肘撑着床板,林知律注视着他,眼皮子都不带动的。也太催眠了,杨清水半醉间冲他呵呵一声,歪着脑袋接着睡。
他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有一段光晕,光晕中一个身影越来越近,眉眼很是熟悉。
他被揽着,耳边声线如水,“你出现在这里是我的幸运。”
修长的手指触及脸庞,轻轻碰上他的眉毛,既柔又痒。
接着,嘴唇一暖,温热的触感像一道暖流,从唇边传到胸腔,朦胧光影中这个吻停留了很久,也好像只是蜻蜓点水般短暂,一动不动,小心翼翼。梦迷离而局促,杨清水看见光晕像心跳一般颤动,一朵极绚丽的花在梦中盛开着。
第61章
杨清水研究出新型爆米花吃法, 倒爆米花在白方包上,卷成一条一口吃掉,或者倒进乒乓球发射枪里面, 来个口叼接球。
他还发现了这条街归一只脸很圆的白色流浪猫掌管, 凡是全外来生物经过, 大佬眯眼看看,不顺眼的冲着它哈气, 没那么讨厌的哼哼两声然后继续睡觉。
也许是吃爆米花样子太狗, 这只白猫对着杨清水鬼叫了三分钟,发现这人就是不走, 就干眼瞪着, 也不敢往前,狂且怂。
杨清水经历了人生最无聊的五个小时, 坐得腰肌劳损, 老眼昏花, 车窗外携手走进酒店,那些笑得一脸淫|荡的男男女女当中, 依然没全档案里的陈怀岩跟林茵茵。
高阳认罪, 忠天被捣破, 情节不尽相同, 结局跟小说殊途同归,至此小说结束。杨清水的预知金手指用得七七八八, 该正经找个营生, 上点不会死的班,可当他踏踏实实当私家侦探, 才发现这活儿还不如算命,四处盯梢蹲草丛, 狗狗祟祟。
右侧车门打开,曾悦儿钻身上车,递过今天第三顿下午茶给杨清水,又一脸嫌弃:“少吃点甜吧,小心糖尿病。”